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殤回到端木山莊,夜色依然黑暗。冬天的黑夜總要比夏時的長,大約這便是所謂亙古不變的永恆。
寒殤走進屋裡的時候黎燼正在爲夏君離擦冷汗,他望着那大牀上躺着的人,第一次覺得怒氣無法自控。他撰緊拳頭,眼神冰冷。有鍾感覺自胸腔瀰漫開來,他無所適從。
很難受。寒殤這樣想,絲毫不顧鮮血正順着指縫中滴下,砸在地上盛開出一朵妖冶的花。
黎燼回頭,警覺的眸子在看清寒殤後覆上一層擔憂:“迷離。”他說,陳述的語氣,“爲何你身上有迷離的味道?”
空氣裡原本只有淡淡的寒梅清香,可現在入鼻的還夾雜着若有似無的噬人之香。
“無妨。”寒殤的表情較平時更爲冷寂,“不過是一點小毒。”言罷,他走至黎燼身邊,眼睛卻一瞬不離夏君離蒼白的臉。“如何?”
“……”黎燼瞥了眼寒殤,盡是鄙視。一點小毒,寒殤的口氣還真大!怎麼他就剛好沒被毒到呢?“對方似乎根本沒有要殺憶兒的意思。”
寒殤眯起眼,終於看向黎燼。卻是冰冷而嗜殺。
“什麼意思?”他終於開口,聲音冷地叫人幾近窒息。
“……是在右胸,且力道並不大。”黎燼思考了下,說着他的結論,“而且那種情況之下,要殺憶兒,易如反掌。但那個人卻是沒有。”
寒殤收回目光,輕輕以手撫摩夏君離的臉旁。許是失血過多,他的體溫較平時更低。“綠,橙,留在這裡照顧憶兒。”他道,而後起身,白衣以瀟灑而冰冷的姿態消失在門口。“藍,沐浴。叫暗過來。”
“主上。”暗的麻藥已被橙解了。他跪在寒殤面前,依然是黑衣黑頭巾裹着全身,無懈可擊。只有聲音裡微微透露出虛弱感。
“如何。”寒殤靜靜地泡在水裡,上面撒了些許墨梅花瓣。
“當時先有四個殺手。被我殺了,而後我中了一箭。箭上有麻藥。”暗的聲音低沉而公式化,冷然如同寒殤的眼眸,“然後那人便出現了,而後重傷小少爺。”簡單的語言,明瞭的過程。
“何人所爲。”
“屬下不敢確定。但是,有這個。”暗遞上箭,寒殤將箭拿在手裡把玩,露出嘲諷的笑容。“下去吧。”
“主人!”暗的眼裡閃現出驚訝的光芒,爲何不責罰他?
“這次責任在我。”寒殤收緊手指,暗聽到“咯咯”的響聲。片刻之後,寒殤手裡只餘一片粉末,“下去。”
“是。”
寒殤閉起眼,在冷水中感受自己躁動的心。鼻間的梅香有些飄渺了。他張開眼,揚起熟悉的笑容。
那樣自信,冷漠,天下唯其獨尊的笑容。
“等着罷。我會,討回來。”他的聲音極輕極輕,就像情人見的呢喃。
“什麼?端木憶遇刺?”宸帝挑眉,微笑裡含着驚訝,“現在如何?”
“已被黎燼救回。”果然是隸屬皇家的影衛,就連遠在千里之外的人消息都知道地準確而及時。
“恩。逸樂王知道了?”宸帝的微笑便又恢復之前。他翻開奏摺,似是漫不經心。
“屬下不知。”
宸帝的眼裡劃過一道複雜的情緒。他沉思良久。
“王公公。”他淡淡吩咐,“若一會逸樂王來了,便說朕累了,不見任何人。”
“皇兄累了,身爲弟弟的我自然要爲你分擔。”宸帝的話音剛落,卻見楊瑾瑜不經通報便闖了進來。明顯,宸帝剛說的那句話被他一字不漏地聽進耳中,更因此而誤會了他。
“是你做的。”楊瑾瑜望着宸帝,面無表情。語氣卻是極其肯定的指責。
“我爲何要做?”宸帝不怒反笑,依然是溫柔至極的笑,卻叫房裡所有僕人都冷汗肆流。
“我亦想問皇兄。”楊瑾瑜的身體筆直,他的嘴角抿成倔強的弧度。
“放肆。”宸帝斂去笑容,只餘另人心寒的yin沉。“逸樂王,你還將朕放在眼裡嗎!”
“……”楊瑾瑜卻是不回答,只深深凝望宸帝。
深褐色在宸帝的眼裡沉澱。卻無法叫人看出什麼來。楊瑾瑜終於放棄,他轉身,留給衆人一個孤傲的背影,他的藍衣在門口漸漸隱去。
“轟——”衆人回頭,只見宸帝笑得溫和優雅,但他面前的几案卻不能承受般地瞬間破裂成碎片。
“陛下請息怒!奴才罪該萬死……”一大羣人跪倒在地,宸帝卻不爲所動。“陳凜。”他的聲音異常嚴寒,“給我查清楚。到底是誰。”
“是。”陳凜領命而去。
宸帝負手而立。帶着睥睨天下的笑容,無人與之爭鋒。
“是他。”黑衣少年聽着手下的情報,眯起那雙傾城的大眼。他的髮色是比他的衣裳更加墨黑,帶着攝魂的光彩。猶如黑色曼荼羅一般絕代風華。
他將頭轉向窗外,純正的北國風光。冰雪茫然地覆蓋着一切。所有的骯髒,所有的罪惡,在這純淨的白色裡蕩然無存。
莫鳶尋一腳踏在白雪之上,他聽到“咯咯”的響聲。他蹲下身子,捏起一團雪。稍稍用力,便有冰水自指縫間流下,滴在雪地裡,頃刻便又化成了冰。
只有手心還遺留着冷意,證明那雪曾經融化。
莫鳶尋微微一笑,起身離去。甚至連那漸行漸遠的腳印都被漫天大雪覆蓋地無影無蹤。
寒殤將夏君離擁入懷裡。
冬日的夕陽失去了壯烈的色彩,冰寒冷然。寒殤眯起眼,把下巴擱在夏君離的頭頂上細細摩擦那柔軟的髮絲。
“……唔……”懷裡的小人兒發出細碎的呻吟,寒殤低下頭,親吻他的眼簾,“醒了?”
夏君離迷糊地望着他。經這幾日的調理,他的臉色已不復那般蒼白,只是依然虛弱不勘。“寒……”每日在他的懷抱醒來,大約要成爲習慣了。
“憶兒醒了沒?該換藥了呢。”黎燼在外敲門,得到寒殤冷淡的迴應。
“……你怎麼還沒回去?”都過五天了,憶兒的傷也基本穩定了,追查也得出結論了,那這個男人怎麼還蹲在這?
寒殤冷冷地撇了他一眼,一如既往地無視着。倒是手指靈活地脫去夏君離的外衣,一點也不耽擱黎燼的換藥工程。
黎燼深呼吸了一下,告訴自己他已經是個成熟而有風度的男人了,是絕對不應該與這個之會凍住人的小氣男人計較的。如此幾次,便也真能面不改色地對待寒殤。
換好藥,黎燼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剛聽說逸樂王來了,禮正在應付他。”
“文謙?”夏君離將腦袋從被窩裡鑽出來,眼裡帶着愉悅的笑意,“請他來寒梅軒罷。”
“不準。”黎燼剛想說不太好,寒殤便吐出這兩字來。夏君離一挑眉,望見寒殤望着自己,眼裡滿是不悅。他一笑,不以爲然。
“好的,我去請人。”黎燼也笑眯眯的,忽略一掃而過的冰冷視線,他的桃花眼滿是戲謔。寒殤吃鱉,他怎能不高興?
“傷勢如何?”楊瑾瑜進門,遠遠地看見寒殤將人抱地更緊了,不禁莞爾。
“無妨。”夏君離也笑,“謝謝你的關心。”
楊瑾瑜搖了搖頭,似是想到了什麼,笑容漸漸斂去,面上渡上一層憂鬱。
“怎麼了?”夏君離問着,大約可以猜到些許,“與宸帝吵架了?”
“……”楊瑾瑜沉默不語。夏君離微微嘆氣:“爲何你不試着相信,這不是宸帝做的?”
“你知道?”下一瞬他的下巴便被寒殤捏起,他對上寒殤複雜的眸子,淺淺皺眉。
“是,”夏君離望着寒殤的眼,“那人告訴我,下次見面時希望我能做好準備。”
寒殤的眉頭皺起了。夏君離不在意地笑,轉頭向楊瑾瑜道:“首先,我與宸帝現在已經是盟友;第二,那人的語氣,動作,高貴之中更多的是狂妄。這樣的人,很少能被皇家駕御。”他輕聲分析,“但他知道我們的路線,亦知道引開寒的最佳理由。表面上看,最有可能的便是宸帝。”他說着,頓了頓,墨黑的眸子望進楊瑾瑜眼裡,“但,宸帝有何動機?”
的確,看似宸帝的可能xing最大,但宸帝是何許人?他爲何要派人劫殺他們?莫非單純只爲教訓?
“文謙,你糊塗了。”夏君離遺憾地搖頭,對楊瑾瑜的一時糊塗很不贊同。
“……我……”楊瑾瑜抿脣,臉色有些發白。“誤會他了……”
“不去道歉?”以爲楊瑾瑜會立即轉身回宮,卻見良久後他依然只雙眼無神地呆坐在桌上。夏君離疑惑地問出聲。
“……不必……”楊瑾瑜掠起一絲苦笑,接近無望邊緣的認命,“於宸帝,道歉毫無用處。”
“可是他還是你的哥哥。”夏君離指出事實,“事實上,有些事你若不去嘗試,你永遠不知結果會是如何。”
楊瑾瑜低下頭。“也許,”他說,“但通常,很多事我們都無能爲力。”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帶着另人無法正視的濃厚悲哀。
夏君離突然想起許久之前,莫鳶尋出現在自己面前,自己也同樣的無助與迷茫。
“誰?”寒殤卻是突然出聲,“保護好憶兒。”他對着驟然警惕的楊瑾瑜道,閃身消失。
夜色有些深了,殘缺的下玄月掛在天邊,清冷冷地俯瞰世人。
楊瑾瑜站到牀邊,凝視着突然出現的黑衣少年。“你是何人?”他問,但少年卻不回答他,只是越過了他,看向夏君離,眼眸複雜而帶着深沉的戀慕。
“離,如何?”他出聲,悅耳的聲音卻另人厭惡。
“無妨。”夏君離揚起笑,一如往常般的溫和。“多謝鳶尋的關心。”
莫鳶尋卻是皺起眉。他的眼裡露出後悔的神色:“對不起。”
夏君離挑眉而笑:“哦?爲何?”
“你可以去問寒殤。”他笑,連楊瑾瑜都不曾見過的絕世。“我終有一天會帶走你。離,在那天來臨之前,保護好自己。”他說完那句話,再一次深深凝視夏君離,而後便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莫鳶尋的身影快速移動。突然,他朝左側了身子,一道寒光沿着他原本的路線直追而去。他停下腳步,在月色裡望着身後的白衣人。“寒殤。”
“哼。”寒殤的笑,一分冷漠三分信心六分諷刺。他雙手抱胸,在樹下一桀驁的姿態俯視莫鳶尋。
“今天我還有事,不奉陪了。”莫鳶尋也笑,風生水起,“記住,君離是我的。”
“哦?”寒殤望着他的背影,也不阻攔。他的語氣滿滿的諷刺,“你大可以試下。”
“那人與你……”楊瑾瑜欲言又止。
“算是朋友。”夏君離肯定了他的猜測。卻爲那句“會帶你走”而深深皺眉。
“不許想他。”寒殤不知何時回來了,他隔着被子將人抱進懷裡,霸道而溫柔地宣告,“你是我的。”
夏君離笑了下,沒有理會寒殤,他道:“文謙,我想見司馬錦千。”寒殤的手懲罰xing地的更緊,卻在看到夏君離眼裡閃過一絲痛苦時候鬆了手……他忘記憶兒還受傷!
“好。”楊瑾瑜笑了下,轉身離去。“明天我會帶他來。”
“等下……文謙。”夏君離將手伸出被窩,指着窗臺,那裡有月光照了進來,籠罩在地上像鋪了一層薄薄的霜。楊瑾瑜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夏君離一笑,輕聲道:
“盈盈月光。
但願今宵,我最後一次見你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