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長安雨,並沒有多少人出現在街道巷陌間。所以也就很少有人曾經見過發生在當天的許多悲傷憤懣,許多慷慨激揚!
在後來的傳說中,一部彪炳青史功蓋千秋的世間法典的真正修改和確立,就是從元公那一次踏碎大漢廷尉府的大門,昂揚而出開始的。
趙禹,這位那年被元召唯一以私人名義叩請皇帝從天牢中放出來的人,奉獻出了他全部的餘生歲月,親自主持制定了《大漢帝國法典》的修訂。只憑着這一部煌煌之作,就奠定了他在華夏民族法律發展史上不可動搖的開創地位。
幾年之後,當整個大漢王朝以一種全新局面開始另一段征程的時候,已經風燭殘年的這位法典奠基人,曾經對他的衆多學生和助手發表過一番發自內心的感慨。
“……自三王以降,歷經周商,世間諸國分封,開啓禍亂之源。後來春秋戰國烽煙不斷,兵戈連天。人心不古,道德敗壞,然後纔有各諸侯國自定法律,君王口含天憲,天下紛紛,庶民生死難以自專……雖然後來秦始皇帝合併六國,統一宇內,制定大秦律,以糾正天下律例之紛亂。但其中殘酷之處,多有所見,民間不堪忍受各種刑罰之苦,時有暴力反抗發生,秦之滅亡,酷吏暴法,難辭其咎也!吾大漢王朝承襲秦之體制,在立法方面,雖有高祖之胸襟,文皇帝之仁德,卻仍舊難以徹底清理其中的弊端……律法之定,國之根本,關係社稷安穩,輕易動搖不得。想要一掃千年以來的積弊,承前啓後開創新局,以此公平正義造福黎民蒼生,此非大智大勇大毅力者不能也!……大漢王朝有元公,何其幸也!華夏民族有此人,必定永葆昌盛,繁榮不衰矣……!”
這幾句至高無上的評價,並不是趙禹一個人的意見,也不僅僅是律法司職者們的意見,而是整個大漢帝國今後每一代掌權者的共識。也更是四海八荒域外萬國所有尊崇學習《大漢帝國法典》者的一致認同。
然而,這世間卻很少有人知道,元召當時之所以立下誓言,以無比堅定的決心來推動這件事,只是因爲一個人的死亡而已。
從大漢廷尉府到未央宮,距離很短,短的只相隔一條街。然而,不管是大漠黃沙,還是萬里波濤,相比起來,在元召這些年所走過的路程中,他卻感覺到,這一段距離走的格外漫長。
風雨襲來,灌滿了素白衣衫。每走一步,腳步便凝滯一分。
“……元哥兒,放、放我下來吧……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去辦呢……能夠在臨死前見到你,已經沒有遺憾了……。”
名叫趙遠的人被元召負在背上,雖然渾身的疼痛讓他已經再也難以忍受,但他嘴邊含着的笑意,在這一刻的雨中,卻是發自內心。
緊緊跟隨在後面的胖子馬小奇,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他脫下來自己的布袍用手撐着,遮擋在前面兩個人的頭頂,另一隻手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想要把那個和他父親有過命交情的人嘴裡吐出來的血擦乾淨,然而只是徒勞。
“趙叔,對不起,是我錯了……我本來應該先來救你的!”
元召低着頭,一步步的往前走着,他的聲音有些沉悶,轉過街口,未央宮朱雀門就在不遠處。
“不要說這些傻話了……元哥兒,世間事何爲重,何爲輕,在你的心裡,應該分的比誰都清楚……個人的區區性命,在天下安寧的大局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的。你這次又爲我大鬧廷尉府,惹了大麻煩……咳咳……。”
曾經龍精虎猛的漢子,現在全身筋脈俱斷手腳沒有絲毫的力氣,就連說話也變得十分困難。元召已經儘可能的把力氣凝聚在雙臂間,避免他有絲毫的受力,可即便如此,那溫熱的血噴濺到他的脖領子裡,讓他心底無比慚愧和自責。
行走之間,聽到身後馬小奇抽泣的聲音,他正要想再說幾句什麼時,卻忽然感覺趙遠的身子動了一下,然後聲音似乎輕鬆了許多。
“……元哥兒,好像記得,當年第一次見到你時,也是這樣時節的雨天呢……在長安城外,一個又瘦又小的孩子……跟着我們……回到梵雪樓……卻沒想到,成長成今天這樣厲害人物……今生我們兄弟幾個與你相識一場,也算是、也算是不枉了……。”
話音逐漸低沉,終於悄不可聞。元召心中一痛,他知道,自己終究是沒有回天之力,在生死麪前,即便是有再大的能爲,也無可奈何!
“趙叔!嗚嗚嗚……元哥兒,趙叔他……?”
看到元召背上的人低垂下來頭顱,沒有了動靜。胖子馬小奇終於放聲大哭起來。元召卻沒有回頭,也沒有鬆手,依然揹着已經死去的趙遠。他仰面朝天感受着雨點的冰涼,似乎在這一瞬間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後開始加快腳步,而且越走越是堅定,直奔着朱雀宮門而去。在他身後,一路流淌的血跡,被雨水沖刷,越來越淡,終於漸漸消失。
那一年秋天,連綿雨中,長安西青郊外,騎着一匹大青馬的趙遠是一個瀟灑武勇的青年。他和另外的幾個忠心義士保護着蘇家母女四處逃避流雲幫的追殺。卻因爲無意中收留下元召,而從此徹底改變了他們全部人的生命軌跡。這些年來,他無怨無悔的替元召打理着一些情報方面的事宜。今日身死,心境想必仍舊是當初他們初次相識時的模樣吧……。
宮外街道上的血,無人得見。也許不用多長時間,會有更多的血,灑滿長街!而此時此刻,未央宮內重華門前,飛濺的鮮血卻似乎比雨點還要稠密幾分!
繡衣衛指揮使江充的心情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可謂是大起大落又驚又喜。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今天會經歷如此的波折。
稍早些時候,當大批的西鳳衛高手們開始沿着甬道向重華門這邊攻殺過來的時候,江充和大多數守衛的人一樣,並不認爲他們能夠阻擋得住。
即便是宮牆再高,在這些武功高手們面前,想要攀援翻躍而上,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而且更重要的是,有鳳彥之親自坐鎮,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自己能擋的住他的雙刀之威。
西鳳衛,這個已經存在了六七十年的宮廷力量,高手雲集,神秘莫測。宮中侍衛們一向對他們都敬畏有加。卻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刀劍相向,生死相搏。
看到大家臉上表露出來的猶豫不決和畏懼之意,江充苦笑了一聲,大敵當前,未戰先怯,後果如何,已經可想而知。自己率領着手下兄弟們到底是在此拼死一戰還是趁着當前的機會趕快撤離呢?
閃亮的刀鋒遮蔽了雨勢,粗略估計,幾千米長的甬道間,西鳳衛有將近七八百人之衆。這應該就是西鳳衛在長安城內外所能召集的全部力量了吧?
那侍衛頭領臉上的神色同樣不好看。不過,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在四處張望着,好像期待着什麼似得。這讓江充在感到疑惑的同時,把剛剛要出口命令手下們看情勢需要暫避鋒芒的念頭又咽了回去。
然後,他就看到了令人震驚的一幕。
就在那些呼嘯而來的身影已經快要搶到重華門近前,刀山疊浪即將發威,生死拼殺就要開始的時候。一聲鼓響忽然起自身旁不遠處,似乎是天上的霹靂落在了宮牆上,振聾發聵,驚動人心。
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埋伏在此的幾千士卒幾乎是同時聞聲而動,在兩側宮牆上顯出了身形。下面甬道上的人剛開始還以爲是打了一聲驚雷呢,等到擡頭看時,才頓感不妙。
明盔甲冑,黑袍白羽,這般標誌明顯的裝束,正是駐守未央宮的大漢皇家羽林軍所獨有。而今,他們就高高的站在重華門甬道兩邊的宮牆上,手中弩箭上弦,齊刷刷的對準下方,面無表情,眼神冰冷。死亡的氣息瞬間就籠罩了這段幾千米的距離。
西鳳衛來的確實都是高手,他們聽從大統領鳳彥之的密令召喚,入宮平滅所謂的逆賊。雖然感覺到這道命令有些蹊蹺,但沒有人會多問一字,這本來就是西鳳衛多年以來的規矩, 身爲屬從,不得違抗。
一道宮門,想要破開,輕而易舉。然而現在面對着早已經在此設伏等候的羽林軍,在那些冰冷弩箭的威懾之下,卻無人敢於輕舉妄動半分了。
依然是一身玄衣的鳳彥之擡起頭來,正遇上牢牢盯着他的羽林將軍那冷冷的眼神。他不僅沒有驚慌,反而輕聲笑了起來。
“韓嫣,你一個後生晚輩,今日也想阻擋我的道路嗎?”
“逆賊作亂,人人得而誅之!鳳彥之,今天的重華門,就是你的斃命之所!”
一身甲冑的韓嫣話音未落,早有身影沖天而起,如雨中玄鳥,雙刀似鐵翼飛斬,當頭劈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