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王勝五年春三月,邯鄲王宮御園中桃花滿樹,粉豔豔的花瓣紛紛揚揚而下,雖不會像道邊那樣碾落成塵,卻也芬芳了泥土。邊沿嵌着白石護欄的池中活水瑩玉,偶爾落下一片花瓣,淺淺的漣漪尚未泛開,底下接着擠上來一蓬紅魚爭搶了起來,瞬間蕩碎了一池碧波,使遠遠近近的荷花蓮葉也跟着微微搖晃了起來。
成片的桃林之中,一男一女兩個四五歲模樣的小童一邊撿拾着地上的花瓣,一邊繞着桃樹追逐嬉戲。他們倒是玩的開心了,卻全然忘了屁股後面還綴着一個小尾巴。那“小尾巴”不到三歲模樣,粉嘟嘟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小胳膊小腿如同藕瓜一般的圓潤可愛。
這小傢伙實在太小了,又長了一副秀氣的模樣,若是不知情的人怕還得誤以爲他是個女孩。然而他着實是個小男子漢,此時正用男子漢的執着堅持追趕着嫌他墜腿而不願帶他玩兒的哥哥姐姐。
然而堅持未必就能達到心願,他這個歲數雖然已經可以讓大人撒開手,但登高爬低終究還是費了些力,再加上登高爬低的同時還得皺着小眉心“哥哥姐姐”的大喊,分心之下更是難免趔趄,一個不小心便四腳撐地的趴在了地上。
小孩子重心低,又是跑在柔軟的泥土地上,就算摔上一兩下,除了髒了些手腳衣裳,又能有多疼?然而領着七八個寺人侍女在旁邊“圍追堵截”,彎着腰咋撒着雙臂始終擺出一副老鷹捉小雞架勢的施悅卻不這麼看,眼瞅着那小傢伙摔在了地上,登時便驚着了,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撲上去將他抱扶起來,滿嘴滿舌頭的慌亂叫道:
“小祖宗噯,您就不能慢點啊!要是傷着了可怎麼辦?他們不帶着你,你就不能自己玩兒呀?”
有時候他也不這樣叫喚,實在是沒脾氣了,便黑着臉擡頭望着前邊那兩個小童的後腦勺帶怨又不敢怨地輕呼一聲:“你們就不能等等他呀?”
這樣的埋怨實在是少數,嘟囔完之後施悅還不忘慌慌張張地向四周望望,生怕被什麼人聽見。有沒有別人聽見不知道,但還沒被他撒開手的那個小東西卻聽得真真兒的,於是便得了理兒似地癟了癟嘴,可還沒來得及放聲大哭呢,離他七八步遠的小哥哥便停住身遠遠地叫了起來:
“不許哭,父王說了,大丈夫不許哭。女娃娃才哭。”
於是乎跟在他身邊的小女孩便滿臉凝重的點了點頭,彷彿在印證他的話似地。於是乎那個癟嘴的小傢伙便當真住了住聲,可是想了一想又覺着實在委屈,乾脆“哇”的一聲放開了嗓子。於是乎施悅便毛了,急忙蹲下身亂手亂腳的去哄。於是乎那個小女孩彷彿瞬間長大了似地連忙跑過去牽起小傢伙的小胖手,一邊說着“莫哭莫哭,要不然就不是大丈夫了,姐姐帶你玩兒”,一邊將一片桃花瓣塞到了他的手心裡。於是乎那個小傢伙還沒等花瓣進手,便變臉似的換作了一副笑容,重又“姐姐”、“姐姐”的大叫了起來,彷彿剛剛嚎了兩嗓子的人不是他似的。於是乎剛剛走進御園,站在池邊遠遠望着他們的趙勝便用拳頭掩着口輕輕咳了一聲,轉頭與身旁的季瑤相視一笑,輕輕地將手放在了池邊的石欄之上。
五年了,趙勝即將年滿二十五歲,雖然容貌沒什麼大變化,但上脣卻起了一層濃密的一字短鬚,顯得更加成熟也更加英武了。
這五年裡天下難得現出了些太平,少有兵火。如此景象倒不是各國君王不再渴望增加土地,而是因爲五年前那一場混戰的威懾作用依然還在,天下三強鼎立形勢已成,其間幾個弱國的緩衝作用便顯得越發重要了。
不再有後顧之憂而埋頭於內政的趙國堅持交好韓魏齊,不論是秦國有意東向還是楚國意欲北征,趙國都會旗幟鮮明的站在韓魏齊一邊,絕不爲秦楚的利誘所動,如此幾次堅持下來以後,在沒有十足把握的情況下,任誰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趙國的分量。
趙國能有這個底氣完全是實力使然。對於西有義渠牽制秦國、南有韓魏齊緩衝楚國,同時又因爲立場堅定而得到韓魏齊三國倚賴的趙勝來說,五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消化燕國和齊國濟西了。當然了,這個過程並非一路坦途,其間坎坷頗多。
在趙王勝二年的冬天裡,名義上還擁有半數國土的燕王憂憤而亡,某些燕國宗室貴族似乎看到了驅逐趙國勢力的機會,便暗中擁立極度仇趙的成安君公孫操,意圖通過他團結所有力量對抗趙國。
然而公孫操終究不是太子,而且連公子都不是,再加上他城府也太淺了些,而擁護他的宗室貴族裡也實在沒有一個能挑頭的人,於是在一場針對太子振的宮廷政變中,超過三分之一的燕國宗室權貴獲罪削籍,被沒收了封邑。
在趙國的支持下,太子振戰戰兢兢的登上了燕王之位,併爲父親姬職奉上了名不副實的昭王諡號。而在接下來一年多時間裡,燕國繼續着宮廷動盪,先後有兩位公子向王位以及趙國發起了挑戰,並且最終帶着絕大多數宗室貴族一同走上了黃泉路。於是在一年之後,燕王振完成了他的過度使命,鄭重的穿上褐衣,駕着敝車來到邯鄲向趙勝獻上了象徵家國社稷的滿滿一錦包茅土。
燕國貴族宗室們之所以這樣不依不饒地與他們的大王以及趙國做鬥爭,並且最終落一個身死國亡的下場,最根本的原因還在趙國身上,自從軍事佔領了燕國之後,趙國雖然將各地官職都送給了燕國宗室,但軍隊卻一直沒走,雖然吃着燕昭王辛苦積攢下來的倉廩存量並沒有給燕國增加什麼額外的負擔,卻又在同時直接划走了燕國半數郡縣。在這個過程中趙勝一直在顧慮着燕國宗室的情緒,並沒有染指任何一片宗室封地,然而這樣一來,燕國宗室貴族的封邑便和趙國的領土形成交錯之勢了。
交錯本來也沒什麼,終究沒有從燕國宗室們的手裡劃拉什麼利益。然而趙國人的良心忒壞,自從大戰熄滅之後便開始在所屬領土內大興水利,並不分新舊地將稅賦統統從四成減到了三成。如此一來,趙國新佔領土內的燕國和齊國濟西諸郡縣的民心倒是迅速得到了安定,但燕國名義領土和宗室封邑里的民心卻亂了,短短的兩年內便有近半百姓逃奔到就近的趙國領地當起了趙民,在主動幫助趙國興修水利,並且得到趙國朝廷資助的情況下心安理得地或留在原地,或奔赴北三郡和其他地方開墾起了趙國承諾歸他們私人所有的荒地。
民心其實就是這樣簡單,誰對他們好他們就會倒向誰的一邊,至於趙國是否會因爲國土擴張近半,即便減去一成稅賦,國用也會大漲,而且因爲更多的荒地在水利大規模開發以後得到開墾變成了良田,從而更進一步增加稅收這種事並沒有幾個人會去關心。然而老百姓在沾沾自喜後可以不關心,燕國的宗室們卻完全做不到。
仔細想想吧,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畢竟短時間內人口只有那麼多,不可能繁衍那麼快,多一個跑去趙國領地的人,燕國宗室貴族們的封地便會少一個人,如果跑的人少的話,其餘人完全可以儘量將他們留下的土地利用起來,但若是跑了近半的人會是一個什麼結果呢?
趙國人這樣的惡劣手段其實也不難對付,大家跟着一起減稅不就得了麼,大地主家再沒餘糧也不至於餓着不是。然而人心就是無底洞,當初燕昭王爲了儘快富國強兵,學着秦國的樣子硬生生的將稅賦調到了五成,而且還要再加上其他餘稅,封君貴族們也有樣學樣一個勁兒的往上加,最多的甚至超過的六成,如今讓他們將吃到嘴裡的好處吐出來,他們還不如鋌而走險跟趙國人拼一把呢。
只要敢拼命總有取勝的希望,然而在敵方大軍壓境,同時民心又已不在的情況下,這種希望實在太渺茫了,所以燕國沒了,齊國的濟西也有一半地方完全變成了趙國的國土,除了死了衆多妄圖通過宮變掌握大權以驅逐趙人的癡心妄想之輩,百姓們連一滴血都未成見到。若說趙勝野心吞燕,最終成全了他的又是誰?
僅僅只是三年時間,牢牢控制在趙勝手裡的領土便在事實和名義上一同擴大了一倍有餘,東至遼東,西至雲中,整條邊境線上再沒了有實質威脅的後顧之憂,甚至連當年被秦開大敗並且向燕國稱臣的東胡和箕子朝鮮也習慣性的俯首稱了臣,至於多少年都在夢想着東進河套的匈奴人,除了已經向趙國臣服並且被分而治之的那些部落以外,剩下的部落早已經西逃數千裡,再不敢向東看上一眼。
通過嚴格的料民編戶,趙國已經成爲諸國之中第一個準確掌握所轄人口的國家,七百二十萬的人口遠遠超出了趙勝此前的預期,同時也支撐起了他的雄心壯志。這雄心壯志來自於國內的掣肘已除,雖然依然有五十餘萬人口還在向封君們奉獻着一半的租稅,但用人權卻已經牢牢掌握在了朝廷的手裡,再沒有人敢學趙造那般奢望重新獲得封邑全權,也沒有人再有實力左右朝局了。
不過這一切終究只是暫時的安穩,爲了能夠永久性的將掣肘解除,趙勝已經在謀劃着逐漸將宗室們的實封改爲虛封,使他們像非宗室的地主們一樣變成向國家納稅的土地所有者,同時還要出臺妥善的律法保護小土地所有者的利益,以便使整個國家得到平穩的發展,不至於因爲土地兼併問題走向衰落。
然而現在終究不是大一統時代,諸國爭霸的局面下趙勝並不能去學後世的那些經驗,一切都只能從實際出發,甚至可以說是在嘗試摸索。當然了,有一件事是必須要做的,那就是不能再像先前那樣繼續分封實際掌有封邑的封君了,至於如何改變人們長久形成的固定思維完全可以慢慢來,就是不清楚遠處正在玩耍的那兩個還什麼都不懂的小屁孩長大以後能不能夠當真理解他們老爹的良苦用心。
小屁孩,跟着慢慢學吧,還有許多世人都不懂的東西在等着你們呢……當看到最小的那個小傢伙終於破泣爲笑,又跟在哥哥姐姐的屁股後頭瘋跑了起來,嚇得施悅他們再次做出一副老鷹捉小雞架勢以後,趙勝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也不去打攪他們,挽着季瑤的手離開池邊向着另一個方向緩步走去。輕聲笑道:
“丹兒雖然才五歲,倒是副小大人模樣了,什麼‘大丈夫’的說出來着實虎虎生威。”
“還不是因爲大王回來沒事兒就在他耳朵邊上唸叨麼。丹兒倒是有些小大人模樣,整日裡問父王什麼時候回來,有事沒事便纏着臣妾還有宮裡的其他人講先王和大王領兵打仗的事……只是武則武矣,丹兒這孩子卻不愛習書,強按牛頭似的學上幾個字,雖是一兩遍就會,卻說什麼也不肯多學,整日裡只知道瘋玩兒。大王您自己看看,這都成什麼樣子了,他自己瘋成那樣也就罷了,把孟嬴帶的也跟個瘋丫頭似的,恐怕用不了兩年珏兒也得跟他一個模樣。唉,萱兒和蘅兒她們好多次在臣妾面前欲說不說的,臣妾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哦,那天看見蓉兒我還在想,等墨兒再大些,只怕她根本不敢撒手讓墨兒跟着丹兒玩。”
季瑤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還有一個七八個月大的小丫頭,當初初爲人母時的生澀早已不再,聽見趙勝誇獎趙丹,便忍不住嘮叨了起來。
趙勝倒不在意,哈哈一笑道:“男孩子還是武些好,這麼小的歲數便規規矩矩的一副君子模樣實在不像個孩子。再說讀書這種事強壓不來,只要他心靈,便不愁將來不成器……嗯,等他再大上兩歲,寡人便帶他四處看一看。丹兒麼,還是要自小多知道些民間時才行的,如此比讀多少聖賢書都有用處。”
季瑤聽到這裡長睫一霎,笑盈盈的擡頭看了看趙勝,也不再提這些話了,轉口笑道:
“大王向羣臣提耕織之事,這些日子臣妾也帶着宮裡人置辦了些織物,蓉兒說宮裡人手不少,本也是大多閒着的,若是多織些絲帛,派了人出去販售,倒是能不少獲利。臣妾想想也是這個道理,若是能添補一些宮中所用,大王倒是能少動用些公廩。”
“哈哈哈哈,萱兒老是那麼會算計。”
趙勝開心的笑了起來,揚着眉毛道,
“寡人在前頭鼓勵耕織,季瑤你們率先垂範自然是最好不過的了。不過寡人覺着你們倒不妨多織些自用,也一樣頂公廩的。若是當真多了,拿出宮去販售也不是不行,不過還得安排可靠的人才行,萬萬不可仗着身份欺行霸市,壞了宮裡的名聲。”
季瑤笑了笑道:“臣妾知道了。那日萱兒提這事兒的時候臣妾已經跟她說了,些許錢財事小,大王名聲事大,萬萬不能因爲這些事亂了分寸。萱兒跟臣妾說她也正思謀着這些事呢,不過絲帛終究不是人人皆可用之物,市井販售實在不是路子,還需有商賈家收受才行。可若是經了商賈的手,他們難免知道此物何來,話便不好說了。所以她還是想跟三哥說說,三哥雖然‘精明’了些,終究不敢讓宮裡吃虧,咱們宮裡自然也不會讓他吃虧的。”
季瑤說的三哥就是白瑜,白家跟魏王關係非疏,季瑤自小便這樣稱呼他,這麼多年了雖說已經貴爲王后,卻也沒必要改口。趙勝聽到這裡略略沉思着“嗯”了一聲,擡頭望着遠處道:
“萱兒不是居家不出的性子,寡人當了大王,這幾年着實有些委屈她了。嗯,寡人看,倒不妨……”
“大王是想……”
季瑤心裡也跟着一動,這些年馮蓉雖然已與雲臺墨者脫離了干係,但有重要事情的時候還是會過去,趙勝突然這樣說,季瑤哪能不知道他想說什麼,誰想剛剛問出了口,趙勝卻擺了擺手道:
“季瑤別慌,此事容我再想想,有件事似乎……確實適合萱兒,嗯,不急不急,你讓我再好好想想。”
季瑤實在想不出來趙勝具體要讓白萱做什麼,不過大抵卻也知道必然是與白家哪些生計有關,見趙勝還沒有完全想明白,倒也不再細問了,轉頭道:
“無忌前兩日剛剛來書,說是這些日子正在爲親迎的事忙。大王的賀儀倒是備好了,不過臣妾終究只有這麼一個同父同母的親弟弟,還是想再送他些特別的賀儀纔是。只是,只是,唉,實在不知送些什麼纔好……”
“這還不好說麼。無忌他又不缺什麼,你若是要送些特別的,倒不妨親手織些絲帛,再繡上些特別的相賀圖案,比什麼都好。”
親情羈絆往往會把簡單的事想複雜,趙勝隨口給季瑤出了個主意,忽然間由魏無忌結婚想起了什麼,轉口笑道,
“嗯,寡人做了大王,季瑤也跟着身不由己了,這麼多年都沒能回去看看魏王。這次寡人讓虞上卿去拜賀,正好有些重要事想讓他轉稟魏王,看看能不能盟會面見一次,若是能成行的話,到時候寡人帶你和丹兒一起過去。”
“真的嗎!”
季瑤心中猛然一喜,雙眸裡的波光都跟着閃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