四海八荒,中原大地,近二三百年的時間以來,經歷的是無數烽火、戰亂、割據、殺戮……!春秋五霸,戰國七雄,這些威風凜凜的名字背後,是屍山與血海,白骨與黑暗。
沒有人喜歡戰爭,但宿命的安排就是如此殘酷。分分合合,天下大勢!想要和平與寧靜,就必須要經歷血泊與刀鋒。
高祖皇帝以天命歸身,終於結束了秦末戰亂。大漢開國至今七十年了,盛世的曙光已經出現,和平終於重新降臨這片大地。
可是,破壞容易建設難,人口的繁衍尤其緩慢。即便是經過了文景之治,天下郡縣統計在冊的人口並不多,荒無人煙之處,到處皆是。
在這樣的形勢下,最好的政策就是寬衍民生,廢除一切苛捐雜稅、嚴酷曆法,給天下蒼生營造一個寬鬆發展的大環境。
廷尉府的設立,意在執掌律法天平,歸束臣民行爲。可是,發展到今天,廷尉府的作用,已經大大偏離了軌道。
春秋法家制定的律法精神,視“法”高於一切。所謂“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即使是天子也在法律規範之內,與民同法,此爲公法。持平執法,法不阿貴,世間付諸實施,這才叫真正的法治。
可是現在廷尉府所謂的執法,已經演變爲狹隘的專制主義。它服務的對象,只是皇帝本人,鼓吹的是君主一人集權的獨裁專制。在這樣的制度下,又怎能有真正的法治?廷尉府的歷任主官,名爲大漢律法代表,實則只不過是皇權的行屍走肉,成爲酷吏。
在很多時候,他們既是執行苛法者,又是曲法枉法者,恣意妄爲,作惡多端。他們並不是真正的用律法來整頓天下,反而常常是公報私仇,法外爲治。無事之人,以罪之,有罪之身,無事之!廷尉府把握律法的隨意性,讓人膛目結舌。論其本質,還在於法律的皇權專制主義性質決定了這種混亂的結果,打着皇帝的名義,名曰執法,實則無法無天。
如果任由他們這麼折騰下去,早晚還會走上那條歷史的老路。大臣、將軍、皇后、太子、天下民衆,都會成爲犧牲品……無數的冤獄,無不是經由廷尉府之手炮製而成,最後釀成一幕幕無法挽回的慘劇,萬千生靈塗炭。後世史書評價大漢吏治敗壞由漢武帝開啓,不是沒有理由的。
對於這樣的廷尉府,元召早已經痛恨良久了。不過一直忙於別事,無暇顧及於此。這次他們竟然惹到自己頭上,不趁機好好的打擊一番,更待何時。
這次的博望苑宮中會談,除了元召與皇帝的對答之外,只有衛夫人與太子劉琚在場,其餘的並沒有外人。至於元召究竟進行了怎樣的直言進諫,太史令所著的史書沒有詳細記載,後人無從得知。
不過,隨着長樂侯與廷尉府在長安城外對抗的事漸漸的傳開,許多人已經從中發現了端倪。一直以來跋扈不可一世的廷尉府,低調了許多。
不久之後,有樑王、蜀王等部分對朝廷恭順的諸侯,開始上書,彈奏廷尉府的辦案人員在郡縣之內縱橫不法,製造冤案。爲了個人的私慾,或是勒索凌辱王室成員,或是貪污受賄,中飽私囊。
這樣的奏本,雖然皇帝的態度是留中不發,沒有公開表態。但這本身就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於是,隨之更大的彈奏廷尉府不法事的浪潮到來了。不論是朝中大臣還是普通民衆,沒有人會願意有這麼一股不受約束的力量,隨意的抓人定罪。誰都怕有一天也會不明不白的被下到廷尉府啊。
皇帝沒有表態,並不表示他什麼事都不知道,也不表示他無動於衷。所有關於廷尉府的奏章,都有諭旨,令尚書檯進行了詳細的分類整理,有名有姓的有關人員,有事實依據的不法之事,都記載清楚,加以備案。
幾位奉旨的尚書常侍心中振奮,他們都很清楚這些東西的分量,皇帝這是要查辦了!也就是說,小侯爺與廷尉杜周的較量分出了勝負,這讓大家都放下心來。所有人都很明白的一點是,如果皇帝真的能下令查辦這些人,這不僅是對廷尉府的一次嚴重打擊,更重要的一點是,皇帝的態度,發生了改變。
果然,不久之後,在一次大朝會上,皇帝公開了這些罪證,以十分嚴厲的語氣,對廷尉府進行了批評,言辭中有“辜負聖恩,深失朕望”之語,隨之下旨,這些執法人員,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皆重處,斬刑者近三十多人!
御史大夫張湯,廷尉杜周及其黨羽,面色灰白,低頭股慄。皇帝雖然沒有處罰他們,但那目光中的警告意味,已經足以讓他們心驚膽戰了。
那些作惡過的酷吏被押赴長安鬧市明正典刑,在宣佈完他們的確鑿罪狀後,當衆斬首,以明天子公正之意。
三十顆血淋淋的人頭,成爲一個標誌。今後的廷尉府再也不敢狐假虎威,以皇帝的名義胡作非爲了。幾千蒙受過冤屈的臣民,在未央宮外伏闕叩謝天恩,感謝皇帝陛下明辨是非,爲民除害。
皇帝坐在含元殿龍椅上,聽着遠近傳來的感恩戴德之聲,心中有些感慨。那些案卷中的斑斑血淚,冤情似海,他都曾經親自看過。長安尚且如此,天下郡縣可想而知。執法之重,果然是關係到社稷安穩的頭等大事。元召在博望苑中對自己說的那番話,一點都沒有誇張。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簡單的幾個字,說的真是太對了。他已經親自把這句話書寫在了御案旁,以便經常看到,時時警醒。臣民心中的不平之氣,絕對不能淤積。這就如同治理洪水氾濫的江河一樣,宜疏不宜堵,常疏理則上下通暢,政通人和。一直封堵,則天子朝堂就會與民衆脫離,各自離心,久而久之,就離着大亂不遠了!
元召以不久前治理洪水的經驗,歸結爲溝通朝堂與民間的道理,皇帝對他的話深以爲然,因爲,前鑑不遠,強大秦朝的敗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這讓欲有一番大作爲的劉徹又怎麼能不悚然心驚呢!
就是在這次大朝會上,皇帝同時宣佈了一項新的任命,朝廷設立了一個新的官職,司隸校尉。
這是皇帝爲了增強監察權而特別增設的一個機構。品級並不高,但手中的權力非常大。皇帝親自授予特別的節鉞,對於普通的低級官吏,可以有先斬後奏之權。
而司隸校尉最讓人吃驚的地方在於,它有一千名編制的司隸兵,可以職掌督察百官以下及京師近郡犯法者。這其中就包括廷尉府。如果仔細的想一想,也就是說它的職權範圍,可以監督到下至各州郡國,上至皇太子、三公九卿,甚至包括皇太后,其權力之大,令人驚歎。
司隸校尉的主官直接受命於天子,以天子令奉使考命諸官。因此,可以無所不查,無所不糾。這個重要的主官人選,令所有人矚目。
並沒有讓人等很久,幾天之後,大漢司隸校尉就走馬上任了。看到那張英氣勃勃的年輕面孔,走進這處位於朱雀門一側的新署衙時,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原來是他!
司隸校尉署的佈置很簡單,開衙之日有些冷清,沒有什麼同僚來祝賀什麼的,因爲所有人都知道,這兒,將會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屬官們都是些從各處挑選來的新面孔,雖然來歷不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很年輕。
名叫終軍的新任司隸校尉,擡頭看了看有些簡陋的大堂,心中豪情萬丈。從待詔金馬門的普通書生,到今天踏進這重要的朝廷核心機構,他用了不到三年的時間而已。
當初,有個少年,從齊魯之地奔赴長安,西出函谷關時,守城關吏曾給他備下可以回程的符信,少年問:“以此何爲?”關吏答:“這是作爲回來時的憑證。”少年說“大丈夫西遊,如不成功,絕不復還!”。棄符而去,勇往直前!
後來,這個少年,以孤弱之身出使南越,天子問策。少年說:“願受長纓,必羈南越王而致之闕下!”豪言壯語,流傳天下。
而今,這個少年也終於成長爲國之重臣,責任在肩。在此刻,畢生追隨元召的信念是如此堅定。他回頭遙遙的對送他來上任的尚書令恭敬的躬身長揖後,轉身走了進去,步履無比堅定。
元召騎在馬上,在宮門外靜靜的看着終軍走上這個更重要的位置,心中有寬慰更有喜悅。歷史的軌跡終究還是因爲自己而改變了許多。
終軍本來在兩年前就應該已經死了,死在南越國的暴亂中,世人謂之“終童”,可謂是天妒英才,半路夭折,令後人扼腕嘆息。而因爲自己的參與,避免了這種遺憾。
還有竇嬰、灌夫。他們本來在這個秋天和冬天也會相繼的身死族滅,而現在看來,這個悲劇也許永遠不會發生。因爲,罪魁禍首田玢已經死去了……。
相比起朝堂搏殺、戰場策馬所取得勝利的那種酣暢,也許,一些人命運的改變,纔是自己最爲暗中欣喜的事情吧!元召嘴角輕揚,笑着撥轉馬頭,在朝霞中漸漸的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