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口抓趙造是再明顯不過的收拾殘敵,沒有了憑持,又沒有了鬥志,剩下的一二十個人在數百名強壯兵士手裡還不就跟捉小雞一樣簡單?不片刻的工夫趙造父子和他們的心腹護從便全數被捆了起來,衆將士和墨者們在趙禹等人的指揮下迅速向外撤去。
人流涌動之中,絲毫沒有跟着走意思的藺相如便有些站不穩了,急忙拉着范雎避過人流走到了不遠處一棵柏樹下頭,小聲問道:
“範先生怎麼想起說這個了?”
范雎向旁邊嘈雜擁擠的人羣看了一眼,這才神秘的笑道:“宮裡頭的……那件事藺先生知道了麼?”
藺相如雙眉一皺,長長的嘆了口氣才道:“大王都已經對公子起了殺心,你說公子還瞞得住我麼。”
“這就是了。”
范雎臉上輕鬆了一些,又湊近了些許才道,
“範某剛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趙造一夥人是被抓了,樁樁罪證都能讓他們翻不過身來,公子掣肘已除。可公子終究不可能將宗室和朝中所有反對他的人全部除掉……藺先生您想想,平原君夫人說生可就要生了,若生的是個男孩……”
藺相如聽到這裡登時滿臉的苦相,無奈的緊緊閉着眼偏了偏頭纔打斷范雎的話道:“唉,若什麼是?寅時中的時候便已經生了,就是個男孩。”
“啊!這……”
范雎絲毫沒有防備。頓時驚呼了出來。連忙拽了拽藺相如的衣袖,悄聲問道:
“此事公子可有說法?”
藺相如臉色漸漸灰了下來,緩緩地搖起了頭,半晌才道:“範先生這一夜都在外頭忙,不清楚君府裡面的情形。宮裡的都監竇平也不知怎麼的就成了宜安君的一夥,昨天他們攻府之前竇平幫宜安君去君府詐門,夫人生怕遲滯那些賊人亂了公子的計劃,反將作亂的罪名安在咱們頭上,不得已只得親自出面開門周旋……”
“啊!夫人出面?”
范雎聽到這裡汗都下來了,他是聽一知十的人。只需藺相如簡單的一說就能將其間情由全聽明白,頓時滿心裡都是後怕、對計劃不周的羞愧以及對季瑤的感激之意。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藺相如接着的一番話差點沒嚇得他昏厥過去。
“是啊,夫人親自出面。這夫人雖說年歲不大。卻着實是……唉,你想想這種事哪能不出亂子,別說夫人小小年紀,就算你我便一點都不怕麼?夫人受了驚擾動了胎息,瓜未熟而先落蒂,差點,差點沒要了她的命……範先生你說,這般情形之下公子縱使有過嗣之意,卻又敢提麼?”
雖說這纔是范雎跟藺相如提這件事的真實用意,但他想到季瑤這是拿半條命救了自己這些人一命。身陷五味雜陳之中,那些大事反而顯得不那麼重要了,急忙問道:
“夫人現在情形如何?”
藺相如咂了咂嘴道:“總算是善人福報,雖說險了些,如今倒是母子平安了。”
“那就好,那就好。”
范雎放下心來的急忙搓了搓手,這才擡起頭來又回到了正題,
“藺先生,那些事着實事關重大,範某原先縱使知道了卻也不敢跟你還有喬公他們說。不過如今事情已經在你我之間敞開了。咱們便得好好的謀一謀才行。如今鬧到了這般地步,小公孫也已臨世,便容不得公子再拖而不決了。要麼以此嗣爲王嗣避嫌而退,要麼……”
沒等范雎把“要麼”如何說出口,藺相如連忙擡手捂了捂他的嘴。其實就算藺相如不阻止。范雎也不敢將那後半句話明說出來,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道。
“可如今的內外局面公子有的退麼?”
“唉……”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北邊燕國還在努力安定之中,西南秦楚已動,就算不考慮自己這些人的前程,他退那也將是整個趙國退了,可如今嗣子已出,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或許等安定了眼前的紛亂局面,他退下去也不是不能選擇,但到時候他豈不是更加功大?與他牽繫的人豈不是更多?就算明言後退,又當真退的了麼?他退了誰敢接,誰又能接,就算有人接了又怎麼處理與他的關係?
若是換上去的是他這一系的人,跟他在臺上能有什麼區別?若是與他不一系,勢必權勢更易,新掌權者必然要清理他一系的人以免掣肘。大王、嗣君、掌控朝廷絕大多數力量的嗣君親父,如此微妙的關係有誰能處理得好,到時候豈不又是一亂?他敢退嗎,這滿朝文武又能讓他退麼?更何況他甘心半途而廢,扔下已經漸漸顯出輪廓的興趙大業,僅僅是爲了避嫌而退嗎?可若是不退,大王又如何自處,外邊的人又會如何評論他?豈不會有人將以此爲藉口說他是趙成、李兌一樣的權奸,或者說他有謀位之想而不停攻訐他呢?可別忘了趙國外頭還有秦楚韓魏各國,沒有誰會希望趙國過於強大……
實在是太亂了,趙國從趙襄子立國那一輩兒開始就沒有解決清楚君位傳承問題,如今沙丘宮變的王位之爭剛剛過去沒幾年,這又亂起來了……藺相如連連嘆起了氣,那些被爲了謀劃清除趙造而暫時壓下的心思瞬間又浮上了心頭,就算不說話,心裡的矛盾也已經表露無疑。
范雎仔細的觀察着藺相如的表情,忍不住以拳護口重重的咳了兩聲,也不知怎麼的忽然轉了話題:
“唉,這一夜咱們雖說沒有白忙,算是將趙造一夥連根拔了出來,可……恐怕事情也決不會那麼容易收尾。”
藺相如不由一愣。下意識的問道:“範先生什麼意思?”
范雎皺着眉搖了搖頭道:“各處行兵的事都是大司馬他們在操持。範某也就是打打下手。等清除了伏殺徐上卿他們的那些刺客以後,已經派人將徐上卿他們都護送到王宮那裡請見大王,希求儘快定下趙造的罪名。可……大王卻到現在都緊閉宮門不肯相見,藺先生你說……”
“啊!這……”
這回輪到藺相如大吃一驚了,急忙問道,
“大王爲何如此糊塗!此事範先生跟大司馬說了麼?”
范雎搖了搖頭道:“亂局紛紛,趙造尚未受縛,萬事都還不知道結果如何,我敢拿這些事亂了大司馬他們的心麼……唉,那些卿士大半都在趙造欲殺之列。他們會如何想還用細說麼?大王這次怕是把人都得罪全了……”
藺相如緊緊盯住范雎的雙眼越睜越大,半晌過後突然彎腰一捂肚子,滿臉痛苦的皺着眉說道:
“嘶——哎呦呵,你說我這肚子。顛了這一路怕是涼風喝多了。範,範先生,相如得回家躺躺,回頭公子若是問起來,你,你幫我告個假。”
“哎哎哎,好好。”
范雎小雞啄米似地點着頭連忙上前去扶藺相如,可人家藺相如只捂了一會兒肚子,說完話連告辭都來不及說便轉身跑了。
…………………
王宮門口,已經等候了兩個多時辰的幾十位高級卿士已經頂不住勁兒了。有些人席地而坐翻看起了不斷送來的那些罪證,但更多的人卻紛亂的吵吵了起來,隨着時辰的挨移,憤怒就像瘟疫一樣在更多人的臉上彌散開來。
……
“你別跟我爭,我說的就是這句話。君使臣以禮,臣才需事君以忠。先禮而後忠懂不懂?”
“就你懂啊?可大王平素待你我莫非無禮?”
“哎,你可別這麼說,大王是不會發脾氣,可不發脾氣就是禮嗎?原先的那些事就不說了,你就說說今天。有人想要咱們的命呀這可是!你跟我說說這宮門是怎麼回事,啊?你這般會替人着想,你給我推開去!”
“你跟我吼個屁!我莫非便不心焦!”
……
“燕國算是沒了,不過魏王也不錯,人家好歹知道禮臣。”
“我看還得說秦國。我若是要去還是得去秦國,雖說這顏面上難看了些。可終究有人先不給咱們好臉啊,咱們還有什麼可害臊的?”
“我說兩位,我說兩位,這些話可不能亂說。”
“怎麼不能說?他國人能來趙國當客卿,你我爲什麼不能去他國當客卿?人家徐上卿不就是客卿麼。孫……哎,孫亞卿,您可就是客卿,他國若是有門路,還請幫下官謀一謀。”
……
“胡扯什麼?先王莫非對你我不好?你我不能只看今天。”
“不看今天又能如何,先王是怎麼死的?先前先王在世的時候咱們也並非沒有忠心。可今天呢?你我忠心忠得差點不明不白把命丟了,可給咱們做主的人都沒有,還不看今天……”
“唉呀,這話……可,可救了咱們一命的又是誰?他難不成不是趙國人?難不成不是大趙的公子?”
“這……唉,好好好,下官扇自己的臉成麼。”
……
邯鄲東城王宮自建成以來,宮門前的這種熱鬧雖然並不算少見,但衆卿士所談論的內容如此無所顧忌,甚至刻意往惡言上相引的情況卻是聞所未聞。
徐韓爲一直站在遠離衆卿士的地方不言不語,就算有人過來想跟他說些話,他也只是笑上一笑,連話都不肯搭一句,於是那些人也只能無趣的退開了,任由徐韓爲孑然獨立。
觸龍本來和虞卿、劇辛等人一起站在城門洞前頭,但盈耳的惡言惡語聽多了,不勝其煩之下也溜達到遠處黑着臉獨自踱起了步,滿心裡都是悵然。自從他趕過來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多時辰了,然而大王卻始終不肯放任何人進去,這樣的態度讓他的心越來越灰。忽然想起不辭而別、掛印而去的太僕吳廣。不覺慢慢的有些認同那些惡言惡語了,竟然也隱隱萌生了些退意。
唉,大趙……由衰而興時觸龍曾親身經歷,由興又衰時他亦曾親身於中,本來他以爲這一次大趙必然能夠順利再興,但是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爲什麼應當的順利之中卻要有這麼多的磕磕絆絆。其實就算磕絆他也經得起,但他實在無法接受的是,自己親自教授出來的那位大王會以這種態度面對羣情激憤的朝中重臣。
今天這件事,特別是大王的態度會造成什麼樣的惡劣影響觸龍根本不敢去想。在大王說什麼也不肯開門納諫的情況下,他觸龍在憤懣之中也只能惡意的想道:一國之君若是難頂大梁,縱使羣臣皆爲不世出的賢良又有何用呢?
不如歸去,可又心甘麼……
正當觸龍滿心沮喪的時候。錯眼卻看見宮前廣場邊的石板路上漸漸行來了一輛馬車。那馬車到了不遠處停下時,轎簾掀處從裡頭鑽出來的那人登時讓觸龍一陣驚喜。觸龍暫時忘卻了滿心的煩憂,急忙招着手快步迎了上去,一邊跑一邊高聲叫道:
“伯服!來來來,到這裡來,伯服!”
來的那人正是肚子疼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就好了的藺相如,藺相如剛剛下了馬車便向宮門口撒目相望,卻不曾想觸龍竟然就在不遠處,聽到喊聲轉過頭去看見了向自己跑來的觸龍,不覺會心一笑。連忙迎上去拱手笑道:
“哎呀,左師公安好。”
“好好好。”
觸龍與藺相如極是談得來,看見了他便滿臉的笑容可掬,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藺相如幾眼,忙問道,
“伯服你這是什麼時候……莫非相邦也回來了?”
藺相如笑道:“相如跟着相邦昨夜裡就回來了。”
“昨夜裡?……噢,噢,老朽明白了!”
觸龍不由得一愣,但緊接着滿臉的霧靄便完全散開了,極是興奮的剛想說些什麼時。陡然間又想起了什麼,忍不住脫口問道,
“那,那……聽說宜安君府那裡已經攻破了,怎麼相邦沒和你一起過來呀?”
藺相如“桀”的一聲笑了出來。滿臉古怪的道:“左師公您不知道,宜安君府那裡可掛不上相邦的心。相邦他如今可有得忙了,他夫人夜裡寅時剛剛誕下麟兒,您說他一時半會兒脫得開身嗎?”
“生啦?!”
所謂師父師父,就是老師如父,觸龍聽藺相如這麼一說,登時一陣驚喜,拽住藺相如的衣袖沒口子的連連問道,
“當真是小公孫嗎?好好好好好,胖不胖……啊?啊?啊!哈哈哈哈,好好好好,老朽晌午便備禮過去相賀……什麼?哈哈哈哈,咳咳咳咳,童子尿可入藥,這是小公孫跟他爹親啊。嗯,嗯,好,老朽這就算放心了。相邦爲小公孫想好名諱了麼?要是沒想好……哈哈哈哈,相邦小時候那個‘承捷’的名諱還是先王向老朽討的呢……”
越是年紀大的人越重視子孫之類的事,更何況還是自己得意弟子的嫡長子,在這個極重師道的時代更是了不得的大事。藺相如見觸龍已經前張後合的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實在不忍心破壞了他的好心情,一邊順着他的話頭報喜一邊思索着怎麼提正事,等觸龍漸漸從喜悅之中穩下神來以後才試探的笑道:
“左師公,也算是託小公孫的福,宜安君作亂之事總算有驚無險。呃,如今各處皆已安穩,不知大王準備如何處置?”
觸龍聽到這裡頓時笑不出來了,頹然的搖了搖頭,揮手向宮門口一指,嘆口氣道:
“伯服自己看吧,都在宮門外頭堵着呢。”
“啊!”
藺相如故作驚訝的叫了一聲,急忙道,
“大王不肯見?可,可,可……宜安君作亂,謀害朝中諸多重臣,意欲挾王控權之罪已經證據確鑿,大王爲何還要如此啊?莫非,莫非,大王不知道這樣做會徹底冷了羣臣之心麼?這可是宜安君想要了衆臣之命的大事啊!”
“唉……”
觸龍徹底無語了,趙勝是他的學生,所以因爲季瑤誕下麟兒,他興奮異常,可趙王何不也是他的學生麼,更何況還是他一心扶保的君王,藺相如這個問題讓他怎麼答?他沒法回答,也只能失落的長嘆口氣,頹然的說道,
“如今大家僵在了這裡,老朽雖說知道這件事讓相邦拿主意不好,但大王這般施爲之下,實在不行還是請相邦過來吧,不管怎麼說,不管怎麼說也得想將此事化解了才行啊。”
“這……”
藺相如彷彿極是爲難的咬了咬嘴脣,鼓起勇氣擡頭小聲說道,
“左師公,相如看大王若是這般做,恐怕相邦更沒辦法出面了。”
觸龍不覺一奇,脫口問道:
“怎麼,難道里頭還有什麼別的說道?”
藺相如舔着嘴脣半晌沒有吭聲,猶豫了很長時間才嘆口氣道:
“只怕……有件事相如原先雖然知道卻是不敢說的,如今,如今。唉……左師公,相如便跟你說了吧,您,您可得撐住。”
觸龍撐倒是撐得住,可藺相如越這樣打鋪墊他心裡越緊張,急忙催促道:“到底怎麼了這是?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麼了,大王處處異樣,相邦也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處處避讓,到底……嗨呀,伯服,莫非你想急死老朽麼!”
藺相如聽到這裡預先扶住了觸龍的胳膊,等醞釀了醞釀,感覺能扶住觸龍以後才低聲說道:“相邦倒做什麼虧心事,不過大王異樣倒是真的。您是大王的博聞師,自是最瞭解大王的性情,有此緣由在裡頭,大王這些日子所行之事一點也不奇怪。因爲,因爲大王他……他絕嗣了。”
藺相如說完話根本不敢去看觸龍,但觸龍卻半天沒說出話來,只是直勾勾的望着藺相如,難熬的半晌寂靜過後,只見觸龍的嘴脣漸漸哆嗦了起來,連連的嚥了好幾口唾沫才失了聲音一般的從嘴角滑出兩個乾巴巴的字:
“什……麼……”
“確實是絕嗣了,聽,聽說是在李兌宮變時被高信傷着了,不過確知此事卻是在相邦去河間以後,所以,所以纔會有這些日子的異樣。”
觸龍不覺搖晃了兩下,不過有藺相如攙着,總算沒有倒下去,過了半天才幽幽的問道:
“相邦讓你來的?”
“……左師公,相邦何許人您當師尊的最爲清楚,相如何許人,你我俞鍾之交亦是清楚的。相如若是有半句假話,情願伏劍謝罪。”
藺相如緩緩地擡起了頭來,雖然沒有直接回答觸龍的問題,但想說的話卻已經全部包含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