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勝並沒有說不許宗室“集緇縷”,那麼這事可就耐琢磨了。富商們忙着商議對策,宗室中人也自然少不了要合計合計,趙譚這一派親近的宗室不下二三十人,都是有閒錢的人,看見北境的土地就在手邊上晃盪,誰不眼饞?然而眼饞歸眼饞,今天宴席上趙勝這場先抑後揚的戲卻是大家都看在眼裡的,誰都明白要是大家合不成一股勁壓住趙勝,這一口實在不好咬,於是宴席一散,幾十名宗室便不約而同的聚到了趙譚身邊。
趙譚自然也對北三郡的土地興趣很大,但他清楚因爲今天的事已經難免與趙勝產生嫌隙,再加上趙正做的確實有些過了,要是擺不平這一道,後邊什麼都別想指望上,所以他雖然知道族人們想說什麼,但還是好言勸散了衆人,只和趙代兩個人追進了成武君府。
密室之中,叔伯兄弟三人各據一席對坐。趙譚和趙代此時已是唉聲嘆氣,瞄眼看見趙正依然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趙譚頓時一陣着惱,黑下臉埋怨道:“老四,不是五哥說你,你今天實在是莽撞了些。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這不明擺着要給平原君難堪麼。”
趙正橫是橫了點,倒也不是完全不講道理,只不過封君公孫的面子極大,就算清楚自己理虧也絕不肯認錯,此時見趙譚埋怨上了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倆眼一瞪道:“說便說了,還能怎樣?五哥,六哥,不是小弟說你們,你們也忒面軟了些,趙勝這小混蛋今天擺明了做局算計咱們,你們還顧着他的顏面做什麼?”
“我說你……”
趙譚怎麼說也是兄長,這纔剛埋怨了一句,趙正就叭叭叭叭一大堆話跟着,哪能不煩?剛要挺起脖子訓趙正兩句,一旁的趙代一見不好連忙和上了稀泥。
“好了好了,五哥你也都別動火,老四話都說出去了也沒法兒收回來。不過平原君怎麼說也是咱們的侄兒,就算有怨氣還能跟老四翻臉不成?今後咱們都別再提這事兒就是了,彼此求個相安,終究還是一家人。”
越是面子重的人越是順毛驢,趙代這麼一說,趙正頓時氣順了許多,逮住了理兒似的揚聲說道:“噯,六哥這話我愛聽。再說就算我趙正今天出格了些,可不也幫這小畜生做了好事麼。若是我不揭出來,按白家那小妮子的話說,她還不得回臨淄了?我這麼一揭,那就是替他趙勝撿回來一個妾室,他不謝我也就罷了,還埋怨?”
“那也是白家丫頭會挑理兒會說話,你以爲是你的功勞?那丫頭要是嚇懵了不這麼說,你跟我說說今天怎麼收場?”
趙正雖然大事上聽趙譚的,但擡槓的事沒少做,自小習慣成自然,各有各的角色,趙代見這兩位又鬧上了,連忙欠起身擺着手再次和上了稀泥:
“行了行了,這一茬揭過去了,都揭過去了,你們少說兩句。五哥,我看如今還是‘集緇縷’那事重要。只是小弟聽平原君的意思,怕是早就打好了將咱們擠出去的主意,今天這場戲實在也有些過了,也怪不得老四着惱。”
趙譚怨恨的瞪了趙正一眼,這才微微嘆口氣道:“平原君和平陽君雖是親兄弟,這性子卻差得遠,趙豹心直口快,心裡藏不住事倒是讓人省心。這個趙勝麼,花花腸子太多,今天弄出這一出明擺着是要咱們上當,自己先站不住理兒,然後再把北三郡拿出來拉住那些外人,便將咱們給孤立了。這心思實在是……”
趙譚心中猛然一凜,連忙向前傾着身道:“五哥,這事小弟怎麼琢磨都透着古怪,先王拓土北三郡不過十餘年,至今也未鞏固。平原君這主意出的實在突然,若是就這樣放手交由外人打理,大王豈會放心?”
“廢話,這麼大的事平原君要是都敢不請旨就擅自拿主意,莫非他瘋了不成?”
趙譚沒好氣的回了趙代一句,見趙代雖然不敢吭聲,旁邊的趙正卻是連連撇嘴,倒也不想理他,略略四處了片刻纔有擡起了頭來,
“這事兒粗看古怪,不過若是細想卻也有些順理成章。你們想想,年前李兌之亂,平原君他們爲何能這般輕易便轉了局面?還不是因爲有咱們宗室壓着,李兌不敢過於放肆。再說李兌之亂時不論周紹、趙爵、趙禹還是趙奢,出力最大的太半是宗室中人。
宗室雖是定國之重,但勢力終究過大,再加上先前有先王‘採食其半’的事在那頂着牛,如今大王初掌國政,權位尚未穩固,自然害怕咱們藉機壓迫以收回封邑全權,至於平原君麼,雖說東武封地也受了限制,但他做了相邦,那就與二伯還有李兌是一樣的心思,絕不肯放回全權以使自己更加掣肘,所以他必然與大王一心,對咱們千防萬防也就不奇怪了。”
趙譚一番話說得趙代和趙正連連點頭,趙譚見他們附議自己,更是確信判斷無誤,頓了一頓接着說道:“封邑全權的事他們尚且要防,更何況北三郡無封君的土地?若是朝廷抓住不放,今後迫於壓力必定要大片的分封下去,豈不與棄守‘採食其半’相同。那些商賈外人雖說不能像宗室這般讓大王放心,卻更易控制,況且使他們勢力漸強,那便可更易制衡宗室,最受益的恰恰是大王和平原君,如此一來,這場宴席裡頭的道道兒豈不全理順了麼。”
趙代又是一陣點頭,嘆口氣說道:“五哥說的不錯。平原君沒敢說全由商賈打理,那就是迫於宗室壓力不敢不讓這一步。不過要是論起財力,咱們宗室雖遠強於商賈,但大多都在封邑田土之上,能動用的閒錢遠遠比不上商賈,如此一來就算給咱們開了口子,最終也得不了多少。平原君這一手……”
“難不成咱們便由着他折騰?”
這事兒已經關係到了切身利益,雖然平常商量正事的時候趙正大多隻帶着耳朵,但這回卻不能不開口了,誰想剛說了一句,趙譚斜眼向他看了看,緊接着便擺起了手。
“自然不能由着他折騰,不過咱們宗室人多心散,即便此時關乎人人之利,卻也還需一位可鎮住四方之人出面才能起到作用。”
“六叔?”
趙代和趙正聽到這裡忍不住齊聲輕呼了出來,趙譚神秘的向他們笑了笑,低聲說道:“自然是六叔,不過若是能將另一個人勸說過來那便更好了。”
這回趙正直接急了,緊緊地皺着眉微怒道:“五哥,我說你能不能別這麼一截一截地往外拉呀?”
趙譚恨恨的剜了趙正一眼道:“當初太傅公怎麼教得你?這麼大個人了又是嫡出的封君公孫,怎麼連非禮勿言都不懂?爲兄說的這個人是……”
趙譚還沒將那人的名字說出來,就聽室門處突然傳來了幾聲輕輕地叩門聲,緊接着一個君府僕役謙恭的稟道:“君上,宮裡派了來人,說是請君上即刻入宮面君。”
“面君?”趙譚臉上一寒,連忙擡手向下一壓,止住正欲詢問隨從的趙正,小聲對同樣寒着臉的趙代說道:“大王那裡不能讓老四自己去。老四這脾氣非得惹出事來不可。”
…………………
趙王何雖然急咧咧的想把趙正傳進宮罵一頓,但傳旨的人一走,他靜下來氣兒略微一順,多少有些後悔做出這個決定。然而君無戲言,那就跟潑出去的水一樣,要是再收回來今後還有什麼君威?趙何可以把一切都看淡,但坐在這個位置上卻不能不顧自己的君王臉面,也只能硬撐着等趙正了。
旨意發下沒多久,傳旨之人便回宮復了旨,不過令趙何略感意外的是,不但趙正奉旨面君,居然趙譚、趙代也同時跑來請見。趙何心中不難明白他們爲什麼一起入宮面君,淡淡的笑了笑,便命人同時將三人一起傳了進來。
終究都是至親的叔叔,趙何雖然是大王,但在這個時代也不能完全端起君王的架子,但他今天存了心要別一別趙正,所以雖然依然是在寢宮相招,但挺身坐在御案後看見趙譚、趙正他們微弓着身魚貫而入,卻又故意不給他們賜坐。等他們並排站在面前行了君臣大禮,乾脆連眼皮也不擡的對趙正問道:
“成武君自己說說吧,今天在平原君府到底是怎麼回事?”
“呃……”
君臣之禮大於親禮,趙正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在大王面前還不至於敢造次,可他沒想到趙王上來就是這麼個下馬威,頓時愕了一下。就這麼片刻的功夫,站在中間的趙譚暗暗向他使了個眼色,連忙說道:
“呃,大王,今天的事其實該怪臣下,原先臣一直以爲平原君設宴只是要拘住大家的顏面來‘集緇縷’,雖說是會錯了意,卻也是出於一片公忠之心,生怕平原君這樣做使宗室商賈們敢怒不敢言引起後患,便跟平原君……呵呵,其實也就是心平氣和的說了幾句罷了。不過執意不同難免會有些爭執,所以宴席上衆人各說各的便有些亂,後來那些商賈讓白家少主起來替他們說話。也就是這麼個工夫讓成武君無意間看見了白姑娘。大王您說,一個女子混進了這樣的大宴,誰心裡不都得有些奇怪麼?剛纔成武君還跟臣說,他連心都沒過便脫口而出,說了之後便後悔了。實在是……”
趙譚名義上是在替趙正開脫,可話裡話外更多的卻是爲自己辯白。趙何已經瞭解了宴席上的整個經過,自然清楚趙譚爲什麼這樣說。
“三位王叔先坐吧。”
趙何微微笑了一聲,擡手一讓,等他們三人謝了禮坐下身,這才笑道,
“原陽君一片體國之心,寡人深知。原陽君身爲王叔,若是覺得平原君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說上幾句倒也是應當應分。不過寡人看原陽君還是急躁了些,要是之前先和平原君商量商量也不至於如此了。”
“諾諾,是臣疏忽了,還請大王恕罪。”
趙譚偷眼一看趙何的表情,見他也就是就事論事,並沒有多少責難的意思,便也就心安了,他清楚趙何並不是那種強勢的君王,所以雖然面上恭順,但心裡就算明知趙何不難看出自己狡辯的意思,卻也並不真心怕他。
趙何也不再理會趙譚,淡淡的笑了笑,擡眼向趙正看去道:“看見怪異的事有些驚訝倒是也難免。寡人今天將成武君請來並非想責怪什麼。不過成武君身爲王叔,還需時刻記住王叔的身份。平原君是你的侄兒,那麼他的臉面便是你的臉面,若是丟了臉面可不止是他一個人的事。那也是你這個當叔父的事,更是寡人這個做兄長的事。成武君可明白了麼?”
“諾諾,臣記住了。”
趙正忙長跪起來唯唯諾諾的應了一聲,不過心裡卻全是不以爲然,暗暗想道:這些話還用多說麼。
趙何本來也沒多大興趣教育別人,見趙正根本不辨爭,便擺了擺手道:“寡人今天把成武君請來也就是想問問大宴上的事,既然沒什麼大事,你們且回去吧。”
“諾諾。臣等告退。”
趙譚三個人還沒坐熱乎地方呢,見趙何一副不想再多事的樣子,連忙起身告退了出來,出了殿門趙正便低聲咕噥道:“什麼意思?這麼兩句話就打發咱們了?”
趙代狠狠的拽了拽他的衣袖,忙小聲說道:“行了,老老實實走你的吧。”
依然安坐在大殿裡的趙何自然聽不見趙正他們的對話,此時諾大的大殿裡只剩下了他和站在他身後大馬弓刀擺着樣子的扈從都尉鄭鐸。
鄭鐸自然是不用避着的人,趙何心緒一鬆,以手支額便頹然的佝僂下了身去,半晌才又像是問鄭鐸又像是自問的小聲說道:“出了今天的事,那位白氏女怕是在邯鄲也呆不下去了。”
這句話說的鄭鐸也不知道該不該接,但斜眼發現趙何爲微轉頭看了看他,只得連忙陪着笑說道:“大王說的是,要是沒出今天這事兒,那位白姑娘心裡想着平原君,只怕還得在咱們邯鄲多捱磨些日子呢。如今出了這事兒,今後也只能入平原君府做妾了。如今這弄了個天下皆聞,要是再沒名沒分的繼續呆在邯鄲,別說外頭的人嚼舌頭,怕是,怕是他爹孃面前也沒法交代。到時候恐怕平原君公子連親事都不好提。”
“呵呵呵,父沒兄主,雖說只是妾,但若是平原君不好親自出面,也只有寡人幫襯些了……”
趙何說這些話時雖然很是輕描淡寫,滿是一副輕鬆的口吻,但說完話卻沒來由的輕嘆了口氣,接着緩緩直起身雙眼空洞的望向了殿門,呆呆的愣了半晌,忽然自言自語的說道,
“魏國公主,白氏女,還有喬氏女,馮氏女……寡人這一支若是當真免不了絕嗣……”
趙何說到這裡沒再說下去,可鄭鐸卻已經出了一頭冷汗。君位繼嗣向來是一個國家最重要的問題,自古以來圍繞這件事不知發生了多少腥風血雨,更不知有多少人頭落地,而像趙何現在這種情況恰恰又是最危險的,誰也不知道處理不好會發生什麼樣的可怕後果。
然而對鄭鐸來說,這件事如果當真攤開倒還好辦了,可令他極度沮喪的是,這件驚天秘密到目前爲止依然只有他和陳嬪、正伯僑以及那位倒黴的醫官四個人完全清楚。這樣的壓力可想而知,這些日子以來鄭鐸幾乎快要撐不住了,但爲了家中老小,他卻又不得不苦苦地支撐下去。
至於其他那些當時留在左近的扈從和宮女寺人,在經過一番運作後並不是十分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其實即便他們像鄭鐸一樣完全清楚也沒有用。任何人都明白,不管那天晚上發生什麼,只要傳出去半句,當時在場的這些人誰都別想活下去。爲了能活下去,不管是裝做不明白還是真不明白,每個人都選擇了沉默。
之所以能瞞住其他人,是因爲運作的工作是由趙何親自完成的。那天晚上趙何當着陳嬪的面,忍着鑽心的劇痛,用髮簪硬生生地在自己胸部劃出了一道三寸長的極深血口,然後緊緊地咬着牙一聲不吭地忍了過去,接着又當衆將罪名嫁禍到陳嬪頭上,最後雖然“大度的赦免”了陳嬪的“傷君之罪”,卻又拂袖而走。他不得不這樣做,因爲他必須給自己那聲絕望的長叫找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他找到了這個理由,可是卻發現自己更無法面對陳嬪,只能很長時間都不去她宮裡。雖然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這樣做更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但除了爲遮人耳目不得不隔上月把半月去上一回,平常連僞裝的心都沒有了。
這樣的痛苦對趙何來說並不算什麼,雖然他不是一個有爲之君,但一個“忍”字卻是必須要做到的,如果他不能忍,不願被人控制,或許當初沙丘宮變後就得丟掉王位,而丟掉王位對他來說唯一後果的只能是一死。所以就算他不想忍也必須忍下去,先忍安平君趙成,再忍奉陽君李兌,甚至還要忍高信的禍亂宮闈,到後來忍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以至於他幾乎已經忘了自己小時候是否有過任性的經歷。
李兌之亂似乎給了趙何一個改變的機會,然而天意弄人,另一種更大更重的枷鎖又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讓他不得不繼續忍下去,也許直到死的那一天。
";死……”趙何渾身猛然一顫,似乎還回了魂來,急忙扶幾站起身,一邊匆匆的向外走去,一邊對鄭鐸吩咐道:“快,去正伯僑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