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這東西根本琢磨不透,就像一千個人心裡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同一個表情在不同的人看來其含義也不同,什麼叫安之若素?
趙造在趙何面前玩兒的就是心理戰法,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又是趙何叔爺爺,說看着趙何長大一點都不過分,還能不知道趙何是那種優柔寡斷的‘性’格。現如今明面上是趙何的王位保衛戰,事實上卻是新舊兩派的權力爭奪戰,趙造好容易把趙何這個金疙瘩握在了自己手裡,怎麼肯因爲趙勝一封看上去想求和的信把趙何感動一把之後再拉回去?
政治鬥爭不是請客吃飯,雖然看不見硝煙,但到了關鍵時候同樣要死人,趙造賠不起,也只能用絕殺的手段牢牢捆住趙何。趙何不管再怎麼優柔寡斷,對王位卻是絲毫不敢放手的,因爲這直接關係到他的‘性’命。這樣的情況之下他的神經想不敏感都不行。所以“撐犁孤塗”那事對他殺傷力自然很強,畢竟這牽涉到趙勝會不會對王位有興趣。
在趙何看來,自己一趟河間之行就已經多少品出了些王位的三昧,當趙勝在雲中坐擁十數萬大軍,手指一揮萬衆應諾之時怎麼可能不產生些對君位的渴望。其實趙勝在被那個胡人稱爲“撐犁孤塗”時是什麼表情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事是不是真的發生了,如果沒發生還好說,如果當真發生了,這麼長時間了都沒有人告訴過趙何一聲,這就已經足夠趙何心驚了。
趙造分寸拿捏得很好,說趙何要是不信可以去問趙俊,這意思就是有人證,絕不是胡說。可問題是這個節骨眼兒上趙何怎麼敢當真去問趙俊?就算真把趙俊叫過來問上一問,趙俊能說什麼?他除非是傻子纔有可能承認發生過這事。道理不很簡單麼,發生了這樣的事兒,你又在現場,爲什麼這麼久了連提都沒提過,是不是想擁護趙勝造反?然而趙造既然敢說的這麼肯定,自然不可能是完全的無火之煙,就算趙俊再怎麼否認,最終的結果還不是越來越讓趙何疑心。
不管怎麼說趙何也已經被這件事兒給套進去了,剛纔看見吳廣和趙造爭論不休的時候多少還有些疑慮,這時候就連吳廣都不吭聲了,那他只能順着趙造的思路去想了。手足無措的“這”了半天,臉‘色’由震怒之下的通紅逐漸變成了驚懼之中的慘白,嘴‘脣’一哆嗦,脫口說道:
“這,這可怎麼辦!”
着了……趙造斜斜的瞥了瞥一旁黑着臉不做聲的吳廣,再開口時卻有裝起了好人:
“大王,這事兒以老夫之見,當時平原君也未必當真有什麼篡逆之心,好聽話誰不愛聽呀。可問題是當時平原君是沒機會,就算什麼非分之想也只能過過耳癮,現如今有了機會又會如何老夫可實在不敢說。再說大王這裡還沒怎麼着呢,他便給大王來了這麼一封信,大王難道還沒看出來不成,這不擺明了是在叫開面兒的告訴大王他早就知道大王絕嗣之事麼。
平原君既然早就知道大王絕嗣,要是當真忠心,又爲何不好好的想辦法從朝堂上淡出,反而又折騰出這麼多事兒來?又是伐齊又是賑濟河間的,雖說都掛着大王的名義,那還不是他的功勞,這不擺明了是讓人看看他纔是大趙真正的頂樑柱,大趙有沒有大王都一樣麼?
大王,這些事不琢磨相互也扯不上關係,可琢磨琢磨卻不是那麼檔子事兒,老夫實在是越想越心驚了。”
“趙勝,你,你……你其心可誅!”
在趙造偷換概念的推理之下,趙何果然越琢磨越不對味,心驚漸漸變成了憤怒,緊緊地捏住拳砰的一聲砸在了御案之上,震得几面上的各種金‘玉’用度登時哐啷哐當地一陣‘亂’響,半晌才漸漸從暴怒之中稍稍冷靜了一些,側着頭左右看了看趙造和吳廣,憤然問道,
“王叔祖,太僕公,你們看此事應當如何處置?”
“老夫看麼……”
“大王。”
沒等趙造慢悠悠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一旁的吳廣卻已經走到預案之前對着趙何一躬身打斷了趙造的話道,
“上柱國所言終究只是個人猜測,大王萬萬不可因爲一時氣憤‘亂’了章法。雲中那件事實在無法得知情形如何,如今的局面下也沒辦法去問趙俊、趙奢他們,所以只能存疑。而且就算有其事,那也未必當真是平原君有什麼妄想,以此推測眼下的事實在證據不足。
目下最重要的並非收集平原君的罪證,那畢竟是魚死網破的做法,不論誰勝誰負都非大趙之福。眼下第一件要做的應當是好好看看平原君這封信的真意。以老臣愚見,平原君此信言之切切,未必全像上柱國說的那樣是在威脅大王。
不過正如上柱國所說,北征也好、伐齊也好,賑濟河間也好終究都是使平原君權重之事,若是再任由其繼續下去,不論平原君怎麼想,大王也只能更是難堪。雖說平原君說的沒錯,此事關乎大趙長遠之計,但與嗣君之事相比卻只能忍痛棄之。
削平原君的權才能保證繼嗣之事不受掣肘,雖說平原君所涉之權佈於朝堂內外各處,但最關鍵的還是軍權,只要諸將願惟大王之命是從,其他方面都好說,平原君也只能被迫退讓,所以平原君這封信必須要駁。不過平原君若是一心在此事上,而且又有不臣之心,免不了會在大王駁斥之後將大王絕嗣之事傳的沸沸揚揚,以此迫使大王退讓,以求將軍權完全控制在他的手裡。這樣的話駁斥之前還需先安撫住軍中幾位重要將領才行……”
“太僕公是說牛翦他們?”
趙造剛纔被吳廣搶了話頭,滿心裡正不樂意,暗中早已經打算好了要想辦法把吳廣排擠出去,獨自控制趙何。然而排擠吳廣並不像排擠趙勝那麼容易,畢竟現在趙何已經跟趙勝槓上了,而在趙何心目中唯一能夠不用疑心的只有吳廣,所以這事兒並不是那麼容易做,正在一旁打着算盤呢,陡然聽見吳廣提到需要先抓軍權這件事,不覺暫時放下了排擠吳廣之心,連忙接上了話頭。
吳廣因爲趙造剛纔搬‘弄’是非的事正滿腹怨氣,哪有什麼好臉給趙造看?可是現在正是需要團結在一起對付趙勝的時候,內鬥萬萬要不得,所以他雖然一心的氣,但還是停下話頭對趙造點了點頭道:
“下官正是此意。”
吳廣說話的時候一直板着臉,趙造又不是三歲孩子,還能看不出來?不過抓軍權這事確實重要,要是沒有這一點什麼都是白費,趙造就算看得出來吳廣的憤恨,也只能裝作沒看見,捋着鬍子略略思忖了思忖才道:
“嗯,大王,此事老夫先前倒是與太僕公商議了商議,只是仔細想了一想怕是沒那麼容易。牛翦一向與趙勝‘交’好,咱們又沒辦法將大王絕嗣的事提出來,這話還真不好大說,難道硬往平原君身上潑髒水麼?這怕是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吧。”
潑髒水的事你少做了麼……吳廣恨恨的咬了咬牙,沉聲說道:“下官倒是有些主意,只是能不能成事還沒有十足把握。既然上柱國一時之間不好出面說話,就由下官去見一見牛翦好了。”
吳廣說自己有辦法,可是卻不肯把辦法說出來。趙造越聽越覺着不是滋味,心中暗想道:你這不是擺明了要將老夫排除在外,單獨取得牛翦的支持麼?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便宜還能讓你一個人佔了不成……
現如今的形勢很是微妙,趙造和吳廣既要合起夥來對付趙勝,可自己內部也得爭權,這軍權由誰爭取過來可是關係到後趙勝時代由誰掌權的大問題,趙造那哪讓吳廣佔了先,呵呵笑道:
“那倒不必,老夫看這事越穩妥越好。吳太僕雖說德高望重,可終究只是個文臣,與牛翦少有‘交’集,怕是這話也不好遞上。至於老夫麼,雖說……”
“既然如此,此事便由上柱國出面就是了。下官職卑言輕,確實也難說動牛大將軍。”
吳廣沒等趙造說完就接上了話,雖然把任務推給了趙造,但這裡頭的槓子卻極是明顯。牛翦當年是被趙成打壓的一派,而趙造卻是趙成的班底,這裡頭的關係自然不言自明。趙造不覺一陣尷尬,呵呵笑道:
“得罪得罪,既然太僕公已經有了法子,牛翦那裡還是由太僕公去遊說好了。不過麼……牛翦雖說望重,但單單一個牛翦願意站在大王一邊未必便能完全壓住陣。諸將之中宗室頗多,老夫還是能說得上話的,等牛翦那裡一動搖,趙禹他們就由老夫去遊說好了。”
趙造這已經是在依靠自己的勢力明白無誤的與吳廣劃分起了勢力範圍,吳廣雖然對此頗是厭惡,但合作免不了相互妥協,他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只得點點頭拱手道:
“這樣也好,此事不能拖,多爭取些人過來成算才更大。那下官便在此代大王謝過上柱國了。”
什麼叫你代大王謝過我呀……趙造越聽越彆扭,可在趙何面前卻不好挑吳廣的刺,只得呵呵地裝聾作啞了。
………………
牛翦是趙國軍中第一人,他的態度直接決定近半實權將領的態度,吳廣和趙造要想繞過他根本沒有可能。君前一番明爭暗鬥之後,吳廣自去尋找機會前往大將軍府遊說,而趙造也已經做好了吳廣那裡一得手就開始收割宗室將領勢力的準備。
他們在做準備,另外一邊同樣有人在做準備,就在趙勝呈遞的那封信送到趙何案頭上的頭一天,通過馮夷傳遞的消息,得知趙勝不肯退讓卻準備暫時妥協態度范雎和喬端在迅速分析了利弊以及趙勝的真實意圖之後,喬端這個好幾個月都不肯出一次平原君府的糟老頭子便悄悄的離開君府,步行趕往了牛翦的大將軍府。
喬端在趙勝面前地位崇高,但說來說去還是個草民,跟牛翦之間根本沒有過‘交’集,沒有趙勝的公開支持是怎麼也不可能跟牛翦說上話的。喬端並不打算找牛翦,他要找的是另一個人——許歷。
這個時代大將軍府的建制雖然比不上後世,但是人員同樣很多,以趙國常例,大將軍府有實際將校身份的屬員就達七十二人之多,這些人分工明細,管保衛的,管謀劃的,管後勤的,官機要的等等等等職務無一不有,是一個完整的最高軍事指揮部。
許歷離開平原君府以後憑戰功得到了牛翦的喜愛,從雲中回來之後就被牛翦安排在大將軍府擔任了國尉之職,既是牛翦的高級部屬,同時又是重要的參謀人員,雖說只是個裨將之身,但級別低職位高,也算是功成名就了。他跟喬端堪稱忘年生死之‘交’,又是趙勝曾經的心腹之人,再加上如今又成了牛翦的親信,這裡頭的關係可就不用明言了。
知情人們只在那裡打着暗戰,明面上也不是沒有說道,觸龍他們圍宮請見的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生,能瞞得了誰?很快就轟動了朝野。趙造自然沒心情去理他們,吳廣卻不能沒有說法,於是最終傳出來的消息便像吳廣說的那樣,趙何當了一回政治生手,“好心辦了壞事”,對雲臺錯誤的做了調動。
趙何本來就是政治生手,這一點誰都清楚,犯了這樣的錯誤雖然‘性’質及時嚴重,但是理由卻也說得過去,觸龍他們不知底細,總不能對一個拿出了可以解釋原因的理由的君王窮追不捨,所以雖然衆公卿們依然疑心重重,但至少表面上總算消停了下去。
邯鄲自在那裡‘亂’,河間這邊卻要安靜許多,趙造和吳廣他們的路數趙勝非常清楚,他們如果不能拿下軍隊那就什麼都別指望幹,然而趙勝對此卻沒有什麼動作,正如寫給趙何那封信說的那樣,依然在有條不紊的謀劃着對燕的大計,彷彿趙國國內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趙勝並不是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更會引起趙何的忌憚,但是他卻只能這麼做,這是因爲邯鄲那邊不論趙造他們如何運作,在不敢將趙何絕嗣消息宣揚出去的前提下很難給軍界的大佬們一個選邊站的理由,這件事只能拖下去,只要軍界出不了變動,趙勝就不能輕易放下這次關乎趙國社稷乃至天下大局的重要事務。軍隊已經到位了,刀槍已經出鞘了,必然要牽扯在其中的各方勢力也已經該安撫的安撫,該牽制的牽制,箭已在弦上,你真能說不發就不發麼?
事實上趙勝那封信確實有對趙何進行威脅的意思,不過並不是向趙何宣戰,而是要告訴趙何,趙何絕嗣的消息他已經知道,他並不準備威脅趙何的君位,但是也希望趙何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做出危害社稷的舉動,不然的話他只能將趙何絕嗣的消息宣揚出去,並且通過這件事的影響迅速抓緊軍權爲對燕的大事掃清障礙。這是一種壓制,同時也是在進退兩難、無從選擇之下的一種拖延戰術。
對燕之事確實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關鍵時刻,秦楚韓魏各國紛紛表了態,齊國那裡天天傳來的消息也在不停地催促着趙國前進的步伐。莒邑那邊依然是僵持不下的局面,而即墨那裡卻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形勢逆轉。
強攻即墨的騎劫這次確實遇上了硬茬,近二十萬大軍在數月之內連番進攻即墨,非但沒有前進一步,反而損失了大量人馬。不過即墨城裡的田單現在日子也不好過,孤城被圍數月,糧草早已處於難以爲繼的狀態,在大量軍民被燕軍俘獲的同時,更有不少人逃出了城去。這樣的局面一方面讓漸漸暴躁的騎劫看到了希望,同時也在即墨城中引起了慌‘亂’。
據傳田單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已經與手下將領們商量起了獻城投降的事,這消息在燕軍陣中傳的沸沸揚揚。然而就在騎劫眉頭漸漸舒展,自以爲很快就將大功告成的時候,遠在河間的趙勝也得到了雲臺郎的秘密報信,信息的內容很簡短:即墨齊軍正在所控制的關山之內秘密收集大量耕牛,目的……未知。
成敗在此一舉,不論趙國國內的局面還是燕齊的局面都已經使趙勝沒有時間再拖了,於是就在那封上呈給趙何的信到達邯鄲之後的第三天,一封壓了趙王‘玉’璽的信函也在快馬傳遞之下急速傳向了薊城。
這封信裡的內容也很簡單,用簡單明瞭的話總結起來意思就是:趙王已經無法容忍燕國的狂妄之舉,限燕王於六月初十之前必須發下在齊國停兵後撤的命令,不然的話——勿謂言之不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