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況着實缺德帶冒煙兒,他幾句話就給趙勝增加了一項新任務——說服教育,根本就不看看趙勝現在正在忙什麼。說起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中國自古講一個信字,要想當一個有信用有作爲的君王,門外頭“登聞鼓”一敲,別管伱在幹什麼,就算正蹲在茅房裡拉稀也得乖乖地上朝聽政,不然的話那唾沫星子可就多了,什麼拒諫,什麼昏庸,什麼……總之除了1644年開始的那個想稱奴才都得看出身的超級專權朝代以外,大多數時代的君王皇帝都不是那麼好當的。
不過登聞鼓也有登聞鼓的好處,別人敲的是時候,伱聽得也對路,而且應對得當,那就是揚名取信的大廣告,不但不會耽擱時間,還能提前解決更多今後有可能出現的爭論。爲此,趙勝雖然私底下罵了荀況幾句,但最後還是決定脫膀子赤膊上陣,要跟荀況好好地摔上這一跤,而且爲了可觀的“門票收入”,還把“賽場”從只能容納幾百人觀看的朝堂搬到了足以讓數千人一同搖旗吶喊的邯鄲學宮正殿廣場上,至於到時候沒買到好位置坐的遠聽不見怎麼辦……伱沒長嘴不會打聽呀?
“辯論賽”廣告已經打了出去,題目很大——何謂政務,兼論富國之道。說起來這題目頗有些空泛,但通過路邊社頭版消息透露,本次“大賽”起因是有人反對官設錢莊。而且雙方“主辯手”將是當今趙國家國領袖對陣文壇領袖。那麼這個樂子可就大了,而且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得出來,此次論戰雖然只是因官辦錢莊而起,但論戰之地搬到了學宮,至少趙勝的目的是以此爲引,向全體趙國人解釋他變法革新的整個大方向。從這個角度來說,到時候將要發生的事影響力必然堪比甚至遠超當年的商君論和趙武靈王爲胡服騎射勸說安平君趙成之事,必將具有里程碑意義。
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這種事或許也就是些喜聞樂見的飯後談資,但對於有頭腦。懂得依靠國家大政方針發家致富之人來說,這件事卻極是重要,所以消息剛剛傳出去沒多久,“門票”便業已告罄……準確的說應該是如果不預約。主會場肯定是擠不進去了,要是當真想聽的話,牆頭上或許還有幾個空位。
荀況也沒想到自己的挑戰在趙勝那裡反應會這麼大,他現在已經是趙國邯鄲學宮的主持人了,在趙勝的不懈努力之下,邯鄲學宮名聲越來越響,像齊國稷下學宮的田駢、兒說、環淵、尹文,原先主持燕國大政的鄒衍,許行的高徒陳辛、陳相,名家大師公孫龍。孔子七代裔孫、儒家賢士孔穿等等高賢名士雲集,大有取稷下學宮而代之的趨勢。
荀況這些年聲名鵲起,從當年一個默默無名的儒生一躍成爲當今天下兩大學宮之一的祭酒,而且同時還使自己的現實論儒學見解發揚光大,應該說與趙勝的大力支持分不開,按說應該視趙勝爲伯樂、爲俞鍾,可孔老夫子當年說過: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那麼作爲自以爲的趙勝知己,荀況這位孔聖芻狗便覺得自己有必要坦蕩蕩。當發現趙勝有走上邪道可能的時候全力將他拉回來,通過一己之力塑造一位當真可以上比堯舜禹湯,下可光耀萬古的明君賢德。
想法是好的,可問題是人家趙勝不領情,把聲勢搞這麼大多少有些當面鑼對面鼓針尖對麥芒的意味。這樣的話那不就意味着趙勝完全不認同他荀況的想法了麼?
對於趙勝這一做法,荀況第一個反應是驚詫。第二個反應則是自己是不是哪裡想錯了,然而想來想去,荀況最終得出的結論依然是自己所思完全是爲了趙國興盛着想,所以最後他又坦蕩了,硬生生的接下了挑戰,在趙勝發下“挑戰書”定下日期以後便開始了周密的安排準備,橫下來的心裡想法很簡單,就算讓趙勝當衆丟人也比放任他將趙國帶上不歸路爲好。
荀況自在那裡準備,趙勝卻還得忙別的事,秦國前來送禮賠罪的使臣以及山東各國爲小合縱穿梭來往的使臣還得應付;繁瑣政務還得打理;各國動向還得細細探聽;常規化的軍隊建設還得抓緊;今年秋糧大豐產如何才能不至於穀賤傷農,在繼續大興水利的基礎上保證平抑物價外加公廩存儲還得過問,同時還得利用雲中豐美草原以及趙國境內豐沛水源大力發展牧漁業;如何通過優惠政策將鄰近國家敢於脫籍投奔趙國的人口接收下來,並且利用這個時代別國尚不完善的戶籍制度防止別國發現情況做出過激反應還得慎重對待。
這些大方向的事還不算,還有什麼范雎新建的墨學署如何彙集更多的能工巧匠開展發明創造外加著書立說,逐漸形成科學理論還得關注,外加將原先小時候在現代農村所見所聞的那些生產技術通過各種方式不顯山不露水地傳播出去以增強單個勞動者的生產能力;如何擴大官學並分立農工兵商學還得想法子籌錢;繞過秦國和義渠,從邯鄲經雲中派往西域各處尋找新式冶鐵技術以及良馬品種的隊伍還得望眼欲穿;時時心懷二心的箕子朝鮮和東胡那裡還得恩威並施,並且想辦法逐漸北拓開發遼東……總之,荀況爲什麼那麼缺德帶冒煙兒呢?
………………
華陽來到邯鄲王宮已經兩個多月了,雖然一直在王后的隆佑宮裡做事,卻極少能見到趙勝。這倒不是趙勝不常來季瑤這裡,而是隆佑宮實在太大了,華陽剛剛來趙國又不是季瑤的貼身侍女。哪有那麼容易見到趙勝?
然而能不能見到趙勝對華陽來說並不是特別重要。雖然預期之中的妃嬪名位並沒能得到,但她如今足歲才十四歲半,固然情竇已開,未經人事之下卻又萬事皆爲懵懂,那種失落感也就沒有那麼強烈了。她這個年紀正是從孩子向大人逐漸轉變的時候,也說不清是孩子還是大人,再加上又是在無憂無慮的環境中長大的,童心猶在,雖然明白來到趙國不能再像家裡那樣了,但所關心的事還是難免太多。
操閒心的心態之下。華陽很快就發現趙國實在與秦國大不一樣,不一樣到什麼程度呢?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許多具體的事卻頗讓她感覺新鮮,比如說她對秦國宮廷極是瞭解。知道宮裡的妃嬪,包括王后和羋太后在內平常都會做些針線活兒,不過她們做這些事並不是像貧寒人家的婦人們那樣織織補補或者貼補家用,僅僅只是打發時辰而已。
然而趙國王宮卻不一樣,上至王后季瑤,下至最低等的侍女寺人,居然都在沒事兒的時候參與織造,而且這些織造並不像秦國王宮裡那樣繡個花織個底兒什麼的,而是正兒八經的拋梭織絲綢。雖然沒有起三更歇雞息那麼繁重,但有一件無意中打聽到的事卻實實在在驚到了華陽——這些織出來的絲綢除了宮裡人自己用以外。居然,居然半數是拿出去賣的!
這件事實在大出華陽的意料,也讓她怎麼都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的爺爺是秦國朝中重臣,所以她比同齡的平民家女孩知道更多家國之事。在她印象了,商賈之道雖然不可或缺,卻是傷本之行,必須予以打壓抑制,以騰出更多的人手從事農商本業或者充爲軍用,這樣做纔是富國強兵之道。
可是趙國也很富強呀,而且好像還是羋太后和秦王。還有魏相邦和華陽的爺爺這些人如今唯一顧忌的山東之國,可他們爲什麼不按本道做事呢?而且連王宮裡的人都參與工商之事了,足見王宮之外更是商賈盛行,難道趙王就不怕本業和軍隊缺乏人手麼?趙國人當真是讓人不可理喻,趙王更是……
說起那個趙王。華陽就更疑惑了,她雖然只見過趙王幾次。而且除了頭一次之外連句話都沒搭上過,可她怎麼都覺着趙王實在不像想象中的君王。君王應該是個什麼樣子呢?伱比如說秦王也挺和善的,可是那都是華陽接觸多了之後的錯覺而已。華陽也知道秦王君威很重,而且完全是當着什麼人說什麼話,在羋太后面前唯唯諾諾,但不在羋太后面前時卻是威嚴無限,很少能見到他笑,就連華陽的爺爺這個身爲秦王親舅舅的秦國重臣在言談之中對秦王也是敬而有畏。
至於其他的君王,華陽都未曾見過,但聽說還是聽說過一些的,比如說韓王,據說人家韓王特別喜歡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宮裡頭選人都是照着這個歲數去選。這些還都算是比較正常的事兒,有些私底下傳來傳去的話華陽偶爾聽見了都會面紅耳熱,根本連回想都不敢去回想,實在感覺外邊的世界太可怕了,所以當爺爺說太后要將她送到趙國來的時候,她心裡着着實實的害怕了許久,直到很長時間以後纔在無奈之中坦然了下來……準確的說應該是認命了。
然而當真得見之下華陽才發現,趙王這個在她心目中本來應該比楚王、韓王、魏王他們更可怕的存在卻全不是那麼回事,居然,居然,怎麼說呢……居然是個不笑不說話的年輕人,而且還是個,嗯……另外她見到趙王的幾次都發現,在別人向他行禮時,他都會向別人笑眯眯的點點頭,如果不是人太多招呼不過來或者他有事急着走,總是會停下來笑言一兩句話或者說句“不必多禮”什麼的,雖說這並不能算搭話,但也實在與華陽的想象差距太大了些。這種話怎麼說呢,爺爺在家中下人面前也從來沒有這樣過呀,除了那幾個主要的管事,誰要是能得他斜眼“嗯”上一聲就算是燒高香了……
兩個多月了,時間不算短,華陽早已經融入了這座王宮。她知道王后和趙王不一樣。對趙王來說。這座王宮或許就是個起居休息的地方,但對於王后來說,這裡卻是她主政的所在。大家大戶出來的女子誰不明白一個道理——主母難當,更何況王宮之中成百的女子哪有一個醜的,而且都盯着這個位置。華陽知道王后要比趙王嚴厲的多,雖然和善體貼人,上下規矩卻絲毫不允許錯,但華陽同時也知道王后並不是壞人,她只不過是坐在了那個位子上,只能做那個位子上該做的事罷了。別人或許不理解。但華陽完全理解,而且她知道如果是自己坐在那個地方,未必能像王后做的那樣好。正因爲此,華陽心裡服。心裡服就得規規矩矩的按王后的吩咐做事。
固然在做着民間的事,但王宮有王宮的好處,那就是條件完備,就算不完備,也可以毫不費力地置辦完備,比如說絲織就是如此。作爲王宮,哪會有什麼織造設備,可人家趙王宮卻置辦的全全的,什麼踞織機、錠輪、繅絲架、生絲、熟織染缸、染料……據說工官司織絲的設備王宮裡頭一樣也不缺。只不過宮裡今年纔開始興起織絲,原先並沒有養蠶植桑。
養蠶和植桑可不像織絲那麼容易。只要手腳不笨,仔細學學就能學會,那是需要時間的,所以不可能上手就能用。正因爲此,爲了省下買生絲的錢,開春的時候王后讓人在御園和隆佑宮後院裡闢出了大片地方種植桑樹,準備從植桑養蠶開始一條龍全在王宮裡包辦了,弄的王宮儼然就是個大作坊。
按說王后是魏國的季公主出身,應當於工商一道不甚了了,可避不住人家白妃是洛陽白氏嫡出的女兒。而且原先在孃家的時候還頗涉經營,由她協助王后維持,聽宮裡其他人的話音,宮中絲織獲利絲毫不比外邊的大商大賈爲差。
另外也不知道趙王自小從師傅那裡學了什麼,連白妃對他都是佩服有加。當初宮裡開始織絲的時候他隨口一句什麼“把人分開撥各做一道工序”,愣是將宮中所產之量增了兩三成之多。而且據說這還不是他第一次提出這種主意,趙國境內許多匠作大商賈都經過他各種各樣的提點,不論是陶瓷銅鐵還是什麼華陽叫不上名來的匠作門類,同樣的規模都比他國產出爲大。只不過商人重利,有多賺錢的好辦法絕對捂得嚴嚴的,不肯透露半分,其他人都不甚了了罷了。
接觸的越多知道的也必然越多,兩個多月的時間裡,華陽對這座王宮從陌生到熟悉,又從熟悉到更加無法理解,每每想起這裡有工場,有經商奇女經營獲利,有草莽墨門出身的妃嬪時時參與朝堂機密政務,甚至還有一個看上去似乎無所不通的男主人,她便愈發看不懂趙王和趙國了。然而越是看不懂,華陽的好奇心便越重,總想弄明白那個絲毫不像君王的男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雖然趙王沒有按想象中那樣給予名位,但王后卻很是照顧華陽這個帶着封贈從秦國來到趙國的小小宮女,雖然在整座王宮裡的人無不參與絲織勞動的情況下不可能讓華陽閒着,卻給她安排了極是輕省的活計——除了按班侍奉以外,只是與一班人一起在隆佑宮後院裡照料那些尚顯稚嫩的桑樹。這種活兒對華陽來說實在太簡單不過了,畢竟身出大家族的女子都是閒極無聊的,誰會不懂園藝花圃之類的事呢?
隆佑宮後園極大,除了一潭湖池和靠北邊闢出來的一半桑園外,剩下的地方皆錯落有致的點綴着各式亭榭和各類花卉草木,即便不用勞作的時候,華陽也喜歡到這裡來。秋未入冬之際碗菊、朱槿、月季尚未完全凋謝,臘梅卻已漸漸結出了蓓蕾,後院中處處五彩繽紛,實在是個賞心悅目的去處。看到那些花那些草,華陽對咸陽城的思念之苦便淡了許多。
秋末之際五月芍自然早已看不到花了,但塊根藥性卻已十足,如果再不剜掘出來,再過一個多月就要混生土芽等着明年再萌了。王宮裡的人本來只是喜歡看花的,對藥根什麼的並不在意,但華陽的爺爺年輕的時候還不像後來那樣富貴,在楚國曾經跟着人學過醫,後來因爲羋太后的關係到秦國做了官卻依然喜歡侍弄草藥,其中芍藥便是一種,府中院子裡栽了許多,在華陽小時候時常帶着她一起剜掘藥根,曬乾了以後留着府裡自己用,所以華陽養成了習慣,當看到隆佑宮裡也有大片芍藥,卻只是看花而不用根時便覺得極是心疼,專門向王后稟奏了要去侍弄。王后實在好說話,接着就答應了,連一點猶豫都沒有。
這天一大早天氣極好,華陽斂着裙子蹲在芍園裡用一柄小銅鏟細心地剜撅着一株挑出來的花枝下的泥土,身邊的小柳編籃子中已經整整齊齊的碼放了半籃依然帶着些許泥痕的新鮮芍根。她做的如此細心,就像原先在家裡跟着爺爺一起忙活時一樣。這種感覺讓她特別安心,渾然不知身在何處。可是也不知是誰這樣不會看時候,偏偏就在她最爲專注之時,一個聲音忽然從不遠處傳了過來。
“那邊是華陽麼?”
“……大王!奴婢拜見大王。”
華陽詫異地循聲回頭望了望,當發現身着尋常深衣,笑吟吟地站在不遠處石子小路上的人竟然是趙王時,猛然之間不覺慌了神,都已經能聽見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臟了。她連忙起身轉過來斂衽拂下了禮去,連纖纖素手上沾滿了的泥土都沒來得及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