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門內外沾了稷下學宮的光,算得上臨淄城最爲繁華的所在之一,每日裡商販雲集,行人如織,貨販叫賣聲不絕於耳,到處都是一片摩肩接踵的景象,好不熱鬧。
然而這熱鬧也要分時候,就在這天辰時未到的光景,在衆多剛剛擺下攤位還沒來得及開張,以及漸漸稠密起來的行人驚訝的注視中,只見一隊隊的兵士突然從各條大街上涌了過來,這些兵士在帶隊將官呼喝指揮之下疾步而行,明晃晃的刀槍劍戟、兜帽盔甲映日生輝攝人心魄,嚯嚯的整齊靴聲響徹四處,更顯無限聲勢,不大會功夫,諾大的街場便被清理一空,兵士人沿路昂然而立,在從驛館通過稷門直到稷下學宮的整天大街上排成了整齊的護衛隊列。
在國都謀生活的人誰沒見過世面,這情形一看便知是有什麼大人物要去稷下學宮,於是商販行人也沒用兵士們可以去趕便自覺退了開去。雖然閒事莫惹是前年流傳下來的光榮傳統,大多數人自然是退避三舍,但天底下終究少不了愛熱鬧的人,也有不少閒漢駐足遠觀,想看個究竟也好多些向人炫耀的談資。不管是兵還是民,彼此都在一個城裡住着,總有些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牽連,那些兵士倒也不去難爲他們,只要沒人太過靠近大街便無人上前驅趕。
齊國兵士沿街耀武揚威的時候,驛館大門口也是華車雲集。齊相蘇秦華衣一新,帶着十數名掌管禮儀的太宰署和掌管文記的太史署官員緩步走進了驛館。驛館驛丞及屬下官員全員而動早已候在了打完之外,見蘇秦他們下了車便忙陪着小心迎上去將他們接入大門,恭恭敬敬地引領着向趙國使團居住之處行去。
今天臨淄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自然是因爲趙勝要前往稷下學宮禮見孟軻,齊國方面準備周全,趙國使團自然也早已安排完畢,觸龍生怕還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在等待蘇秦前來禮迎的工夫依然各處不住的檢查叮囑,而趙勝和藺相如卻清閒許多,洗漱用餐一畢便悠閒地等在了正廳之中。
辰正時分,蘇齊快步跑進了廳來,瞪着眼胡亂地向趙勝和藺相如掃了一眼便放開大嗓門說道:“公子,蘇相邦已經到驛館了,這便去迎接嘛?”
趙勝向藺相如一笑,一邊起身一邊對蘇齊吩咐道:“好。你去看看左師公在哪裡,跟他說一聲一同過去。”
蘇齊道:“不用了,公子,左師已經得到消息到前邊等着去了。”
藺相如笑道:“這些事倒用不着替左師公操心,他比我們在意的多。”
這裡正說着話,只見門口人影一閃,一身僕役短打打扮的叔段快步跑了進來,伏在趙勝耳邊嘀咕了幾句什麼。趙勝笑吟吟地點了點頭,也不跟他說什麼便對藺相如和蘇齊笑道:“好,我們這就去。”
………………
稷下學宮興建於齊桓公田午(不是姜小白那個齊桓公)年間,卻興盛於齊威王和齊宣王時代,將近百年以來彙集了幾乎百家所有門派的名士,一直以來英才輩出,孟子、淳于髡、鄒衍、田駢、慎到、申不害、接予、季真、環淵、彭蒙、尹文、田巴、兒說等等名人先後在此講學收徒,可以說在文治上影響了整個天下。
到了齊王田地時代,田地繼承了威宣兩代的強勢國家,稷下學宮更是興盛,不過所謂百家只不過是形容先秦思想門派之盛,真正具有影響力的門派其實只有儒、墨、道、法、陰陽、名、縱1橫、雜、兵九家,也就是後世所謂的“十家九流”,而這些流派經過先秦數次大論戰,真正具有強大生命力的其實只有儒墨法道四家,而在如今的稷下學宮撐場面的恰恰正是這四家,其餘學派要麼影響力漸弱,要麼就是從這四家中分流出來的,並不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辰時下三刻,經過一番折騰,趙勝一行人在蘇秦等齊國官員陪同之下,儀仗如林地行至稷下學宮大門之外,早已等候在此的祭酒萬章便帶着學宮庶務官員迎上來一陣鞠拜見禮,將趙勝和蘇秦他們接了進去。
齊國曆代君王對稷下學宮着實重視,經過幾十年的不斷擴建,學宮裡亭臺樓閣相連,早已佔地數千畝,容納了各派學者上千人,再加上他們的僕從傭人,整個稷下學宮常住之人近萬,儼然就是一座規模不小的城市。
趙勝前來禮見孟軻是行拜師禮,不能擺一國執政的架子,再加上孟軻已經八十多歲了,腿腳不便,自然不用出來迎接。然而他能擺祖師爺的架子,其餘人卻不能那麼倨傲,所以等趙勝進入學宮之後,早已等候在二層院落裡的各家尊長便慌忙迎上來見禮。
這些人分屬不同學派,但都是聞名天下的名士前輩,趙勝自然早已久聞大名,然而今天第一次相見,又是上百人同時擁上來,雖然萬章不敢怠慢了其中任何一個人,全部都一五一十的向趙勝做了詳細引見,但趙勝到最後還是沒分清楚這些高矮胖瘦的老頭兒們都是誰。
二門處幾乎可以算得上一片混亂,有這麼多名士堵着路,趙勝要想見到孟軻絕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而在這同時,學宮大門之外卻有一輛一匹馬拉乘的遮棚馬車在十數個粗莽大漢的護衛之下自西邊大路上翩翩而來。
趙國相邦拜會稷下賢師孟夫子,而且還有蘇相邦親自相陪,這樣的大事誰敢出一絲紕漏?在學宮大門西側帶兵保衛的校尉突然看見那輛馬車如此不開眼,看到這麼多軍士嚴陣以待居然還敢直通通的向這邊而來,心裡的氣頓時不打一處來,怒氣匆匆的便大步迎了上去,誰想還沒來得及喝罵,那輛馬車旁一名彪形大漢突然衝着他快步跑了過來,擡手一抓他的衣袖,接着便附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麼,同時從懷裡掏出一塊玉牌在他面前快速的晃了一晃便又收了回去。
“太……”
校尉聽到那人的話,臉上登時一片慘白,腿一軟差點沒坐到地上,下意識的剛說出一個字,那名大漢便狠狠的拽住他的領子將他提了起來,壓住嗓音怒道:“你不想活了!快跟我過去拜見。”
“諾諾諾。”
那名校尉臉上早就下的沒有一點人色,剛剛反應過來啄米似地點起了頭,那名大漢便不由分說將他拖拽到了馬車旁邊,小聲向車棚裡說道:“小人已將人帶來了,請太子吩咐。”
校尉不過是中層的武官,那曾見過太子這麼高級別的存在?所以他雖然早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一想到未來的大王與自己就隔着一道布簾,腦子裡還是猛然充血,嗡的一聲眼前便是一片黑,等田法章笑盈盈的臉龐出現在他面前時,纔算勉勉強強地反應了過來,連忙低頭拱手道:“小人徐,徐義拜見太子。請,請太子吩咐。”
“徐義?呵呵,徐校尉不必慌張,我又不會吃人。”
田法章見徐義一臉的慌張,寬厚的笑了兩聲才道,
“我今天來是想聽聽稷下先生們與趙國平原君論學,衆家雲集一堂必有奧義,機會實在是難得,我自然沒有錯過的道理。你不到萬不得以時不要胡亂聲張,將我送進學宮即可。”
只是想進去?這倒好辦,從這裡到學宮大門這點路程都在徐義手下保護之中,根本不需要再去知會別人。而且有了這次偶遇,要是討得了太子的歡心,今後那還愁沒前途麼。徐義心思大定,眉尖早已掩不住喜色,連忙應道:“諾諾,太子儘管放心,萬事包在小人徐義身上,守在學宮門前的都是小人手下,絕不會聲張出去。太子請。”
田法章見過的巴結奉承多了去了,聽見徐義老是提他自己的名字,心知這位平常也不怎麼會巴結人,便笑道:“好,有勞。朱恆,你想着給徐校尉記上功勞,回頭我有重賞。”
剛纔那名粗莽大漢接着便應道:“諾,末將記住了。”
說話間田法章已然從馬車上跳了下來,隨手從身旁大漢手裡接過一頂民間常用的笠帽戴在頭上,便笑微微示意徐義前頭帶路。徐義哪敢怠慢,連忙點頭哈腰的往前一走,突然之間想到自己這副表現不但容易惹人懷疑,更會在不知情的手下人面前丟盡顏面,便又挺胸擡頭了起來。
…………………
稷下學宮之中,趙勝好半天才與各家各派尊長禮見完畢,這纔在萬章和孟軻另一名得意弟子公孫丑引領之下,與蘇秦並肩向早已裝潢如新的問禮大殿行去。剛纔與趙勝見面的這些人都是要參加見禮問學的,自然一個都不拉,呼呼啦啦的全數跟了上去。
萬章作爲領路的人,自然不能擋在趙勝和蘇秦前面,只能走在身後大隊人馬的外側,這樣一邊側着身一邊不住回頭滿面笑容地與趙勝、蘇秦他們虛套,不片刻的工夫就看見自己的師弟樂正滿臉慌張的從人羣后遠遠的跑了過來,雖然沒有說話,卻連連的揮着手,那意思明顯是要他趕快過去。
“搞什麼怪?”
萬章因爲蘇秦昨天的話就已經足夠緊張的,此時更是想不起還有什麼事能比引領趙勝去拜見孟夫子更重要,但看見樂正那張苦瓜臉都快皺成核桃了,當然也明白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讓他去做,略一思忖之後便微微躬身看了看趙勝和蘇秦,便對公孫丑笑道:“呃,於都,爲兄先去夫子那裡通稟一聲,你與兩位相邦還請慢行。”
“好,有勞萬先生。”
萬章雖然是想溜號,但提前向孟軻去說一聲這個理由卻找的很恰當,趙勝和蘇秦不明就裡,和善地笑了笑便將萬章給放了。
萬章暗暗鬆了口氣,連忙賠聲罪便提起袍角快步向前跑去,沒幾步遠折身鑽進一條小巷,不大會兒的工夫早就溜到了趙勝他們身後,連忙斂聲屏氣招手皺眉地將樂正叫道了身旁。
樂正和萬章當師兄弟好幾十年了,還能不瞭解他這點溜號撬門的小本事,剛纔看見萬章一個人往前跑就知道他想幹什麼,所以接着便轉身向後跑,跑到身後最近拿到巷口還沒喘勻氣,看見萬章招呼他,便連忙迎上去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彙報了起來。
萬章聽了樂正的話倒沒吃驚,但眉頭卻皺的比樂正還厲害,牙疼似地誤了無腮幫才愁眉苦臉地說道:“這個太子也真是,向學也得分個時候吧,要是讓大王知道了還了得!你說我……唉,爲兄還得去陪着夫子見趙國相邦。要不……允直你這樣,先不要過去見禮,你趁着亂偷偷將太子引到大殿裡去找個地方躲一躲,不要被人發現就行。”
“諾諾諾。小弟明白。”
亂哄哄之下這點事兒還是容易辦到的,樂正一張核桃臉瞬間抹平,連忙拱了拱手便快步向學宮大門跑去。萬章也來不及理他了,說完話再次轉進小巷抄近路向問禮大殿奔去。
…………………
問禮大殿裡,老態龍鍾的孟軻得到萬章的通報,便艱難地站起身拄着柺杖走到了大殿門口。
萬章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孟軻,聽到不遠處已經傳來了紛亂的笑語和腳步聲,心下除了慶幸自己動作快以外,更多的卻是忐忑不安,偷偷瞥眼看到孟軻顫巍巍的撐在那裡,雖然一直用樹皮一樣的乾枯手指故作儒雅地捋着鬍鬚,卻架不住年老終究還是不時地咳嗽,心裡不免一陣內疚,接着便拿準了主意:一會兒說什麼也得儘快將老夫子請回去,免得他老人家看到門下弟子如此“小肚雞腸”,居然會在小處難爲趙勝而氣出病來。
萬章昨天從蘇秦那裡回來以後便避着孟軻將一衆小師弟叫到一起,如此這般的交代了一番。雖然經過他的苦苦解釋,除了少數幾個人在憤然之下拂袖而走,表示不參與今日的禮見,剩下的多數人攝於齊王淫威終究還是忍氣吞聲的答應了下來。但即便這事兒做得比較順利,萬章也清楚大家就算不說,其實對他也是有怨氣的。
萬章何嘗不是牢騷滿腹,可他能怎麼辦?也只能打碎牙往肚裡咽,希冀今天能大事化小小事化,儘量少傷面子,儘快將趙勝請走了事。然而萬事不由人,萬章並不清楚事態會發展到什麼程度,所以當趙勝和蘇秦等人在公孫丑鞠請之下出現在面前時,萬章的心臟還是不由自主的狂跳了兩下。
趙勝對孟軻的情況還是瞭解的,當看到殿門口那個橘皮枯黑,稀疏的鬚髮早已全白,滿臉都是老年斑的耄耋老人在萬章攙扶之下顫巍巍地硬撐着身軀,肅然的神情明顯是在極力保持着生命最後的尊嚴之時,也不知怎麼的突然間想到了雖然與孟軻同齡,精神卻是矍鑠無比的許行。這一想之下,趙勝心裡不由一酸,沒用誰引薦便快步迎了上去,長臂一拱接着深深地鞠下了身去。
“受業之徒趙勝拜於先生足下。”
見禮自有程序,誰也沒想到趙勝會做出這樣突然的舉動,除了人羣后頭一箇中年儒者略一錯愕之下接着若有所悟的嘆了口氣,其餘的人一瞬間全都愣住了。
然而發愣歸發愣,這些人卻並不是不明白趙勝越禮的原因所在,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第一時間同時想到:所謂人心之赤大概就是這樣了。趙相邦雖是年幼,發乎自然的心思卻顯其人品……
這樣一想之下,萬章頓時滿臉發熱,忍不住便向蘇秦偷偷看了過去,見他故作鎮定的以拳護口咳嗽了一聲,剛想說句話把場面順理成章的引下去,就發現身旁的孟軻吭吭地咳了起來,身體也微微向下沉了一沉,很明顯已經不願在趙勝面前故作矜持了。老爺子忽然做出這樣的反應,萬章哪裡還敢再開口,只得再次在雙臂上加上一把力去支撐住孟軻的身軀。
“趙相邦……”孟軻老眼昏花的盯着趙勝看了片刻,核桃一樣的面頰上緩緩露出了笑意,慢慢地點了點頭之後卻只說了一個字,“好。”
好?“好”當然就是“好”的意思了,還能有什麼可考慮的?萬章突然反應了過來,連忙笑道:“呵呵呵呵,呃……兩位相邦,各位先生還請入殿寬坐。有請,有請。”
“呵呵呵呵呵呵,請,請,趙相邦請。”
“蘇相邦請,孟夫子請。”
“各位都請,呵呵。”
……
原來設定好的程序突然都用不着了,大家還站在門外乾等個什麼勁兒?於是一陣客套之後,衆稷下先生便相互鞠請着跟在蘇秦和趙勝身後走進了大殿,在萬章等人的安排之下各自安坐如頤。又一陣混亂之中,並沒有人發現偷偷來學習的田法章在樂正引領之下從偏殿繞進來,已然靜悄悄地坐在了帷幕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