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外祖父兇不兇呀?”
“外祖父……不兇。外祖父天天做夢都想見丹兒和丹兒的母后,來信還說早就給你準備下了好吃的大梁蜜脯,這次要帶去濮陽親手交給丹兒。丹兒你說外祖父好不好?”
“外祖父好!”
“那你還不肯好好讀書?等識的字多了,不就可以自己讀外祖父的信了麼。”
“大王,丹兒讀書還是很用心的……丹兒記住父王的話了麼?”
“哦,兒臣記住了。”
“呵呵呵呵,丹兒看看路邊上種的是什麼?”
“嗯,嗯……不知道。”
“這是黍禾,到了秋天結的種子就是糧食。”
“甜糕便是用黍米做的。”
“哦。”
……
微微顛簸的寬大絡車之上,季瑤安靜地坐在一旁,笑盈盈的注視着身邊摟着趙丹肩膀正在循循善誘的趙勝,間或幫着搭上兩句話。趙丹忽閃着大眼睛看看母后,又看看父王,接着乖乖地應上一聲,瞳目之中已經盛滿了期待,或許依然沒有徹底弄明白蜜脯和讀書的關係,也沒弄懂草芽似的黍禾是怎麼變成好吃的甜糕的,但至少……至少比先前天天在王宮裡瞎跑時懂得多了那麼一些。
趙勝抿着嘴瞅了瞅同樣笑望自己的季瑤,片刻以後轉頭望向了前邊的路途。在這個人煙稀少的時代。君王遠行雖然黃土鋪道不大可能。但淨水潑路還是要做些的,總不能讓一國之君吃一路的塵土。
大路之上前前後後都是望不到頭的扈從軍隊和君王儀仗,旌旗雖是獵獵,卻也做不到遮天蔽日,向前遙遙望去,同樣望不到頭的大道邊上間或看到一兩棵參天大樹,樹頂似乎直接摸到了悠悠的白雲,而在路邊上便是齊整阡陌裡綠油油的黍苗。春日裡萬物皆是蔥蘢,散發着勃勃的生機,便如趙丹這般小小的年紀一樣。
趙勝最喜歡乘着馬車行進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時那種感覺。天高雲淡。風輕爽朗,讓人拋卻了種種心思,全身心的與大自然融爲了一體。不過作爲人來說,心中總是斷不了思緒的。所以在剛纔趙丹天真的問出“外祖父兇不兇”時,趙勝心裡還是不免有些促動。
外祖父兇不兇?外祖父自然不兇,往往比祖父母、父母還要和顏悅色。這本是常情,然而同時也要看“外祖父”是什麼身份,又是在對着誰說話。趙丹的外祖父自然不會對趙丹兇,但他終究是一國之君,閒暇時或許想得起兒女子孫,但這樣的閒暇又能有多少?
趙勝清楚魏王對自己的咒怨,平常的事且不去說了,這次魏楚邊境摩擦。楚國大有動武趨勢的情況之下,魏王遣使向趙勝遞送國書,希望趙國能與魏國合盟攻楚時,趙勝非但沒有答應,反而回書讓魏王冷靜一事就足以讓魏王將趙勝從頭到尾罵一個體無完膚了。
魏王賭得是一口氣,魏國相對楚國是小國,楚國這次挑事明顯是在多年太平之後的一種試探。魏王雖然已經不再奢望像魏文、魏武那樣雄霸天下了,但他需要社稷長存,既然要社稷長存,就不能讓強鄰漸起欺凌之心。所以他需要予以還擊,需要調動所有可以調動的力量狠狠地扇楚國一耳光。然而,然而……這時候被他視爲靠山的自家女婿居然給他來了這麼一出,讓他情何以堪。
先秦之世就是如此,公事之中夾雜着私情。私情卻又沒有那麼單純,讓人實在無奈。魏王並不清楚趙勝爲什麼要在這時候將早已不被各國重視的周天子擡出來號召弭兵之會。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去,原因很簡單,此次弭兵之會必然與魏楚紛爭有關,就算不是完全爲了魏楚紛爭,魏楚紛爭也必然是其由頭,作爲當事人,同時又明白髮起人趙勝站在魏國一邊的可能性遠遠大過站在楚國那邊,魏王爲什麼不去?
魏王肯定是要去的;衛君是地主就更不用說了;齊王基本上是趙勝的跟屁蟲,韓王又是一心依附魏趙以防受到秦楚進攻,也肯定是要去的;鄒魯倪三個小國國君基本上沒什麼存在感,只要大國不去滅他們,自然是讓幹什麼就幹什麼,更何況趙勝借天子名義給予了他們與諸大國同等的地位,這是給臉,他們哪能不接着,自然也是要去的,連二話都沒有。
至於秦楚兩國,情況可能複雜了一些,但在其餘各國君主都答應前往,並且天子的“命令”說的很清楚,國君不到可以遣派重臣代行,那這種情況可就得好好的琢磨琢磨了。
琢磨什麼呢?按照歷次盟會的情況來看,發起者必然有其目的所在,比如逢澤之會是魏惠王爲宣示魏國霸主地位,徐州之會則是齊威王、魏惠王他們相互承認王號,那麼此次濮陽之會趙勝也必然有其目的,而不會是簡簡單單的想讓大家團聚團聚,重新擡高一下週天子的地位。
此次盟會的名頭是弭兵,也就是消弭戰爭,給天下太平。這個名號很好聽,但是給人的感覺卻總有些怪怪的。爲什麼呢?戰國之世本來就是諸強國相互征伐,以期稱霸甚至併吞天下的時代,主流就是戰爭,能得幾年太平完全是大家都疲乏了之後的特殊情況,如果誰認爲能就此永遠太平下去,那腦子裡必然缺了一根弦。
趙勝腦子裡絕不可能缺根弦,這麼多年了誰看不出來?那麼這場弭兵之會裡頭乾坤必然很大。雖然趙勝信誓旦旦的彷彿想學當年齊桓公尊王攘夷(事實上一時之間除了秦國西邊的義渠以外已經沒什麼夷可攘了,而且以秦國之力就算一時半會兒拿義渠沒辦法。但也遠遠用不着其他國家幫忙)。但誰又不知道就算齊桓公不也是藉此確定齊國的霸主地位麼。
這樣的情況下,“君王不去,重臣相代”便實在耐琢磨了,如果當真讓重臣相代,首先便是漏了怯,所謂你心虛什麼。人家天子和趙國都已經說了,這次是爲了弭兵修好,安全自然是大大的,其他君王都已經光明磊落的去了,你不去?
其次便是不重視周天子。雖說這世道已經沒人當真重視周天子了,但這只是大家都明白卻不說的話,你明着不重視那就是落人話柄,落了人話柄。將來就有可能成爲其他與會國家聯合起來收拾你的一條藉口,實在不智。
再次便是重臣終究不是君王。在別國君王,特別是趙勝那個滑頭前往,並且難明其意的情況下,一個無法完全替君王拿主意的重臣根本無法爲本國爭取最大利益,說不準一個閃失就會讓本國變成衆矢之的,那纔是得不償失。
這麼多的理由之下,秦王楚王還能有多少選擇?自然只能是安排好國內事務,布好讓別國不敢侵犯其君王威嚴性命的陣勢,再由儲君代掌社稷之後大張旗鼓地率衆前往濮陽了。
天下事就是這樣。即便是君王也不可能完全由着性子來,很多時候都是身不由己。秦王楚王如此,趙勝同樣是如此,要不然的話誰不願意躲在宮裡安享榮華,可別人和天下局勢不給你這個機會呀,你還能怎麼辦?所以當趙丹那句“外祖父兇不兇”一出口,趙勝權當沿路旅遊的心思便沒有了,望着天上的浮雲無奈的想道:
“魏王如今對丹兒當然不兇,可對我這個女婿麼……能不能有好臉恐怕還在兩說。”
……………………
衛國原先地處齊魏之間,如今嘛。則處於趙魏之間。從趙國邯鄲出發去衛國濮陽最直接的路是從平陽過境入魏,經鄴地過洹水,再從剛平過黃河入境,不過君王之行情況特殊一些,能少走些別國的路就得少走一些。所以趙勝一行走的是東邊從平邑過黃河,再從觀澤過境衛國的路。也就是繞到魏國東邊直接由趙入衛。
這一繞道便多行了許多路,比帶着心思提前走直線從大梁趕過來的魏王晚了幾天。魏王此前已經知道季瑤和趙丹跟着趙勝一起來了,本來還有些喬端一樣的擔心,但他國之事不歸他管,終究操不上心,轉過來也就盼着早些見見女兒和素未謀面的小外孫了。
君王見面規矩自然很多,衛君姬角作爲地主前往邊境相迎趙勝自然是應當應分,但魏王作爲衛國同樣的客人,要是巴巴的跑去迎接那便有些自降身份的意思了,往小了說也是有失國體,所以雖然聽說趙勝一行已經在衛君的迎接之下向濮陽進發而來,卻也只能在衛國給他安排的宮室裡耐心等着。
四月初二,季瑤隨駕到達濮陽,在宮室之中耐着性子休息一日之後才和趙丹一起隨趙勝前往衛國國君宮室與魏王相拜。
一國王后隨王駕拜會別國君王倒是常有的事,畢竟各國之間差不多都有些或遠或近的親戚關係,但在第三國的國土上拜見別國君王卻沒先例,實在沒有什麼成例可循,再加上季瑤跟魏王是至親的父女,這情況又更特殊了些,行私禮還是公禮似乎都不妥當。人家魏王和趙王后對此倒是沒什麼過多的想法,可作爲盟會“主辦方”的衛君姬角卻有些頭大,兩邊來回跑着問了個清楚,這才正式開闢宮室正殿讓趙魏兩國君王相互拜見。
君王會面自然是該怎麼着就怎麼着,跟老丈人女婿關係不大,相互正式拜畢,衛君姬角便找個由頭笑呵呵的退了出去,出了大殿往東邊的偏殿一招呼,在他出南門離開以後,那處偏殿裡便行出了一班人向着正殿而去。
正殿裡頭趙勝和魏王在兩邊衆多臣僚陪同之下相對而坐,一邊相互寒暄着說些虛套話,一邊時不時的同時轉頭向殿門外看看,當聽見殿外丹陛石階下傳來了些許其中帶着些蹦蹦跳跳聲的雜亂腳步時。兩個人頓時不約而同的站起身望向了門外。魏王更是向前踏出幾步才停下了身來。
“父……父王,兒……女兒拜見父王。丹兒還不快快拜見外祖父。”
父親是君王,夫婿同樣是君王,那麼季瑤便不能再在魏王面前稱臣了,領着趙丹跨進殿門,看見矜持而立卻又望眼欲穿的父王短短几年之間頭髮已經白了一半,她忍不住鼻子一酸,雙眸中頓時滾動起了淚珠,緊緊一攥趙丹的小手便斂衽盈盈地拜下了禮去。
“哎,哎。季,季瑤……好,好。這,這就是丹兒麼?”
本來應該期年省親的寶貝女兒整整過了六年才得以重見。魏王心中何嘗不發酸?在魏趙兩國臣僚面前他本來還想保持住矜持,但當季瑤一聲“父王”喊出來,他腿一軟差點沒坐地上,慌慌張張的應了一句,猛地回頭看了看正在笑呵呵地往這邊走的趙勝,緊接着便將目光投向了貼在季瑤身邊忽閃着大眼睛好奇地注視着他的那個小男孩。
預期往往與現實差別極大,四五歲的小孩子理解問題的方式極其簡單,在趙丹的心目中,外祖父的形象怎麼都是孟贏她曾外祖喬端那種一頭白髮、頜下鬍鬚極淡、滿臉褶子裡都是笑、而且還微微佝僂身子的形象,沒曾想母后讓他拜的外祖父卻是滿臉大鬍子。一雙眼不怒自威的模樣,而且還和父王一樣臉前頭冕珠子亂晃,頓時就有些不樂意了,任憑母后怎麼拽都不肯按原先教了他不知多少遍的禮節拜下去。
老的還得要矜持,小的又完全不吃這套,這不就弄僵了麼?這情形倒是大出趙勝的意料,愣了一愣便走過去俯身將趙丹抱起來笑呵呵的道:
“丹兒,你不是天天唸叨外祖父麼?這就是你外祖父,還不快喊。”
他怎麼會是外祖父?小趙丹坐在父王懷裡總算感到完全安全了,於是不住眼的打量起了面前這位滿臉兇相的外祖父。等他最信任的父王連連提醒了好幾次才低下頭極其小聲地喊道:
“外祖父。”
“哎——好好好好好!”
“呵呵,丹兒還是太小,頭一次見外祖父怕是有些生怯,實在是失禮。”
“趙王這話說過了,自家人什麼失禮不失禮的?來來來。讓寡人……不不不,讓外祖父抱抱。”
趙丹那聲“外祖父”一出口。魏王臉前頭的冕珠子便晃盪的更厲害了,本來還繃着的面頰頓時笑出了數不清的褶子。魏王如今算是徹底想開了,跟個差半年才滿五歲的小毛娃娃板着臉講禮那不純粹是對牛彈琴嗎?既然不講禮了,還什麼“寡人”、“貴太子”的?於是心中一陣老懷彌慰之下,便在滿殿和善的笑聲裡匆忙伸手去接趙丹。
趙丹這小子剛纔也是心理反差太大之下的一時怯,連父王都說這人就是外祖父了,那肯定就沒錯了。心裡坦然之下小傢伙一雙大眼睛連連的在魏王臉上瞅了起來,再也沒有絲毫怯意。
這一不怯頓時拉近了爺倆的關係。所謂外甥隨舅,魏王上下仔細打量着懷裡的趙丹,怎麼看都覺着他這副虎頭虎腦的模樣活脫脫就是小時候的魏無忌,於是乎心裡更是樂開了花,連忙笑問道:
“你父王說你天天唸叨外祖父,丹兒告訴外祖父,你都念叨外祖父什麼呀?”
“嗯……”
趙丹眨巴着大眼睛擡起小手撓了撓頭,
“唸叨外祖父年紀大了身子不好,不能太勞累,也不能生氣,要好好將息。做兒孫的要替外祖父多分憂,不能讓外祖父爲國事太過勞累,能幫些手的便要多幫些手,不能讓外祖父天天來問……”
趙丹稚嫩的聲音說出這些話頓時將魏王驚住了。魏王詫異的看看季瑤又看看趙勝,也不管他們臉上是什麼表情便連忙向上一託趙丹,急急的問道:
“這,這都是誰告訴丹兒的?”
這個問題倒是把趙丹給問住了,他咬着嘴脣“嗯”了半天,忽然擡手向趙勝一指,接着說道:
“父王,還有母后。”
我哪有時間說這些話……趙丹此話一出口,別說季瑤,就連趙勝都呆住了,半晌都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然而魏王呆呆的看了趙丹片刻,卻緊緊地抿着嘴脣轉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趙勝,接着喉頭一動,微微低下了頭去。
片刻之後魏王又擡起了臉,緊緊的一收抱着趙丹的臂膀,也不管趙勝答應不答應,也不管禮制上他一個君王該不該抱着別國的儲君四處亂走,便一邊向殿門走去一邊笑呵呵地對趙丹說道:
“好丹兒,外祖父也天天想着你。丹兒跟外祖父來,外祖父給丹兒帶來了最好吃的粘糕,你們邯鄲肯定沒有的。”
“我要吃蜜脯。”
“好好好,帶來了,帶來了。外祖父誰也不給,只給丹兒吃。對了,丹兒,你喜歡吃大河裡的鯉魚麼,外祖父也給你帶來了,在水裡養着,還是活的呢。”
“我要看紅鯉魚。”
“呵呵呵呵,都是紅鯉魚,外祖父帶你去看看。”
……
魏國的君王就這樣抱着趙國的儲君誰也不理地走出了大殿,在他身後,趙國的君王笑微微的輕輕拍了拍曾經的魏國公主,如今的趙國王后的肩膀,與她一起望向了魏國君王和趙國儲君的背影。
誰說孩子不會撒謊呢?也或許孩子真的不會撒謊,可能僅僅只是哪天趙勝無意中幾句話被他聽了去,又被他無意識的雜糅了季瑤的話,最後才變成了這個結果吧。但是無論如何,當這些話從趙丹嘴裡說出來被魏王聽去以後,趙勝知道,在魏王的心裡,魏趙已經不只是兩個國家那麼簡單了。有些事真的不是能靠大人解決的,比如這次濮陽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