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柳成林,華蓋如蔭;夕陽一派血紅,在西邊連綿的山巒間欲落還在。蜿蜒的黃土大道之上,七八輛輕便無篷的馬車排成一線向西行去。當前邊不遠處相隔十數步遠橫在路口的兩道籬笆和路旁一片瓦屋赫然入目時,端坐在中間一輛馬車之上的華衣男子略略愣怔了愣怔,緊接着擡起衣袖高喊道:“止——”
雖然車馬顛簸動靜很大,離得稍遠些便極難聽清命令,但這男子舉袖的動作卻比開口說話有用的多,其後三四輛護衛馬車之上的馭手立刻吁吁連聲止住了馬蹄,與此同時,立在那男子身旁的兩個高大兵士一起扯開了大嗓門,衝着前面的儀導馬車高聲叫道:“虞上卿有令!停車!停車——”
這一陣命令發下,前頭那三輛疾行的馬車也相互招呼着漸行漸慢,只過了片刻便遠遠地停在了路邊。一個文士大夫打扮的中年人急忙跳下車快步跑了回來,擡袖在臉上抹了一把才微微帶着些急躁向依然端坐馬車之上的男子拱手說道:“虞上卿請吩咐。”
端坐馬車之上的男子正是趙國相邦佐貳虞卿,他定定的注視着前邊的攔道籬笆出了會兒神,這才幽幽的問道:“何沛,前頭還有多遠才能住下?”
何沛是虞卿的佐貳屬官,此次跟隨虞卿出使燕國負責前後安頓打點,零七毛八的事兒全由他處理,聽到虞卿這樣問,轉頭向前邊影影綽綽在籬笆旁來回走動的戎裝兵士看了一眼纔回道:“虞上卿是大趙重臣,沒有駐留關卡的道理,過了關卡進入趙地還需再行一二十里地纔有村子。這天都快黑了,咱們還是快些走纔是啊。”
“嗯,還有一二十里……”
虞卿思忖着什麼接了一句,略略猶豫了猶豫才吩咐道:
“今日先不過關卡了。何沛,咱們還是循原路回剛纔路過的那個莊子借宿一宿,明天再過關回趙。”
“再轉回去?諾……各馭手聽令,調轉車頭回剛纔那個莊子!”
何沛是虞卿的心腹,跟着他不是一天了,不需多問也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虞卿此次在趙勝出使齊國的同時秘使燕國,所做的就是遊說燕王策應趙國牽制齊國。然而這一行並不像當初預料的那樣順利,雖然燕王當初遣派秦開前往雲中密會趙勝,但當聽說魏國公開站到趙國一邊之後,他卻對錶明立場一事猶豫了起來。
虞卿明白燕王有難處,燕國這些年謹慎事齊,雖然國力得到了一定恢復,但相比齊國依然還是弱小許多。如果秦齊連橫當真成了,韓魏楚各國迫於壓力站在齊秦一邊,那麼燕國沒了退路,也只能背水一戰纔有一兩分免除滅國之危的機會,但現在魏國表明了立場,韓楚宋各國也是態度曖昧,局勢漸有重新轉向平衡的跡象,這樣一來燕王后手一緩,難免要爲自己考慮,不想在戰爭有可能打不起來的情況下公開得罪齊國了。
任誰都是將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這一點虞卿清楚的很,但趙國之危現在並沒有完全解除,燕國可以退一步靜觀局勢再做決斷,趙國卻沒有這個機會,只能硬着頭皮周旋各國才能穩保勝算,那麼虞卿便不能給燕王猶豫的機會。
虞卿當年二十一歲時正是憑藉絕世口才贏得趙武靈王重用的,然而那是在趙國內部,這次離開了趙國,又是在趙國相較秦齊處於劣勢的情況之下,並沒有多少拿住燕國的力量,就算虞卿的嘴再厲害也是空口白話,也是求人,很難真正左右燕王的態度。這樣的局面下他沒了選擇,也只有直接甩了燕王的臉子。
普通人不考慮後路完全可以直接將臉面甩死,但虞卿這樣做是爲了成事,必須要考慮到後路,所以這翻臉的活兒做得極是講究,在遊說了三天依然寸功未建的情況之下,到了第四天他乾脆不再去求見燕王,直接將燕相郭槐召到驛館義正言辭的發表了一通正式通牒,說是“趙國不再與燕國暗中結盟,只求結盟韓魏楚宋共抗秦齊,危急關頭要是做出什麼對燕國不利的行爲還請燕王見諒”。這些話說完他他便徹底冷下了臉,任憑郭槐怎麼勸都是一聲不吭,僅僅過了不到一刻鐘便率領使團離開了薊城直奔趙國方向而去。
虞卿這樣做是要轉祈求爲要挾,要以燕王當初遣派秦開密會趙勝爲把柄來威脅燕王,但這樣做燕王也有可能用其他方法彌補漏洞以求糊弄齊國,其結果依然是虛五實五,所以虞卿並不敢確信燕王一定會按自己的思路走。
然而虞卿不這樣做卻也沒有了其他辦法,這一出城自然沒有了退路,只能擺出急切回趙的架勢疾車簡從向燕趙邊境趕去。然而走歸走,虞卿此時卻是身在路途心在薊城,一路上都在巴望燕國能有所表示,然而如今離開薊城已有五六天時日,燕王那裡依然是一派沉寂,眼看着就要回到趙國的土地了,虞卿怎能不滿心的絕望?
再次回薊城只能徹底將趙國放在被動的位置,虞卿不能這樣做,他今天想停留這一天僅僅是在潛意識裡盼望奇蹟發生。他精神不佳,那些駕轅的馬匹似乎也受到了他的影響,調轉車頭追着自己長長的影子緩緩小跑,總給人一種怏怏的感覺。
這樣向回又行了約莫三四里路,天色漸已暗了下來,坐在最前面那輛儀導馬車之上的何沛也不知看到了什麼,突然憑欄站起身踮着腳尖緊張地向前方張望了起來,直到哪個方向急促的馬蹄聲漸清,四五匹快馬裹在飛揚的塵土中赫然出現時,他纔不敢相信地仔細打量了一眼,緊接着便興奮地轉回頭對虞卿高聲叫道:
“虞上卿,虞上卿,燕王派人來了。看模樣像是秦開將軍!”
“什麼?秦開?!”
虞卿離何沛足有八丈遠開外,耳邊全是馬車的吱紐哐啷和“得得”的馬蹄聲,根本不可能完全聽輕他說了什麼,但“秦開”兩個字卻聽了個分明。他急忙擡頭看向了那幾騎疾馳而來的快馬,雖然小近視眼沒法看清馬背上騎兵的模樣,但內心裡卻是一派清朗——都到這個時辰了,除了各國官府的人,普通百姓誰會在這種兩國邊境的荒郊野外出現?秦開……嗯,是秦開這事兒就算妥了——想到這裡,虞卿嘴角微微掛上了笑意,但緊接着又是一臉的肅然,再次高高舉起了右手,高聲叫道:“止——”
秦開奉燕王之命離開薊城一路向西追來,雖然知道虞卿要走哪條路,卻也生怕因爲住宿打尖等等原因與他擦肩而過。這一路自然少不了看見個村莊城鎮就要進去打探一番,這樣趕了幾天追到了燕趙邊境上,秦開已然對在燕國境內追上虞卿不抱什麼希望了,所以遠遠看見這一大隊馬頭朝東的馬車出現在眼前,他第一個反應便是一陣發愣,接着纔在仔細打量之後急迫的催馬迎了上去,籲的一聲勒住馬繮,連忙直起身拱手笑道:
“虞上卿怎麼走的這麼急?讓末將這一路好趕……呃,虞上卿這是要去……”
遇關卡而不過卻轉而向東,這是要去哪?你特麼這不是要擠兌我麼……虞卿在馬車上坐得極是挺直,肅然的臉上毫無表情,冷住場面等秦開無趣的摸了摸腮幫,這才慢悠悠地說道:“天要黑了,前邊還有一二十里路纔有宿頭,本官打算就近找處地方住下,以免行了夜路。”
“呵呵呵呵……虞上卿恕罪,末將沒別的意思。”
秦開是個厚道人,又是個好脾氣,根本沒有虞卿那些七繞八拐的小心眼,剛纔那樣問根本就是有口無心,突然聽到虞卿這些話裡帶着十足的情緒,他忍不住尷尬的笑了幾聲,忙轉口道,
“虞上卿,我王本來是想考慮周全再答覆貴國。卻沒想到您走得這樣匆忙。我王生怕虞上卿誤會,特地讓末將前來追趕,幸好虞上卿還未過關卡,不然的話便是敝國的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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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卿依然是一臉的矜持,微微點了點頭道:“如今趙國萬事繁雜,虞某實在耽擱不起啊。嗯,燕王有何事吩咐在下,還請秦將軍告知。”
“呵呵呵呵,吩咐不敢當。”
秦開呵呵一笑,又恭恭敬敬地向虞卿拱了拱手,
“我王讓末將轉稟虞上卿,趙於燕有立位之恩,兩國又是脣亡齒寒,自然沒有兩道上的話。只不過敝國是小國,雖然知道大義所在,有時候卻又難免投鼠忌器,所以虞上卿在薊城時,我王纔有些權衡,想的也是將事情做周全些,並非要違拂貴國之意。虞上卿敬請放心,齊國一向欺壓敝國,除了先前的滅國之恨,更有三年前攻宋未成遷怒於敝國殺我大將之仇,趙國若亡,下一個落入齊國之口的必然是敝國,敝國怎麼也不可能與齊國一心。如今趙國除去李兌之患,國威大振指日可待,敝國有所憑持方能不受齊國的屈辱,故願與趙國爲盟共抗大敵,還請虞上卿明鑑。”
虞卿不動聲色的問道:“燕王是何時遣派的秦將軍?
“呃,這……呵呵。”
當時就派人來追和猶豫兩天再派人態度上肯定不一樣,大家都不是傻子,誰都清楚燕王要是當日就派出秦開,以快馬去追慢車早兩天就該追上虞卿了,今天才遇上肯定是燕王又猶豫了很久才下定的決心,這樣的話自然表明燕王的態度並不像秦開說得那麼堅決。
秦開作爲燕王的心腹,虞卿來燕國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自然清清楚楚,還能不知道虞卿這是要往死裡得罪燕王,以使他沒有退路堅決站在趙國一邊。聽他這樣一問,不免一陣尷尬,只得避過這一茬再次轉口笑道,
“我王自虞上卿離開薊城便急令騎劫將軍前抵至狸邑與平舒齊軍對峙,另遣上卿鄒衍即刻前赴臨淄勸說齊王……虞上卿,您也知道敝國的難處。我王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狸邑是齊趙燕三國之間的一塊夾角地帶,燕王讓騎劫將軍隊開到那裡很明顯是在做兩手錶示的準備,趙國要是能壓住陣,這些軍隊自然是與齊國對峙的,但趙國要是壓不住陣,前往臨淄的鄒衍就會變換說法,將騎劫說成是配合齊國進攻趙國的軍隊。燕王這樣做依然還是在兩頭討好,不過相比原先一點動靜都沒有卻也算大大地進了一步,至少能幫趙國向齊國增加幾分壓力。這樣一來虞卿的工作雖然沒能完成十全,但也算達到目的了。
虞卿很明白燕王這是被自己逼得沒了辦法,只能孤注一擲提前從齊國船上挪一隻腳踩到趙國船上,以免得罪了趙國,將來無法利用趙國來制衡齊國。
燕王身爲一國國君所考慮的是燕國的利益,並不存在什麼爲了大義全心全意與誰結盟的心思,雖然表面上表現的很謙恭很大度,但這些表面功夫能瞞得了實心眼的人,卻瞞不了虞卿這樣的玲瓏七竅心。虞卿只與燕王接觸了一次就已經發現他是個心口不一的人,所以難爲起他來心安理得,絲毫不覺着有什麼過分。
難爲燕王不算什麼過分事,本來就是各自爲各自國家考慮,但要是一直去難爲秦開,虞卿卻做不到。秦開在虞卿勸說燕王的這些日子裡頭一直頂着燕王的白眼兒幫虞卿說話,以虞卿看人的眼光還能不知道這位是個難得的厚道人,按當初趙勝的話說就是個魯肅。雖然虞卿不知道魯肅是誰,但看着秦開的樣子卻能想象到“魯肅”一定是個堅持己見的人物,要是難爲這種實誠人那可就是真正的不厚道了。
想到這裡,虞卿瞥眼看到秦開跨馬加鞭趕路趕得滿頭都是大汗,雖然嘴上沒說,心裡卻早已覺着有幾分愧疚,迅速考慮好派人前往臨淄稟報趙勝的事以後便對秦開揚聲笑道:
“虞某早就說過趙燕兩國是一家。燕王都已經這樣說了,虞某還能有什麼二話……呃,我說秦將軍,你看看這天色,難不成咱們就在這裡過夜?”
秦開被虞卿說地一愣,猛然間反應過來,擡頭看了一眼漸已麻黑的天空,這才連忙抹去額角細汗,附和着笑道:“諾諾諾,末將只顧着說話了,全忘了禮數。虞上卿請,咱們先去前頭莊子上住下再慢慢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