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於鼓樓下其他士子還在糾結廩膳一事,熊伯龍心中想的卻要更多一些。
當然,這些想法中主要是以驚訝震撼爲主。
如果他剛纔沒有聽錯的話,這位羅書辦說的是,劉閣老打算在湖廣全省推廣普及教育?
這是要讓所有人全都讀書嗎,那田誰去種,織布養蠶誰去做?
自古以來何曾聽過這樣的怪事,真要按照劉錫命這個做法,將來自己這些士人還能有什麼用呢?
當下,熊伯龍馬上將這些疑問問了出來。
鼓樓之上,羅永壽看向熊伯龍的目光充滿讚賞。
“這位熊生員確實想的長遠,不過你所擔心的問題,在閣老看來卻不是什麼問題。”
“方纔我便說過,天下之所以不靖,便在於人之不平等,以至於聰慧者欺凌愚笨者,身強者欺辱體弱者,推行普及教育便是爲了消弭人與人之間的智力差距。”
“至於熊生員所擔憂的天下讀書人太多的問題,劉閣老早就提出,天下之所以發展,治政者固然重要,但是那些精於百工之人也同樣重要。”
“如今天下間的讀書人想的都是去做官在,這官位無論如何分派都會不夠,以後讀書人再多起來,便可以去鑽研百工、商旅、樂理等事,如此一來人人都有錢賺,豈不快哉。”
“混賬東西,我等讀聖賢書怎麼能和百工這樣的賤民混爲一談!”
羅永壽不說還好,這話一出口,鼓樓下面不少士子更加憤怒。
“放你孃的狗屁!”
突然,人羣外傳來一聲驚天怒罵聲,直接將鼓樓外的聲音全都壓了過去。
方纔出言不遜的那名士子頓時臉色氣得通紅,直接漲紅着臉氣勢洶洶地四處張望。
“誰,誰敢口出狂言?”
人羣中突然分出一條大路出來,身着大紅蟒袍的劉錫命在一衆親兵的護衛下大步威嚴走了出來,何騰蛟等幾位湖廣官員唯唯諾諾地跟在身後。
劉錫命陰着一張臉,一進入人羣便直接怒道:
“方纔是本官說的,你待怎地?”
臥槽!
鼓樓下方的一衆士子包括熊伯龍等人在內全都趕緊躬身拱手施禮,“武昌府士子拜見劉閣部。”
剛纔開口怒罵的那名士子面色瞬間從面紅耳赤變得面色煞白,一時間呆呆地楞在了那裡。
劉錫命不滿地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轉身看向圍觀的衆士子道:
“本官方纔怒罵的並非針對他本人,而是他口中荒謬之言,什麼叫百工商旅皆是賤民,照你們這麼說黃帝發明車子,神農嚐遍百草,燧人氏發明取火,這些都是賤民所爲,那他們也都是賤民嗎?”
“照你們這個說法,我華夏百姓全都傳承自炎黃帝,那我們都是賤民,你們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盛氣凌人!”
劉錫命勃然大怒的表情讓在場士子全都心驚肉跳,只聽得他繼續怒道:
“一個二個動不動就是什麼讀聖賢書,學治國策,我呸!”
“現在這朝堂裡的全都是你們這樣的人,這個國家被治理好了嗎?現在滿天下貪腐之風盛行,有誰有記起自己學的聖賢之道了嗎?……”
劉錫命足足罵了十幾分鍾才停歇下來,不過他倒是爽了,周遭一幫圍觀的士子可就臉如豬肝之色一般。
這位督師輔臣太特麼狠了!
好在劉錫命也知道今日主要是吏治改革的事情,罵完一通後臉色終於恢復了平靜道:
“此番話也並非針對你們個人,本閣入朝爲官之前也是個有志青年,然而官場就是一個名利糞坑,足以把所有人都染成惡臭難聞。”
“正是因爲如此,所以本閣纔對你們寄予厚望,說話也就難免語氣重了一些,還是那句話,湖廣生員在本閣心目中還是有很多可造之才的,你們放心,本閣絕不會因爲吏治改革一事坑了你們,你們放心去報考便是。”
劉錫命說完臉上露出一絲艱難之色,最終咬牙道:
“本閣也知道,家境富裕的生員畢竟是少數,現在許多生員家中都生計困難,爲了體現本閣愛惜士子之心,所有成功考上的生員,本閣再從軍費中擠出一些錢糧來,爲每個生員發放二錢左右的特殊津貼。”
“閣老當真?”
劉錫命此話一出口,不少生員全都面露喜色驚喜問道。
就算是一些不太關心錢糧的,也都展顏而笑,這倒是足見劉閣老誠意了。
劉錫命雙手往身後一背,內閣次輔的氣場十足。
“本閣身爲朝廷宰輔,豈會做此食言而肥之舉?你等放心就是。”
“譁”
“多謝閣老體恤!”
看着說完轉身就走的劉錫命等人,熊伯龍擡頭望了望鼓樓陷入沉默起來。
他看向他身邊的幾位好友,譚鳳禎譚明進、張三異張魯如。
“明進兄,魯如兄,你們覺得這招考吏員一事如何?”
張三異也就是此前在人羣中爲熊伯龍等人留下位置那人,見熊伯龍發問,他砸吧了一下嘴道:
“你不會真想去報這勞什子胥吏吧,有這功夫,多爲科舉操心豈不是更好?”
熊伯龍正準備開口,突然警覺地看了看身邊其他圍觀討論的學子,拉着譚鳳禎和張三異幾人出了鼓樓。
幾人輾轉幾圈繞到黃鶴樓附近,就地尋了人少的茶攤坐了下來。
等到茶攤子老闆上來奉茶之後,幾人叮囑他勿要打擾,一邊喝茶一邊閒聊起來。
“實不相瞞”,熊伯龍端起粗茶碗喝了一口,“愚兄以爲,這科舉也不見得就靠譜。”
張三異吸了口涼氣,“嘶,此話怎講?”
不過他才說完,偏頭便看見譚鳳禎也是一臉深以爲然的表情。
張三異面上隨即露出驚恐之色,伸手指着熊伯龍結結巴巴道:
“莫非,莫非你們覺得這朝廷要……”
“要完?”,再次四處張望一眼,張三異將頭往桌子方向湊了湊,小心謹慎地低聲開口道。
“不是我們覺得,而是眼下事實就是如此啊”,熊伯龍再次感嘆道。
“如今闖賊在河南稱王,前一陣子據說已經大敗了三邊總督孫傳庭,現在據有河南、陝西大部,而且還在向山西挺進。”
“至於南面,張獻忠這逆賊也在長沙稱王,南湖廣,江西大部都被他所佔據,這局面怎麼看也是典型的亂世啊,這種時候,咱們還去朝廷湊什麼熱鬧?”
“可是,可是,劉閣老不是才數敗賊寇,而且還守住了武昌城嗎?這不正說明朝廷還有機會?”
張三異還有些就接受不了朝廷藥丸這個事實,當即下意識地反駁道。
熊伯龍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劉閣老確實是天縱之才,但是據說他雖然將賊寇抵擋下來,自身手下的兵馬也損失了數萬,現在卻也無餘力反攻。”
“但是流賊可不一樣,現在全天下都是吃不飽飯的人,張獻忠等賊寇走到哪裡都能拉起一票人馬起來,要不然怎麼會剿賊剿了十幾年,賊寇反而越來越壯大?”
“愚兄此前還沒有這麼想過,但是在張李二賊連續稱王之後才突然發現,這天下已經變得危在旦夕了。”
張三異一邊按捺住心中驚慌,一邊奇怪道:“可是如此一來,那不是更不應該去應考這什麼胥吏了嗎,萬一流賊打過來,那咱們豈不是要成刀下之鬼?”
一旁不吭聲的譚鳳禎突然笑着接話道:“老張啊老張,你這是糊塗啊。”
“沒錯,眼下劉閣老手下是沒了足夠的兵馬反攻流寇,但是現在中原之內除了他以外,那個封疆大吏手裡面還有兵馬,他打不了流寇,可流寇也打不了他啊,此時的湖廣反而是最太平的。”
“除此之外,今天的事情難道你還沒看出來,那何軍門貴爲一省巡撫,卻在劉閣老面前唯唯諾諾,我看,這湖廣早晚要姓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