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政赫在墓地呆了很久,說了很多的話,但到了最後,自己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
前世後世,所有對親人的感想、思念,或許都化在了這無盡的嘮叨裡。
眼見着日頭高升,充足的熱量開始灑滿大地,他終於決定要走了。
“阿媽,我得回去了。希望您不要寂寞,明年我還會來看您的。如果您也想我了,我們就在夢裡相見吧。”
樸政赫擦拭了一下眼角,對着墓碑再次的三鞠躬之後,轉身往來路走去。
來時腳步漫漫,走時心情懨懨。
晴空萬里的日光,卻照不亮內心的失落。
該死的老天爺,既然讓我重生了,爲什麼又給了我這樣的生活?
難道我樸政赫註定是天煞孤星嗎?
爲什麼連個親人都不給我?
或許他的憤怒被老天聽到了,所以老天滿足了他的願望。
但是這個願望,是苦是甜,樸政赫實在難以分辨。
看着遠處慢慢走來的老人,樸政赫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得站定了腳步。
可如果他能夠選擇的話,寧可不見的好。
此時的陵園裡還很寂靜,漫山都是低矮的植物,所以也遮不住樸政赫高大的身影。
離得很遠,老人也看到了他。
年邁的身軀稍微一頓,依舊走了過來。但樸政赫還是注意到,老人的手總是不自覺地擦拭着褲腿。
多年不見,老人完全沒有了曾經霸道的氣勢。
佝僂的身軀頂着滿頭的灰髮,讓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
唯獨那雙和樸政赫一樣大小的眼睛,總是閃爍着精明的光彩。
這樣的兩個人,在這樣的地方相遇,卻又是怎樣的情愫呢?
來人自然是樸五南,這一世樸政赫的親身父親。
一個將他們兄弟兩個趕出了家門的人,一個讓人想起來就恨到了骨子裡的人。
和樸政赫一樣,樸五南也是一身正裝,手裡捧着白色的馬蹄蓮。
他能夠在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會恰好與樸政赫遇見,還要從昨天說起。
孝敏送樸政赫離開之後,腦子一直亂亂的。
作爲當年的當事人之一,她深切地知道,樸政赫即使回到了釜山,也不會回家的。
當年的事情,實在是讓他傷透了心,也對樸五南這個父親徹底失望了。
隨着年齡的增大,孝敏也越加地感受到了親情的重要性。
明明是一家人,卻不能團聚,她的心始終都是失落的。
或許,這一次樸政赫回到釜山,是個不錯的機會。
這麼想着,她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告知了這件事。
姜敏荷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準備祭祖和掃墓的物品。因爲中秋放假,樸五南也在家裡幫忙。
接到消息的姜敏荷神情恍惚,陷入了沉思。
看到了妻子的異狀,樸五南關心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那丫頭在首爾出事了?”
看着丈夫逐漸老邁的樣子,姜敏荷心裡一痛,覺得不能再隱瞞他了。
當年樸政赫兄弟倆憤而離家,雖然當時樸五南沒有說什麼,但作爲一起生活的夫妻,她曾經無數次在午夜的時候,看到他坐在家裡的客廳中,撫摸着兩兄弟的照片。
說來說去,當年都怪自己,實在太在乎自己的親生骨肉了。
所以對前任的兩個孩子缺乏必要的關愛和尊重,才造成了如今的家庭悲劇。
現在,人漸漸的老了,眼看着家業要沒人繼承,樸五南的心一定傷透了。
“那個,有件事要跟你說下。”姜敏荷也年紀大了,性情改變了許多,不像當年那麼的火爆了。
加上去過一次首爾,親眼見到了樸政赫如今的現狀,印象已然發生了很大的改觀。
最重要的,還是爲孝敏考慮的結果。
姜敏荷打聽過,電視臺pd的工作,知道那是有着很大權力的人。
特別是做藝人的,都要討好pd才行,否則根本就沒辦法上電視臺的節目。
孝敏將來也是想做藝人的,如果和樸政赫搞好關係的話,那麼對她將來的幫助可就太大了。
多重考慮之下,姜敏荷還是決定告訴樸五南一切。
在樸五南看過來的時候,她慢慢地說道:“那個,善英打電話來說,政赫他……”
樸五南身形一個踉蹌,瞳孔猛然縮緊,呼吸也開始急促起來。“到底是什麼事?”
畢竟是一家之主,真的擺出了威嚴的架勢,卻讓姜敏荷嚇了一跳。
她也不敢耽擱,趕緊說道:“善英說,政赫他明天會回來掃墓。”
樸五南怒氣勃發,氣急問道:“你上次去首爾,見到他了?”
眼見着老公真的生氣了,姜敏荷哪敢再隱瞞,全都竹筒倒豆子,都說了出來。“是,善英現在就住在政赫那裡。”
樸五南一巴掌拍在了案板上,結果正在準備的三色食全都灑落到了地上。
他卻渾然不顧,依舊追問道:“那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爲什麼現在纔對我說?當年就是你把兩個孩子逼走的,才讓這個家變成了這個樣子。你是不是準備瞞我一輩子?”
聽到樸五南的氣話,姜敏荷一下子脾氣就上來了。“當年要不是你動手打了政赫,政勳會帶着他離家出走?我只不過是說了幾句氣話,但逼走他們的是你這個父親。是不是看我這些年沒有給你生個兒子,沒法給你樸家傳宗接代,你就瞧不上我了是嗎?”
她這一吵鬧,樸五南卻冷靜了下來。
他長嘆一聲,疲憊地揮揮手。“是啊,不怪你,是我不好。我不該那麼急躁的,當時多關心一下他們就好了。”
“哼,你現在倒是後悔了。當年你的眼裡只想着往上爬,還顧得上什麼?”姜敏荷一邊收拾着殘局,一邊憤憤不平地說道。
樸五南的脾氣就跟過山車一樣,聞言調門又高了。“哼,我不往上爬,拿什麼養活你們娘倆?這個世道你看不明白嗎?做底層的,永遠都是喝湯的命。”
姜敏荷雙手叉腰,輕蔑地看着他。“哼,當年要不是我求着孃家,你會當上次長?不要把什麼都說成是自己努力,這裡面也有我的功勞。”
說起這個,樸五南就不得不氣短了。
當年之所以在原配去世之後,迎娶了脾氣暴躁的姜敏荷,就是因爲他看中了這個二婚的女人家世。
而也正是藉助姜敏荷孃家的勢力,他才從一個小小的代理,連躍兩級。直接被提拔爲了次長,就此進入了公司的管理層。
這也是當年因爲打架事件,姜敏荷對樸政赫發難,而他站在了妻子一邊的另一個原因。
只是如今多年過去,樸五南眼看着要到了退休的年紀,進取心遠不如當年。
而對多年失去聯絡的兩個兒子,卻開始思念起來。
說不過妻子,他開始轉移話題。“哼,那兩個混蛋,沒有在外面餓死?”
姜敏荷撇撇嘴,對他的外強中乾看的很清楚。“切,人家現在不知道混的多風光呢?你知道嘛,政赫現在可是在電視臺上班,都住上豪華公寓了。”
“真的?”樸五南唬了一跳,本能地感覺不信。
當年的樸政赫雖然學習不錯,但是離開了家裡的撫養,還能成才?
姜敏荷有這樣一般家庭婦女的八卦特性,在首爾的時候,已經從孝敏的嘴裡掏出了不少的料。“我聽善英說,人家政赫可是高麗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隨後就進入了mbc,現在可是很了不起的pd呢。我親眼見到,還有人找他簽名呢。”
樸五南好奇地問道:“他製作的節目很有名嗎?”
姜敏荷想了想,不太確定的道:“好像就是星期六下去播出的,叫什麼來着?”
她不清楚,樸五南這種不看電視的人就更加不知道了。
不過他已經知道了是星期六下午的節目,便想着等時間到了,看一看是什麼樣子的。
到樸政赫回釜山這件事,姜敏荷問道:“那你明天去見見他嗎?”
“再說。”樸五南心裡亂糟糟的,卻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
明明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多年不見,他居然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了。
只是嘴上這麼說,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天剛矇矇亮,樸五南就起來了。
看着遠處的魚肚白,樸五南坐在家門口陷入了掙扎當中。
一方面是長輩的威嚴,一方面又是思念的痛苦。天人交戰,始終分不出勝負。
這一耗,就耗到了中午。
最後樸五南一咬牙,很阿q地想着。“這就去看看,反正也要給妻子掃墓。或許那個混蛋已經走了呢。”
身體永遠都比思想更誠實,所以走向陵園的時候,他的腳步越來越快,渾然不像一個老人的樣子。
於是,就在這半山腰上,兩人迎面相逢,各自五味雜陳,百般念頭橫亙心頭。
樸政赫的腳下好像生了根,一步都邁不動。
他不想見這個人,因爲見到他,滿腦子都是痛苦的回憶。
但是這狹窄的路卻讓他無處可逃,這種滋味很不好受,也讓他的臉色陰沉起來。
這樣的日子,真的不是見面的好時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