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膽虛的瞅了同樣神情琢磨不定的趙譚半晌方纔鼓起勇氣對趙造小聲說道:“六叔,這種,這種玩笑話還是少說爲好吧。”
“玩笑話?老夫說幾句玩笑怎麼了?大王還能殺了老夫不成?”趙造不屑地向趙代撇了撇嘴,隨即以肘支榻略略欠起了身子,“再說老夫說的有錯麼?我問你們,若是哪天你們死了……噢,老夫只是打個比方。若是哪天你們死了,又沒有嫡傳的子嗣,這封君之位該又誰繼承?”
趙譚和趙代被趙造這不吉利的比方弄得一陣煩躁,卻又不敢說出來,只得聲音乾澀的應道:“自,自然是庶長了。”
趙造又笑道:“那好,若是連庶子也沒有呢?”
“啊!這這這……”趙譚和趙代登時懵了,膽裂般的瞪着眼相互看了看,趙代驚然呼道,“六叔,您糊塗了吧!”
“老六老六,你你你,你別這麼說。”趙譚滿頭的大汗已經下來了,連忙拽了拽趙代的衣袖,寒着臉對趙造問道,“六,六叔。這種話可萬萬不能亂說。萬一,萬一……”
趙造瞥了趙譚一眼,仰身重又靠在靠枕上,閉上眼慵懶的說道:“老夫姑且說之,你們姑且聽之。既然是玩笑話,那就哪說哪了好了。”
這種話哪能哪說哪了?趙譚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猶豫了半晌才遲遲疑疑的問道:“六叔這是從哪裡聽來的……的瞎話啊?”
趙造連眼也不肯睜,吭地笑了一聲道:“什麼瞎話?老夫說什麼了?”
趙造這幅表情已經使趙譚和趙代完全明白了什麼,再追究消息來源趙造顯然不會說的,但趙造既然已經將這麼驚天的大事說了出來,那麼趙何忽然對雲臺動手的魯莽行爲便好理解了。
趙譚、趙代他們跟趙勝都說來說去都是鬧家窩子地爭些利益,但突然出現這種事情時。原先那種就算撕破臉也不會出人命的情形便不會再存在了。趙何如果真的沒了子嗣,又因爲這個原因要繳趙勝的權,那麼接下來必然是一場惡鬥,以趙何這麼糊里糊塗的招數根本不可能是趙勝的對手。如果趙勝當真上了位,沒有了趙何在中間作緩衝。以趙勝雖然比不上趙武靈王果斷,但是心機卻要深沉許多的性格,反對他的宗室們顯然不會有好果子吃。
趙代真的怕了,滿頭的大汗不住的往外冒,怎麼擦也擦不乾淨。膽怯的說道:“六叔,五哥。若是當真如此,我們,我們可怎麼辦?難不成,難不成坐以待斃麼。要不,要不便規規矩矩的聽平原君擺佈就是了,說不準。說不準……”
趙代已經完全語無倫次,要是他爹趙成還在,看見他這幅模樣,恐怕大耳瓜子早就扇過來了,不過如今趙成已死,倒是不用擔心臉疼。
趙代是個聽班隨從的性格。關鍵時候便會亂陣,但趙譚不同,見趙造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已然料到他早有定計,連忙向趙代擺了擺手,拉着坐墊靠在了趙造的塌旁小心的說道:“六叔,爲今之計也只能死保大王了。若是讓平原君毫無掣肘的掌了大權,宗室必然要受重創。此事幹系重大。六叔您說什麼也當這個主心骨啊!”
“呵呵。老夫一個糟老頭子能當什麼主心骨?唉……”趙造輕嘆口氣,搖着頭笑道。“咱們這大王啊,嘿嘿,實在說不得。爲君之人能糊塗到這種程度堪稱前無古人了。他也不想想,雲臺是什麼地方,劉玄又是什麼人。論起平原君的心腹來,這個劉玄恐怕也不比馮夷差,你好好的去動什麼雲臺?就算動雲臺,上手便將劉玄擠了出去,這不是戳平原君的眼珠子麼。嘿嘿,糊塗啊。”
趙譚連忙接道:“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大王這樣做已然挑明瞭與平原君的裂痕,若是任由發展下去,不論平原君怎麼想,也只能被迫應手。如今平原君大權在握,根基已固,就算他想退,他手底下的人也絕不可能答應,這亂子想不起來都難。六叔,此時不動更待何時?咱們應當想辦法向大王表忠心,不能讓他再這樣胡鬧,再想法子將平原君打下去纔是啊。”
趙造斜了趙譚一眼,慵懶的說道:“大王糊塗,老四你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諾諾諾。六叔快些拿主意纔是啊。”
“是啊,六叔,這都什麼時候了您還賣關子!”
趙譚雖然被諷刺了一頓,但是別說當着趙造的面捱罵也是白捱罵,就算不怕趙造現在也只能催促趙造拿主意。趙代也是同樣的心情,連忙從旁幫起了腔。
趙造在三天前得到正伯僑這個“寶貝”以後早已經有了準主意,此時見趙譚、趙代一臉的急躁,忍不住搖了搖頭才笑道:“老五、老六,老夫說你們糊塗你們還不信。你們也不想想大王心裡想的是什麼。大王對平原君只是怕,對你們麼,那可就是不信任了。你們去表忠心替他拿主意?哼哼,大王能聽你們的麼?”
趙代急道:“就算大王與我等有嫌隙,這個節骨眼上也顧不了這個了。大王只怕是這幾天才確信絕嗣,不然不會這般運作。若是不打倒平原君,大王必然寢食難安,咱們此時去表忠心他怎會不樂意。”
趙造笑道:“說你糊塗你就是糊塗。大王自然是樂意,可你是從哪裡知道這件事的?你不提這件事又如何取得大王信任,讓他對你言聽計從?哼哼,這忠心你表不起,就算是表了恐怕也只會讓大王更是怕你。”
“那可怎麼辦?”
趙代登時急了,剛剛從席上欠起身,趙譚便一把拽住了他,沉住氣說道,
“六叔,侄兒們猝聞此事心驚不已。一時之間難有定計。六叔您就別賣關子了。只要是您的吩咐,侄兒們定當無不聽從。”
趙造要的就是趙譚他們言聽計從,見趙譚表了態,這才悠然的笑道:“你們沒根沒據哪有去表忠心的機會?大王也信不過你們。不過大王如今辦出了這麼檔子事,顯見知道他絕嗣。並且參與其事爲其運籌之人絕不是什麼聰明人。大王自然需要明白人爲他運籌,只有大王當真爲了君位與平原君勢同水火,並且絕不會完全落於下風時,你們纔有機會前去投靠。這個運籌之人麼,既要手中沒有過多勢力。要想跟平原君鬥那就需要與你們結盟,又要對大王絕對忠心,不會半道跑到平原君那邊去,還要是大王絕對放心,必然要全心倚賴之人才行……你們說,此人是誰?”
“吳太僕!”
“吳廣?”
趙譚和趙代幾乎同時脫口而出,趙造沒有再說話。含着笑又慵懶的閉上了眼睛。
…………………
提前知道趙何絕嗣消息的人絕不止徐韓爲和趙造他們這麼幾個人,就在雲臺變動消息剛剛傳出去,趙譚趙代前去找趙造的當天,已經當了司寇佐貳的范雎也通過不同渠道聽到了消息。
范雎白天不敢去平原君府,畢竟如今他已經是朝廷裡的高級卿士,而不是一個在平原君府當門客的庶民。如果沒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在趙勝不在邯鄲時前往平原君府拜府,勢必會太過眨眼,所以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到天將晚時再悄悄前去了。
鄒同根本沒想到范雎這時候會來,剛剛得了紀要的吩咐,指揮着僕從封了內府的門,還沒來得及監管着下人將鑰匙妥善保藏便見一名大門口的僕役慌慌張張的跑了過來,說是範下卿到了。鄒同跟范雎之見因爲東武的時多少有些不對付。可季瑤和趙勝都已經肯定了范雎的做法,鄒同自然也不敢再說什麼。該怎麼客氣就得怎麼客氣,連忙迎了出去。
范雎現在畢竟已經不是平原君府的人了。沒得府中傳召就進去不合禮儀,可是又怕被外邊的人看見,所以吩咐車伕將馬車從偏門趕進去以後,自己便躲在正門門房裡耐心的等起了鄒同,見了面相互寒暄了幾句說明了來意,也沒用什麼人引領便信步向外援偏後邊的門客房走去。
范雎此次前來的理由是許久沒見喬端,想過來拜會拜會。這理由雖然沒法解釋清楚爲什麼要天黑了纔來,但總算是個正當理由,別人又對他沒什麼疑心,自然也不會去想什麼晚上不晚上了。
喬端年紀大了,身體又不是太好,一直有天黑就就寢的習慣,在范雎到了的時候恰好要去睡覺,等服侍他的僕役傳進了話,老爺子頓時大呼意外,連忙穿好衣裳把范雎迎了進來。
這兩位早已經是忘年交的老朋友了,范雎夥同了藺相如連趙勝當聘禮送給喬端的茶葉都敢搶,哪會有那麼多禮道,當下笑呵呵地跟進了廳去,自顧找地方一坐,就見喬端喊住了那個僕役,一邊跑到內室裡翻找着什麼一邊笑道:
“範先生來了老朽可不能藏私。公子上次去魏國外黃時楚國令尹送了些茶葉給他,回來之後讓鄒大管事給老朽包了一些過來。老朽也沒怎麼捨得喝,這不還剩了不少,咱們倆今天正好可以煮上一壺,品茗相談豈不愜意?”
范雎是帶着滿腹心事來的,見喬端還不知道把“寶貝”藏在了什麼地方,心中暗急之下呵呵笑道:“喬公別忙活了,要是真有這個心便分給在下一半就是,在下帶回去慢慢喝。呵呵……”說着話又擡頭對站在一旁陪着笑臉的僕役點頭道,“天已經晚了,你下去歇息吧,不必煮茶了。”
“呃,範下卿,喬公怕是……”
那名僕役跟范雎也是老熟人了,見范雎免了他的差,心中雖是樂意卻又不敢當真聽話,跟范雎說話的當口連連瞥眼向內室看去。就在這功夫喬端已經墊着一盒茶葉從內門中走了出來,向那名僕役擺擺手笑道:
“範先生讓你下去你便下去吧。老朽統共就剩了這麼一點兒,分他一半還得請他喝一次,那不就沒有了麼。呵呵呵呵,下去吧,不要耽擱老朽跟範先生說話。”
“諾。”
那名僕役低眉順眼的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喬端將茶葉盒放在了一邊矮几上。跟着走到廳門口輕輕合了門。這才走回來拉了張坐席挪到范雎近處,在范雎攙扶之下費力的坐下後才低聲問道:
“範先生今天過來是不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跟老朽說?”
喬端這老爺子能成爲趙勝府裡的第一親信,那眼睛那耳朵怎麼可能是平常人能比的。范雎清楚喬端已經聽出了自己攆那名僕役走的弦外之音,索性也不再說廢話,連忙急切地說道:
“喬公。確實是出大事了。前兩天大王沒與公子和馮夷打招呼便將叔段從雲臺調去了大梁,又將那個王宮扈從都尉何值安插進了雲臺,如今雲臺已經被弄得亂了套,極多幹臣都被遣了出去。”
“哦?”喬端登時被范雎說愣了,盯着范雎肅然冷峻的目光。心裡不覺突地一跳,下意識的接口道,“大王這是要做什麼?”
范雎直盯着喬端的雙眼,他生怕喬端的身體受不了這件事的衝擊,但是此時卻又不能不說,抿着嘴脣沉默了片刻才道:“大王他……已經確信……絕嗣了。”
“你說什麼!”
喬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這些話,待一個字一個字的咀嚼清楚以後。他眼前不覺一黑,險些沒有昏倒過去。范雎連忙扶住了喬端,待他穩住了情緒方纔一五一十的將季瑤怎麼知道的這件事,又是怎麼跟他說的,他又是怎麼做的以及其後的種種情由仔細地說了一遍。
喬端面如土色,彎腰低頭的認真聽着。其間一個字也沒說,等范雎說完,兩個人盡皆沉默,廳中登時一片寂靜。良久之後喬端才緩緩地擡起了頭來,盯着范雎的雙眼默然半晌,這才狠狠的嚥着唾沫,一字一頓的說道:“範先生……你是何人之臣?”
范雎臉上一陣一陣的陰晴不定。並沒有接着回答,許久過後才決然的應道:“范雎乃二命之人……喬公又是何人之臣?”
“我乃趙人。”
喬端並沒有絲毫猶豫。雖然只說了短短四個字,卻將那個“人”字咬得極重。絕口不提自己是何人之臣。
………………
已經陷入漩渦中的知情人有很多,而還沒有陷入漩渦卻依然被雲臺之事驚到的人同樣也不少,雖然趙何敢做不敢當的老是想捂住調動雲臺郎的事,而且徐韓爲也絕口不提,但作爲相邦佐貳,虞卿還是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此事。
君王無緣無故地對雲臺這麼重要的部門突然做出調動舉動,虞卿第一個反應就是震驚。原因簡單到了不能再簡單,如今的趙國雖然有宗室近支在當攪屎棍,但至少朝堂上還是君臣一心的。大王剛剛從河間回來就毫無預兆地對相邦的親信部門採取行動,這裡面的意味誰能看不出來?紙是包不住火的,更何況趙何這樣做的時候連包火的紙都沒準備好,等消息傳遍天下之時又會發生什麼,同樣任何人都能明白。
虞卿絲毫不敢怠慢,立刻去找了觸龍。這樣的事情誰聽了會不震驚?觸龍二話沒說便帶着虞卿、大司徒劇辛和大司馬趙禹等朝堂重臣趕往了王宮。而就在這同時,在家頤養天年的太僕吳廣忽然接到了一封沒有署名的禮盒,當打開盒蓋時裡面只有一個小小的錦囊,而錦囊裡那幅小小細絹上的字卻差點沒將吳廣擊倒。
當寺人將朝中十餘位上卿亞卿齊請拜見的消息帶進寢宮的時候,趙何猛然間意識到了自己和鄭鐸所行此招的荒謬,他懵了,害怕了,在無措之下竟然連連高喝了好幾句“我不見他們”。
“我不見他們”自然是閉門拒見的意思。寺人只管傳稟通報,哪會去管大王爲什麼拒見。王命傳出來以後,宮門口頓時炸開了鍋,隔牆高喊“大王三思”者有之,痛哭流涕者有之,急忙商議對策者有之。就在這最爲混亂的時刻,吳廣的馬車也到了宮門口。
吳廣是趙何的外祖父,又身居六卿太僕高位,身份地位遠在觸龍等上卿之上,觸龍他們見吳廣到了哪敢怠慢,急忙上前見禮,亂紛紛的將事情一說。吳廣雖然驚懼,卻依然笑呵呵的捋着幾乎全白的淡髯應道:
“諸位還請稍安勿躁,老朽也是爲此事來的。此事以老朽愚見,大王恐怕也是看着相邦在河間忙的抽不出手來,所以想替他分擔些政務。諸位都知道大王登基以來並沒處理過什麼大事,估計也是好心做了錯事,引起了諸位的誤會。呵呵,大王的性子諸位都知道,這樣在宮門前紛紛請見,只怕大王羞愧之下更是無法將此事說清楚。不如這樣好了,諸位先請回去,老朽先與大王談一談再給諸位一個交代。”
“諾,有勞太僕公了。”
朝廷中人都知道吳廣是個誠直的厚道人,今天這樣說絲毫沒有替趙何掖着藏着的意思,而且所猜測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可能,自然不能難爲他。見他要去單獨跟趙何談一談,觸龍連忙代在場的這些卿士們道起了謝。吳廣不敢與他們再多糾纏,忙儒雅的鞠送了起來。等衆人都登上馬車紛紛四散之時才長吁口氣,連忙讓已經傻了眼的那名寺人進去報告。
如今趙何已經完全六神無主了,忽然聽說吳廣糊弄走了差點沒闖宮的那些卿士,淺眼窩子裡的淚珠差點沒掉下來,急忙吩咐寺人傳見。不大時工夫吳廣匆匆的走進了寢宮正廳,一句話都沒說便先擺手將黑着臉站在一旁的鄭鐸和一幫戰戰兢兢的侍從攆了出去。待大廳之中只剩下了他們祖孫兩人之後,這才趨步走到硬撐着架子坐在幾後的趙何面前,連坐都沒來的及坐便急忙低聲問道:
“大王絕嗣的事是真的麼?”
趙何現在最需要的乃是安慰,哪曾想到吳廣上來居然會是這樣一句話,巨大的打擊之下立時寒着臉脫口問道:“吳,吳太僕這是,這是聽誰說的?”
吳廣已經徹底急了,絲毫不顧君臣之儀的厲聲說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大王何需去管是誰說的!”
“外祖父……”
趙何終於繃不住了,兩道熱淚登時噴薄而出,一聲“外祖父”頓時把吳廣喊得心都碎了。
吳廣眼前一陣陣的發黑,雙耳之中也是不住鳴響,哆嗦着嘴脣盯着趙何看了半晌,忽然雙肩一垮,頹喪的說道:“大王,你糊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