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金烏

大殮剛剛結束,明月夜便暈倒了,哥舒寒將她送回媺園休息。知道她更多出於大起大落的心情,而引發的暈厥,並無大礙。所以,他安排好雪見和紫萱,一步不離的照顧明月夜,自己則迅速前往夜王府,與夜斬汐商議後事。

睡在榻上的明月夜噩夢連連,她被驚嚇出了一身冷汗,額發亦然被汗水浸溼,身子繃着勁兒般的掙扎着。隨着一聲驚呼,她不由自主霍然起身,嚇了紫萱一跳。

景天動作很快,她敏捷的抱住了明月夜顫抖的身體,輕輕拍打着她汗溼的後背,輕輕安慰道:“別怕……是夢,是夢……”

明月夜睜開眼睛,努力的看清了身邊的此情此景。

“什麼時辰了,我睡了多久?”她接過紫萱遞過來的黑枸杞小棗茶,卻喝不下去半口。

“主子已經睡了一天一夜,王爺剛剛離開,這些時間,他一直陪着您來着,只剛纔是夜王遣人來找,說有要事商議,似乎柳程君的案子把皇上氣得夠嗆。”紫萱回答道。

“金烏的事情,查得怎樣了?”明月夜用衣袖擦擦額上冷汗,眸光緊縮。

“主子,這宮裡的娘娘們,從沒有在外面買過什麼金烏,即便是西邊那個……也沒有。”景天淡淡道:“金烏,實在太罕見。倒是麝香、鶴頂紅之類,才更像宮裡的招數。”

“看來,這次未必來自西邊……或者,她下手越來越乾淨了。”明月夜喃喃道。

“不像。聽說柳貴妃也得了莫名的重病,御前醫官都束手無策,若不是還有隱隱一息尚存,恐怕已和死人無益。若是她,未免太蹊蹺了!”景天微微蹙眉:“主子如何確定,定是金烏?”

“先皇的指甲縫裡,隱隱有絲狀黑紫色淤血,不仔細查驗根本不能辨別。還有,他身上有股清淡的杏仁兒味,還有百花蜜香。這金烏無色無味雖有毒性,但若無百花蜜做藥引,並不會爆發內斂毒性。但若有百花蜜,便可造成腦與心臟的即時性出血,甚至能至人於昏厥及猝死。死者的口舌之間,就會有類似杏仁味。”明月夜若有所思道:“那柳心玉,具體什麼症狀?”

“可疑的就是沒有任何症狀。看西邊宮裡的情形,柳心玉更像中了毒。難不成她這是要玉石俱焚?”景天微微頷首:“再說,若先皇被人下毒,主子能看出來,王爺又怎麼會看不出?”

“這金烏,是我外祖母的手札中所記。王爺師從莫家,恐怕未必瞭解。再者,目前我也僅爲猜測,並沒有十足的證據,證明先皇是被人下毒。你們要明白,若我的猜測爲實,那可將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明月夜眸色凜然:“朝局動盪,終歸難免……”

“什麼難免?”門外一個女聲,悠悠而來。

“奴婢參見皇貴太妃!”紫萱眼尖,她一拉景天,趕忙附身跪下請安。

雲嫵一身霽青色的蜀錦袍服,益發顯得人消瘦而蒼白。她的眼瞼下有着深重陰影,可見這幾日身體的消耗極大,甚至到了燈枯油盡的邊緣。

明月夜一見心下甚爲心痛,她慌忙起身,拉住雲嫵冰冷的手指,關切道:“雲姨,臉色怎麼這麼差……快坐下,讓我爲您診診脈。”

“不必了……我來過兩次,你都還沒醒,還好阿寒說無礙,休息休息就好了。我這心裡,七上八下的,你總算醒了。雲姨想和小夜,說說話就好……你們都下去吧。”雲嫵淡淡一笑,揮揮手。她的大宮女簇擁着景天和紫萱,走到偏房去等候。

明月夜的寢室裡,只剩下她們兩個。青銅的八角鼎爐裡,燃着黑沉香,一線嫋嫋的白煙,浮雲直上。

明月夜輕挽衣袖,拿起依舊滾燙的石壺,爲雲嫵倒了一碗冒着熱氣的黑枸杞小棗茶:“雲姨,喝點熱的安神茶,暖和些。”

“小夜,讓雲姨抱抱你……”雲嫵突然張開手臂,細長的眼眸中,笑中帶淚。

明月夜微微咬住雙脣,毫不猶豫投入到雲嫵瘦弱的懷抱中,有淡淡的茉莉香,暖着鼻息。

“雲姨,您可不許病倒了……十七……再受不起……”她同樣笑中帶淚,囁喏道。

“孩子,你父皇最放不下的,是你。雲姨最放不下的,也是你。”雲嫵用手指輕輕梳理着明月夜兩鬢的碎髮:“不過,我們都很欣慰,小夜是個大姑娘了,還是明堂堂主,不但能夠保護自己,還能幫助更多的人。你還有阿寒和斬汐這樣的親人保護你,有流千樹和溫亭羽,阿九這樣的朋友幫助你……你以後的生活會快樂的。其實,我和先皇,都不願看到你,被捲入後宮的漩渦中,若有機會過普通人的生活,小夜一定不要顧忌太多……你的平安與幸福,是我們最大的心願,懂嗎?孩子……”雲嫵悠緩的說完這段話,彷彿用盡了心力,她輕輕嘆息一聲:“答應雲姨,要開心,要快樂。”

“雲姨……父皇究竟得了什麼病症?哪個醫官爲他診脈開藥,又是誰爲他煎藥……”明月夜不動聲色,她反手握住了雲嫵的脈搏,幾個呼吸間她驚愣住,忍不住扶住雲嫵瘦弱的肩膀:“來人,速速取金針來。”

“不必了。”雲嫵的聲音徒然升高了幾分,她斷然拒絕,她笑望着面前臉色蒼白的女孩,搖搖頭道:“我就知道,這些事一定瞞不過你的,小夜。來不及了,我亦然服食了金烏……任何人迴天無力。”

“亦然……服食了金烏!是誰……要謀害你們?”明月夜眸光犀利,殺機伺動。

“好孩子,彆着急,坐下來,聽雲姨慢慢跟你說……這金烏,是先皇……御賜柳貴妃的,我忍不住分了些給自己。我們都將陪他,同下九泉,我們也都……心甘情願。”雲嫵淡然一笑。

“是父皇……竟然是父皇!”明月夜頹然坐在貴妃榻上,喃喃道:“果然是他,也只有他,知道明媚札記中的金烏頭……爲什麼?”

“爲了你。”雲嫵慘淡道:“他知道柳心玉對你恨之入骨,多次欲除之後快。但他除了是你的父親,他畢竟還是大常的九五之尊。柳心玉一心扶持越王黎臻登上皇位,甚至不惜在先皇的日常飲食中做了手腳,想要先皇日漸失智,終能被她控制於股掌之中。這一切,先皇都知情,但他不能貿然剷除柳氏以及柳氏背後的黑暗勢力,那勢必會死很多無辜的人。突波、大燕以及獅子國,他們一直覬覦大常富庶,若朝局動盪戰火再起,苦的依舊是黎民百姓。他更忌憚,柳心玉會在宮外對你再下毒手。兩難之際,他騎虎難下,只好選擇……玉石俱焚。只有他,才能一勞永逸除掉柳心玉。”

“他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又將江山社稷託付良臣忠將。隨後,他在柳心玉的玫瑰花茶中,下了金烏頭,爲了打消她的疑慮,騙她一同飲下。先皇亦然給我留下了遺詔,以侍候聖駕有功晉封我爲皇貴妃,並以陷害皇嗣的罪由,將柳心玉貶爲宮人。還給你留下了免死金券,就是要保你一世無憂,哪怕……你身邊的人,萬一背叛了你,你也有迴環餘地。”

雲嫵從自己懷中取出了一方塊金色錦帕打開,裡面藏着一枚真龍金牌,鑲嵌七寶熠熠閃亮,竟爲傳說中大常開國皇帝曾賜予長公主的免死金券。當年長公主帶領八千女禁軍,曾在八萬敵軍包圍的銅牆鐵壁中,救出了危在旦夕的大常皇祖,而得此御賜金券。這塊金券的持有人無論犯下何等重罪,現任皇帝都必須無條件免其一死,甚至可以自由出入大常的任何地方,無人可阻攔,可見其貴重無比。

明月夜眼淚終歸忍不住滑落下來,她側過頭艱難道:“父皇明知十七不孝,爲何還要將此金券賜予我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郡主。我不配……是我辜負了父皇。”

“先皇知道,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他的心,以及他愛你若珍寶之心。你的一聲父親,他心願已了。收好這份禮物,它亦然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保佑。他已經竭盡全力,去愛他的女兒了。他希望她一生平安……吉祥。”雲嫵緊緊拉住明月夜的手,不容拒絕的,把金券放入她的手中。

“柳心玉如此工於心計,就這樣心甘情願,喝下了父皇的金烏玫瑰茶?”明月夜唏噓道。

“因爲她……也到底是……愛着他的啊……”雲嫵清淚從眼角滑落,她用指腹擦過,淒涼道:“我們鬥了一世,衆人都以爲,我們是爲了鳳掌六宮的耀眼權勢。其實,我們都更想要,他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深情,就像他毫無保留給了明媚的那一般。我愛黎郎,柳兒亦然……”

“這金烏是我在先皇密室中找到的。雖然他留下遺詔與皇后的鳳印,爲我餘生打算。但……我怎麼能讓柳心玉陪他一起走那黃泉路呢?”雲嫵苦笑道,眸中亦然流露過一份恨意。

“雲姨……讓我爲你祛毒吧,十七不能再沒有您!”明月夜一把握住雲嫵的手腕,強行爲她診脈。

“孩子,原諒我的自私!”雲嫵大力的掙脫,她雙掌合十,認真道:“我心意已絕,陪在先皇身邊的人,一定要是雲嫵。若小夜心裡還有云姨,務必成全……”

“雲姨,十七捨不得您……”明月夜抱住雲嫵,抽泣道:“爲什麼,一下子你們都要離開十七?難道是老天懲罰我的任性嗎?子欲養而親不待……”

“孩子,我們從未離開過你……我們會一直在這裡……守護着你。”雲嫵輕輕用指尖點點明月夜的心窩,含淚而笑。

“啓稟皇貴太妃,郡主殿下,皇上有旨意下來了。”門外紫萱小心翼翼道。

“進來回話。”雲嫵細心的用絲帕擦擦明月夜的眼淚,又拭了拭自己的,儘量平靜道。

“皇上晉封念媺郡主,爲念媺長公主。”紫萱進門,輕輕福身,細聲細語道:“還有,皇上晉封太子妃郭氏爲貴妃,御居華清殿,華清殿將更名爲玉關殿。”

雲嫵和明月夜都有些驚訝,雲嫵微微挑眉道:“念媺長公主?這新皇倒很會做人啊。但那郭氏僅爲貴妃嗎,皇后之位,又要中空了?”

“娘娘說的是。不過還有更驚人的旨意在後面。皇上要召夜王嫡妹,星月郡主夜漣漪入宮爲皇貴妃,居比翼殿,將更名坤寧殿。”紫萱頷首。

“新皇終歸忌憚斬汐哥哥……”明月夜忍不住嘆息一聲:“可憐漣漪妹妹,還是要嫁給自己並不喜歡的人……皇貴妃,想必有了皇子之後,便會晉封爲皇后。可是,縱然榮華,奈何與喜歡之人……無緣,到底可憐。好在,新皇雖與燕太子赤霄年紀相仿,但性格溫厚許多,但願……結果好吧。”

雲嫵的精神明顯疲憊下來,她輕輕拍拍明月夜的手背,溫婉笑道:“小夜,雲姨累了,要回宮歇息了。記住雲姨的話……還有,若有時間就去看看……柳……宮人吧,想必這兩日她也要搬家了。以後再見,不容易。”

兩人對視,眼神中涌過萬千情思,依依不捨。還是雲嫵,一狠心拂袖起身,在宮女們的攙扶下,緩緩而去。那一抹霽青在陽光下,也沾染了一道七彩的光環,豔麗了些許。

明月夜的心,更加空落落起來。

還好,她終歸能夠自己選擇喜歡的人,喜歡的路,喜歡的結果。明月夜不忍拒絕……

“景天,筆墨伺候。”明月夜掙扎起身,坐在書桌前,她眸色微凜。

明月夜思忖了好一段時間,終於落筆,寫下了一個藥方,她遞給景天,淡淡道:“這個要想辦法傳遞給柳心玉的醫官。剩下的,就看那她,有無運氣得救了吧……”

“主子要救她?”景天大驚失色。

“我不是爲了救她。而爲了成全雲姨。再說,若柳心玉此時死了,又怎麼能看見柳家今後的慘狀呢?也只有她活着,柳家背後的黑暗勢力才能浮上水面……她該死,但什麼時候才能死,她說了可不算!”明月夜握緊拳頭,骨節微微泛白。

轉眼就到了傍晚時分,明月夜正跪坐在佛像之前,手握念珠默默詠頌心經。

聽聞門外景天輕輕道:“主子,柳心玉醒了,不過驚見鉅變,又暈了過去。”

明月夜不置可否。景天又遲疑道:“皇貴太妃,剛剛歿了,據說是爲先皇殉情而去……”

屋內的誦經聲,戛然而止,幾個呼吸間的沉默後,只聽明月夜淡淡道:“知道了……”

佛像前,明月夜緊閉雙眸,兩行清淚滑落衣衫,手中的念珠已經因爲用力過猛,斷了線散了一地。

“孽緣,哎……”她長長嘆息了一聲,繼續詠頌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