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唆儒生們圍攻趙勝未成,蘇秦本來還想拿趙勝延攬稷下學宮人士的事兒做些文章,但看到那兩份奏章以後,緊接着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趙勝在大庭廣衆之下那句“我若建學宮”畢竟早晚會傳到齊王耳朵裡,那麼作爲一國相邦,蘇秦親自跟去稷下學宮目睹了整個過程,如果再裝不知道顯然不行,於是一五一十的向齊王一說,聽見齊王氣哼哼地怒喝一聲“這個趙勝實在不曉事,這不擺明了給寡人難堪麼”之後只剩下了無奈,他便沒必要再吭聲了。畢竟他清楚齊王此時也只能無奈,就算趙勝明火執仗的跟齊國搶人才,難道齊王還能跟趙勝打架去?
這句話也只能按下不提,全當沒發生,蘇秦輕輕揭過去之後全部心思便都放在了那兩份奏章之上。那兩份奏章明擺着都是真的,趙國人如果要在這上頭耍陰謀詭計,那智商可就實在太低了。對於蘇秦來說,這兩份奏章是否真的有聯繫並不重要,只要齊王認爲有聯繫就行,這樣的意外之喜實在未曾料到,既然能省卻心機口水,蘇秦自然不想再去冒暴露心思的風險。
確也如蘇秦所料,趙國人並不至於這麼傻,雖然隱藏在齊國的雲臺郎在某些事上做了些文章,但絕不是在這兩份奏章之中。有些時候廢物或者廢事完全可以再利用,虛虛實實的攪在一起混淆視聽往往能達到事半功倍之效。如今趙勝沒必要動,甚至不能動,唯有靜觀其變,讓齊國人自己去揣摩纔是上上之選。
當天拜別孟軻離開稷下學宮回到驛館已是申時,蘇秦有心思急着走,趙勝當然也不可能留他,當下將蘇秦禮送出去回到住處坐下,觸龍和藺相如跟趙勝還沒說幾句話,錯眼看見蘇齊在門口時不時地向裡張望兩眼,似乎有什麼話急着跟趙勝說,心知他必有隱秘的事要回報,也便不再多留就告辭了出去。
自己人倒也沒那麼多講究,趙勝將觸龍和藺相如送到廳門口便沒再出去,蘇齊在一旁早就等的急了,瞥眼將他們目送出院門便急惶惶地對趙勝小聲說道:
“公子,今天小人在稷下學宮見到些怪人,只怕有些說道。”
“噢……進來說。”
趙勝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反身又走回了廳門。蘇齊警惕地向外看了一眼緊跟着竄了進去,見趙勝已經在席上坐下了身,便慌忙扶着矮几坐在一旁低聲稟道:
“剛纔在稷下學宮時小人不是出去方便了麼。這一出去沒想到卻發現大殿北邊帷幕之後藏着人。呃,離公子所坐的地方不過十餘步遠。”
趙勝聽到這裡微微一驚,不覺回想起問禮大殿的結構,連忙問道:“大殿北邊?帷幕之後藏着人?是在我身後麼?”
蘇齊嘿嘿笑道:“就在公子身後。他們藏在帷幕之後的角落裡,倒是不易察覺,不過哪能逃過小人的眼。小人見他們所在之處離公子如此之近,本來還頗有些緊張,生怕對公子不利,但看清他們的模樣卻放下了心來。
公子,你道那些人是什麼情形?是七八個褐衣大漢圍着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文士和一個跟公子年齡相仿的少年人。小人生怕他們看出小人已經發現了他們,所以只是匆匆掃了一眼,並未看清那兩個人模樣,不過他們一直在靜聽公子和那些稷下先生論學,倒像是沒有資格參加卻想偷些學問的樣子。本來這還沒什麼,只是那些大漢雖然身着褐衣,但小人一看便知他們必是護從一類的人物。估計那名中年文士和那個年輕人身份不低,您想啊,他們若是稷下學宮裡的人,既然能進問禮大殿,又何必又是躲着又是如此防衛嚴密?”
這情況確實稀奇了些,趙勝一邊靜聽一邊動起了心思,等蘇齊說完才悄聲問道:“中年文士,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人,還有七八個護從……你當真看準了麼?”
蘇齊確信的點點頭道:“公子放心,小人若是看不準絕不敢亂說。”
“嗯,着實奇怪了些。中年文士,年輕人,到底是什麼人要這樣躲着?難道……不對,不可能。”
凡事反常即爲妖,出現了這樣突兀的情形趙勝不能不好好考慮考慮,迅速思考起了所有可能性。然而蘇齊的話上來就將他引上了歧途,他一想到一個四十餘歲的中年文士在衆多護從拱衛之下領着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突然之間不覺一凜,但即刻又覺着這思路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一陣搖頭之後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蘇齊也正好奇着呢,見趙勝又是“難道”,又是“不可能”,明顯是想到了什麼卻緊接着推翻了自己的思路,頓時有些氣餒,連忙搜腸刮肚地苦苦回憶起了當時的細節,突然想起了些什麼,連忙說道:
“公子,以小人之見,那兩個人必然是齊國的貴人。您前往稷下學宮拜見孟賢師,又有齊國的蘇相邦相陪。這般大的陣仗之下,稷下學宮之內特別是問禮大殿周圍早已佈防嚴密,閒雜人等怎麼可能進去?”
趙勝點點頭道:“這個是肯定的,不過他們是什麼人卻不好說。或許……算了,現在想這些也沒什麼用,或許他們只是不便當衆出來罷了。既然如此,事情已經過去了知道了又有何用?全當沒發生吧。”
蘇齊本以爲自己發現了什麼大秘密,哪曾想到趙勝卻不準備再理會了,也只得垂頭喪氣地退了出去。然而他終究還是性子直了些,並不知道趙勝早已經將這件事掛在了心上。趙勝在來齊國之前早已對齊國公卿權貴的情況作了一番細緻瞭解,再結合蘇齊所說的情形,已經將今天的事與兩個重要的人掛上了鉤,而且還準備藉此在蘇秦或田弗那裡試探一番,以求能有些意料之外的收穫。只不過這些想法太過匪夷所思,在沒有準確的判斷之前,趙勝絕不敢對任何人說罷了。
…………………
趙相邦和齊王爺忙着鬥心眼,臨淄的普通人卻沒受什麼影響,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依然過着波瀾不驚的生活。比如臨淄驛館驛丞沈興就是如此,雖然在老百姓眼裡他是個高高在上的中大夫,但所謂甜苦自知,沈興所做的也就是些接來送往的工作,而且大多數情況下住進驛館的“房客”地位都在他之上。雖然遠來是客,大家對他這個“國賓館總經理”都很是客氣,但沈興也清楚自己在他們眼裡其實跟個屁也差不多。
屁自然沒人理會,沈興自己也懶得去巴結這些對自己仕途沒什麼幫助的別國貴人,除非他們有什麼事找到了自己的頭上,沈興向來都是閒事莫管的,每天往公廨裡一鑽,朝九晚五地過的那叫一個舒坦。
四月天已經頗有些熱了,今年天時更是早了幾分,午時時分枝頭百鳥已經歇了午覺,鳴蟬卻正吱吱叫的歡快。沈興在公廨裡也是閒極無聊,自然少不了坐上一陣便出去轉轉。天下各國的驛館有一個不成文例制,爲了迎接貴客方便,驛丞公廨都設在驛館大門處,所以沈興一出公廨院門,第一眼看見的便是驛館大門和門外寬敞的大街。
驛館並不是王宮或者公卿私邸,雖然院門以內自有驛卒把守,但門外的大街上卻是尋常百姓的地盤,雖然在衙差不懈的驅趕之下這裡並沒有成市,但行人卻不少,除了他國使臣出門拜會齊王公卿時要清開街道意外,平常都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沈興隨意往大門外瞄了一眼便背起手要往他處去逛,誰想還沒走出兩步遠突然聽見大門外一個清脆的聲音高聲叫道:“沈伯伯,沈伯伯,沈驛丞——”
沈伯伯?這公家的地方怎麼連親戚都出來了?沈興對那聲音並不是很熟悉,微微一詫之後便下意識的轉頭望了過去。只見驛館大門口一個俏麗的大姑娘一手拉着個四五歲模樣的鼻涕孩兒,另一隻手正高高地舉起來向自己興奮地揮着。而門口那些驛卒見她這樣稱呼沈興,自然也不會再上去驅趕了。
“嗬喲。這不是莒兄家的姑娘和小子嗎,怎麼跑這兒來了?”
門口那大姑娘自然是莒晴。莒晴的父親莒敖和沈興都是齊都中下層的大夫,彼此還算有些交情,倒是見過莒晴姐弟幾次,看見他們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這裡,雖是不明就裡,但還是滿臉掛着笑緩步迎了上去,擡手撫摸着那個鼻涕孩兒的腦袋和善地對莒晴笑道:
“莒姑娘什麼時候來的臨淄,怎麼跑我這裡來了?”
“哎呀,還不是小昊的事。好容易來趟臨淄,他非得在街上玩兒,這不跑着跑着就跑到沈伯伯這裡來了嗎。小昊,快叫沈伯伯,快叫呀,你這個壞孩子。”
莒晴滿臉都是急躁,雜七雜八的埋怨了一通才想起來讓那鼻涕孩兒喊人,莒昊現在正忙着吃手指頭呢,哪有工夫理沈興,任憑姐姐怎麼催都是不開口。沈興哪會去難爲一個小屁孩,呵呵地擺了擺手笑道:
“罷了罷了,叫不叫我不都還是你們的伯父麼。呵呵……那個莒姑娘啊,這裡是官家所在,你看你們是不是……”
莒晴忙道:“嗯嗯,沈伯伯。我知道這裡頭不能去玩,可小昊非得想進去,我拉也拉不住他呀。好了好了,小昊,聽見沈伯伯說了麼,咱們去別的地方玩兒吧。”
“不嘛不嘛,我就要上裡頭去嘛!”
小屁孩往往是一根筋,越不讓幹什麼他們越想幹什麼,經莒晴這麼一勸,小傢伙接着從嘴裡抽出手指頭大聲叫喚了起來。莒晴好歹也是十三歲了,也知道點面子,見莒昊這個樣子,不由瞥了瞥沈興,接着便蹲下身虎着臉對莒昊說道:
“你要再不聽話,姐姐可就要打你屁股啦。”
小孩鬧架總比無聊有意思,沈興和那些驛卒登時都面帶微笑的當起了看客,他們本以爲莒晴也就是說說罷了,誰曾想這丫頭說得出口也下得了黑手,話音一落一巴掌便狠狠的拍在了莒昊的屁股蛋兒上。
那莒昊才四歲,哪會怕丟面子。只聽“啪”的一聲過後,小傢伙接着一癟嘴便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這姐弟倆在這地方鬧個雞犬不寧可不好跟莒兄交代,沈興一看莒晴文武全上,頓時給嚇毛了,連忙蹲下身將莒昊搶在了懷裡,略帶着責備對莒晴道:
“你說你這孩子,怎麼說打就打?他纔多大點兒小孩,你也不怕你爹爹罵你。”
埋怨完莒晴,這沈伯伯一邊憐愛地將莒昊摟在懷裡,一邊虛張聲勢的往莒晴胳膊上揮了一巴掌,連聲哄道:
“好了好了,寶貝兒,咱不哭,沈伯伯幫你打回來。”
“不嘛不嘛。裡頭好玩兒,我要進去啊——”
那小傢伙果然是一根筋的貨,這一聲帶着顫音的尖聲喊叫如雷般滾進沈興的耳朵,弄得他滿腦子裡頓時一陣嗡嗡作響,想也沒想便投了降,趕忙哄道:
“好好好,進去玩兒,進去玩兒。沈伯伯可先跟你說好,你進去了要是不聽姐姐的話,小心沈伯伯也打你屁股。”
這麼小的孩子還不就是個六月天的臉,一聽能進去緊接着便笑了起來,連連的點着頭“嗯嗯”了起來。
沈興如今實在是沒脾氣了。只得站起身對莒晴說道:“我說丫頭,進去是能讓你們進去,不過沈伯伯頭裡還得跟你說一句,這裡頭都是他國來的貴人,你千萬別讓小昊衝撞了人,要不然沈伯伯也不好交代。嗯……噢,想起來了,別的地方你們都可以去玩兒,到了南邊要是看見有外國兵士把守的地方你們千萬不要過去,那裡住着趙國相邦,要是衝撞了他,小心朝廷拿你爹爹問罪。”
“噯噯,謝謝沈伯伯。小昊快走。”
莒晴一聽沈興開了恩,立刻便是喜笑顏開,慌不迭的道了聲謝,便拉着莒昊飛也似的闖進了門去。
沈興這裡倒是放了行,可站在他旁邊那個驛卒頭兒卻是滿不放心,連忙陪着小心說道:“呃,沈驛丞,讓他們進去怕是不妥吧。”
“有什麼不妥?兩個孩子罷了,又不是什麼大事,難不成讓他們在大門口哭天搶地就妥。你知道他們是誰?他們是朝裡莒太史家的千金和少主,要是屁大點事都惹他們不高興,我以後還怎麼跟莒太史見面吶?嗐,你們放心好了,那丫頭本官瞭解,是個明白事的孩子,只要哄得她弟弟不哭就成,用不了多大會兒工夫他們就得走。”
這一畝三分地兒本來也沒太多的規矩,難不成還能讓兩個孩子翻了天?沈興自然是自信滿滿,可說到這裡他突然又有些牙磣,牙疼似的吸了口氣,自顧自地嘟囔道,
“嗨……你說誰這麼能瞎扯,驛館裡頭能有什麼好玩兒的?難道不知道小孩什麼事都愛當真吶。”
……
沈興是無心被有心算計,還不如不提趙勝住在哪裡,莒晴無意中得了準確的信兒當然是滿心歡喜,不過這丫頭倒也不是完全沒點兒心機,並不敢直接去闖趙勝的住處,當下拉着莒昊就往北邊跑。
莒昊圖的就是個玩兒,這驛館裡除了屋廈就是院牆,哪有什麼好玩的地方,不片刻功夫小傢伙就無聊了,小手緊緊拽住莒晴的裙帶高聲說道:“姐姐騙人,我不在這裡玩兒了!”
“你敢!”
莒晴哪裡會理莒昊,老虎似的向他一瞪眼,不由分說便打掉他的小手繼續拽着他七繞八拐地尋路向南邊趙國使團住處摸去。莒昊剛纔又是哭又是鬧全是因爲有人能給他撐腰,現如今就他姐倆在,他反倒不敢得罪這個動不動就打自己小屁股的姐姐了,當下便撅起了小嘴,一步一拖的任由莒晴拉拽着向前跑去。
中國北方的建築自古就是正南正北的方向,方方正正有模有樣,莒晴姐弟倆往北走了許久,確信沈興已經看不見自己了,便折身鑽進一條小巷又向西向南跑去,沒過多久果然看見前邊一到路口站着幾個與齊國兵士衣裝不同的戎裝守衛。
莒晴先前並沒見過趙國兵,卻也知道趙國人尚紅,躲在一片院牆角落裡確信前邊就是趙國人,再仔細看看那裡頭確實有一個與別人裝束不同的大個子揹着手在路口來回走動,已然知道他就是這一夥人的頭兒,於是拉着莒昊靠在牆上強自鎮定下狂跳不已的心,緊緊地抿了抿嘴便大步走了出去,還沒靠近那道路口,果然見那個大個子兇巴巴地向自己一指,幾步便迎了上來大聲喝道:
“哪裡來的小孩?這也是你們能玩的地方!快走快走!”
“兇什麼兇嘛?你們趙國人了不起啊!”
莒晴一點相讓的意思都沒有,剛剛發育起來的小胸脯一挺,厲聲跟那個大個子扛了起來。
那大個子被莒晴這麼一衝,頓時弄了個哭笑不得,他職責在身,如果是壯漢子闖路,自然少不了將兄弟們叫過來驅趕,可面前是一個小姑娘加一個小孩,他還真拿不上這個臉,氣咻咻地衝到莒晴面前,聲音頓時小了幾分。
“我說丫頭,這是什麼地方你知不知道?趕快走,別在這裡玩兒。”
莒晴依然是不讓,像個小公雞似地怒道:“你兇什麼兇嘛!看你像是個當官的,怕還是大官邊上的人,怎麼這樣說話。你說,你是幹什麼的,我要去你們的大官那裡去罵你!你說!你說!你說——”
面對這瘋丫頭大個子還真沒脾氣,可不攆她走又不行,只得提高聲音怒道:“老子是趙國相邦身邊的護從官帥,你要罵就去罵吧。快滾!”
這一聲“快滾”實在聲音大了些,莒昊頓時大哭起來。在這哭聲中,莒晴巧巧去除了一個荷包神不知鬼不覺的塞進了那個大個子的手裡,低聲說道:
“白萱給你們平原君的,絕密。快送去,要是誤了事小心你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