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國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時代,雖然被後世歷史學家定性爲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過度的階段,但是卻既沒有大規模使用奴隸的記載,亦沒有後世大一統皇朝那種等級深嚴、官民避見的景象。
只要讀一讀被稱爲“平原君殺笑躄者”的小典故我們便不難窺到這個時代全豹之一斑:有鄰之躄者(跛子)經平原樓下,君之美妾見於樓頭而笑之,翌日躄者驅府見公子,請殺美妾。後來,後來,後來平原君真的就把那位美妾給殺了……
雖說平原君和那個瘸子的做法實在不地道,但提到這個故事主要目的並不是爲那位美人兒喊冤,而是爲了說明此時平民與權貴之間的關係,百姓可以與貴公子比鄰而居,甚至爲了一點小事就能輕易拜見貴公子,這種景象就算是現代恐怕也是不可思議的。
貴公子尚且可以與小百姓當鄰居,那就更不用說下邊的官員了,李兌相邦府各府門前雖然戒備森嚴,但再往外不遠卻不屬於他的私人領地,並且因爲附近建有許多擁有衆多僕役的大宅院,客源充實,這裡反倒聚集了大量鋪面,就連離相邦府一射之外都是繁華所在。
遙遙可見相邦府前門的一處酒肆樓上隔間裡,略微打開了些許縫隙的大窗之後,兩個來這裡借住了多日的年輕閒客一邊相對無言的喝着酒,一邊注意着窗外的景象。
通過這窗子恰好斜對着相邦府門,雖然離得遠,但是完全可以觀察到門前的景象,只見一輛華車停在距離偏門不遠的路邊上,車轅前一個馭手和一個護衛正哈着熱氣搓着雙手時不時的向相府正門望去。
不大時工夫,偏門裡走出了一個僕役打扮的中年人,笑容可掬的一邊招手一邊向那個護衛說着什麼。護衛滿臉笑容的動了動嘴,看那神情似乎是在謝絕。那個僕役見此更是熱情,回身向門裡招了招手,接着便和五六個突然走出來的粗壯武夫徑直迎了上去,不容分說便將滿臉詫異的馭手和護衛控住,連推帶搡的拽進了偏門裡,緊接着不過片刻的功夫,數輛馬車疾馳而出各奔東西,其中一輛華麗的馬車車簾掀開處,一位高冠博帶的中年文人滿臉焦急的拍擊着馭手的肩膀,看那神情似乎在催促他趕快趕車。
“怕是有蹊蹺,我讓兄弟們想法子靠近去看看。”
這情形多少有些怪異,大窗之後的一個閒客忍不住站起了身,剛急切的說了一句,他對面的那人已然慌忙傾起身,擡手在他肩上虛虛的按了一按,輕聲說道:
“別慌,若是追的話太過顯眼,咱們再等一等,應該能傳出來。”
說着話那人又將目光投向了窗外,果如其言,停了沒多大會兒,相府牆外的衚衕裡走出來一個年輕的相府粗僕,一邊表情安然的與相熟打着招呼,一邊信步向酒肆的方向走了過來。兩個閒客相互點了點頭,其中一個忙起身迅速離開了隔間。
…………………
大王說的話李兌聽不聽是他李兌的事兒,觸龍卻不能不聽,他是趙何的老師不假,但說來說去畢竟是臣下,趙何那裡發了話,只要不是太離譜他就得老老實實的照辦。所以朝會一散,觸龍讓宦者令繆賢安排人備了賞金便直奔平原君府而去。
趙勝和大王趙何一樣是觸龍的徒弟,在觸龍的印象裡趙勝聰明倒是還算聰明,不過以前並沒看出什麼明顯的過人之處。然而通過今天朝堂上的事,卻有些不大敢肯定的隱隱預感促使觸龍對趙勝更加感興趣了。在觸龍看來,師徒之間總比別人好說話許多,但是他今天總覺得他們師徒之間先前的交流實在太少了些,所以即便沒有大王派下的差事,他也完全有必要和趙勝好好地……嗯,談談。
趙勝當然也不會怠慢趙何的命令,散了朝便帶上已經暗中完成任務的蘇齊趕回了府裡。趙勝清楚觸龍不可能發完賞就走,這對他來說可是個好機會,畢竟喬端和藺相如他們只有對朝堂上的人物有一個直接的瞭解,以後才能更加準確的臨機作出謀劃,單憑他嘴上去說,這種瞭解難免有偏差,那麼今天讓喬藺二人見一見觸龍便有絕對的必要了。
這樣做趙勝並不認爲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門客隨主人見貴客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更何況喬端還是今天被賞之人的親爺爺,這樣就更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不過接下來的事終究要避着些別人,即便是府裡的僕役那也得能躲開就躲開,以免“言傳六耳”引出不必要的麻煩,這樣一來若是隻讓喬蘅一個女孩子跟着出來多少有些突兀,所以趙勝乾脆把喬端那位“侄孫女”也拉來陪綁了。
一切準備停當,誰想觸龍還沒到,蘇齊那位刎頸之交齊洪卻急急忙忙的先趕來了,見到趙勝來不及大禮參拜便上氣不接下氣稟道:
“公子,許歷,許歷他被高信招進內班了。”
“什麼?怎麼這麼快!”
齊洪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大感意外,衆人下意識的面面相覷之中,齊洪已經將王宮後門處發生的那一幕講了出來,說完後不無擔心的說道,“公子,許歷這人到底靠不靠得住?高信對他很是賞識,萬一……”
“不會,許歷是信人,只是這事太突然了些……”
趙勝與喬端對視了一眼,雖然絲毫沒有猶豫便打斷了齊洪的話,但眉頭卻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他完全相信許歷,然而他也清楚王宮扈從的規矩,如今萬事瞬息萬變,許歷這麼早就被困在內宮出不來,今後要是有所行動恐怕極難向他發出命令,然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許歷總得想辦法接近大王才行,現在機會來得這麼早這麼巧,他沒有錯過的道理,看樣子以後也只能讓他自求多福了。
這裡趙勝一邊考慮着對策一邊打消着齊洪的擔心,話還沒說完,大管事鄒同便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稟報說觸龍和趙豹差不多同時到了。
趙豹居然來的這麼是時候,估計是因爲幾個月之前趙勝不肯見他的那件事,專門跑來想把趙勝堵在家裡的。這小子雖說愣了點,不過暗中傳播合縱敗盟這件事卻做得相當好,何況又是自己的親弟弟,趙勝哪能真的不見他,便笑了笑先讓鄒同前去迎接,接着又對齊洪說道:
“齊都尉辛苦,不過內外臣通聯向來是大忌,若是被左師他們發現怕是不好。齊都尉不妨先在偏廳躲一躲,等他們走了再走。”
“那也好,多謝公子。”
齊洪拜謝後忙在蘇齊招呼之下躲進了偏廳,而其他人則跟着趙勝迎了出去。
自古老師地位僅次於父母,就算學生地位再高,見了面頂多執平禮,府門前一番禮節答對,趙勝便恭恭敬敬的將觸龍迎進了正廳。趙豹當然不會有觸龍那樣好的待遇,不過平原君府是他隨便平趟的地方,所以也不在意什麼禮節不禮節,等趙勝跟觸龍囉嗦完便跟着一起進來了。
賞賜的過程其實很簡單,觸龍肅然的宣佈完大王的旨意並命人搬來賞錢,喬蘅跪伏於地將額頭壓在相疊的雙手上叩謝了就算完事,再起身便規規矩矩的與馮蓉一起侍立在了一旁。
如今對觸龍來說,賞賜喬蘅終究只是他這次來平原君府的由頭,所以見喬蘅懂規矩,滿意的點了點頭便揮手讓隨從退了出去。自顧自的招呼趙勝、趙豹和喬藺兩個人按尊卑坐下,接着便帶上滿臉的關切微傾身向趙勝笑道:
“公子此次赴魏遭逢變故,老夫聽說了以後着實憂急萬分,公子如今平安歸來,老夫總算是放心了。”
見了面總得先說些場面話,趙勝笑微微的應道:“勞左師掛念,趙勝實在是羞愧難當。”
“呵呵。”
觸龍點了點頭,有意無意的看了看明顯有點想趕他走的趙豹,接着趙勝的話茬笑道,
“公子這次去魏國能得魏公主青睞,實在是萬千大喜。咱們趙國跟魏國這些年一直交好,再有了這層關係,今後便更是一心了,公子還需有所作爲才能對得起魏王和魏公主。老夫這些話雖然有些不敬,不過還是希望公子能記在心裡。”
這麼快就要切入正題了麼?趙勝心裡有了譜,不動聲色的笑道:“諾,謹記左師教誨。趙勝身爲趙國公子,爲國出力,爲君分憂是爲本分,其實有沒有魏國那邊的事都是一樣的。”
“好……”
趙勝這句話其實完全可以有多種理解方式,然而觸龍聽了心中卻是一暖,他身爲趙國博聞師,身受兩代趙王重恩,本來想繼承肥義的志向將趙何培養成趙武靈王那樣的有爲之君,然而這些年趙國的現實卻一次次打擊着他,差不多快讓他心灰意冷了。
觸龍本來想着只能抗一天算一天了,但實在沒想到趙勝去了趟魏國,回來以後卻給了他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剛剛接下的這一句話雖然看似普通客套,但是與自己的話連在一起卻完全可以聽出答意的意味。如今國君雖然平庸,但王族近支之中若是能出一位中流砥柱的話……
觸龍心裡不覺顫了一顫,忙裝作平靜的笑道:“公子能有此心自然是最好的。只不過如今比不得先王在世了,秦國咄咄逼人,再加上……呵呵,咱們有時候也確實有些受難爲。前些日子劇大夫還跟我訴了半天苦,唉,說的那些話讓老夫心裡着實難受。”
“噢?劇辛大夫……”趙勝略略一愣,忙問道,“不知道劇辛大夫跟左師說什麼了?”
觸龍苦惱的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唉,他先前就跟老夫和虞卿說了幾次,說是李相邦對他不喜,他跟着大司徒李疵實在是受難爲,那天跟我說,再這樣下去他都想受燕王黃金臺之招離趙赴燕了……噢,公子勿怪,劇大夫這個人老夫還是瞭解的,這也就是些氣話,要是真讓他去燕國,他還真忍不下這個心來。”
“劇辛好歹也是先王重用之臣,怎麼能說這種……”
還沒等趙勝說話,一旁的趙豹卻先忍不住了,但剛說了半句,錯眼看見趙勝瞪他,突然便想起了那天馮夷幫趙勝遞給他的話,心中一時醒悟,忙改口道,
“劇辛大夫能這樣想,至少是一心向趙的,這樣的賢臣咱們說什麼也得護好才行,不能讓他們受了委屈。”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是時候了,趙勝也好,藺相如他們也好登時忍不住笑了起來。觸龍老懷彌慰,看向趙豹的目光接着柔和了許多:嗯,平陽君雖說武莽了一點,不過現在長了些歲數經了些事,倒是知道些好歹了,今後加以磨礪,說不準也是根頂樑之柱。
趙豹能壓住性子說出這種話,趙勝多少有些意外。不過這不正是趙勝希望看到的麼,他心中一寬,正要誇獎趙豹兩句,擡眼卻看見馮夷在廳門外滿臉焦急的向裡打量了打量,當看到觸龍和趙豹時,終究還是沒敢進來。
“馮夷。”
趙勝輕輕招呼了一聲,馮夷得了令,急忙進廳跑到趙勝身邊伏在耳邊嘀咕了起來,趙勝越聽越驚,猛然問道:“消息可靠麼?”
“絕對可靠,小人招下的那個人雖然進不了內宅,卻是在一進院打雜的,他們殺人時看得真真切切,提到的那三個字是他親耳所聞。”
馮夷確信的點下了頭,趙勝不覺坐直了身子,在滿廳詫異的目光之中愣了片刻,突然轉頭向觸龍肅然說道:“左師不必再試探我了,大司馬在李兌府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