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子們接下來陸續傳遞回來的信息,就沒有好的。
首先,正如王迪最後補充的那樣,五城可以不用去了,因爲傳遞消息的時間差,當第一個探子將雒縣陷落的消息傳回來的時候,“簡單”劫掠了(這雒縣上一次就被搗騰的差不多了)一番之後,鮮卑人居然沒有殺向涪縣,打通和本部的聯繫,反而是奔着廣漢郡就來了,當張悌整軍出發的時候,五城,已經陷入了一片戰火之中,不光是城池本身,附近的村落,也都遭了毒手。張悌還沒有趕到郪縣的時候,郪縣的軍民就已經亂作一團,甚至都有人四散逃入附近山中,如果再晚去幾日,就成了一座空城。
接着,成都方面也有信息傳來,果然如同做的最壞猜測一般,禿髮樹機能在聽聞鍾邕慘敗,全軍覆沒後,當機立斷,將漢嘉方面最後的一些力量都龜縮進了成都,本來霍弋以爲這是要全力死守的架勢(所以,才親率主力攻擊漢嘉,一點風險都沒有),只要自己和羅憲兩路出擊,對成都形成合圍,那麼,雒縣的危機自然消除,可是沒想到,這禿髮樹機能做事如此果決,漢嘉殘兵退入成都後,立刻和成都守軍整合成一路,又將城中大屠殺劫後餘生的人,進行甄別,倖存者中的男子,十五歲以下和五十歲以上,包括傷殘人士,盡皆誅殺,所有家產一律被其餘人等瓜分,然後,裹挾着所有能夠轉移攜帶的物資和女子,大約八萬餘人,奔着雒縣就去了。
也就是說,羅憲和霍弋,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到(動作太快,一氣呵成),鮮卑人和漢奸部隊(雖然一開始是被迫的)就和先前出發的主力部隊在雒縣城下會師了。這也就讓光復成都變得一點意義都沒有了,那,只是一座空城,百年財富化爲烏有,人財兩空,就連房屋也都化爲廢墟。其令人髮指程度,已經可以和董卓毀掉洛陽差不多了。
王迪最不願意看到的設想成真了,這個以鮮卑人和原魏國將軍,叛降的皇甫闓爲核心,成都及其這一路上不斷裹挾進來的還算有些戰鬥力的青壯年男子(女人都編入了軍妓營)爲炮灰的龐大戰鬥軍團,徹徹底底的執行了令人噁心至極的流寇主義戰略。
所謂流寇,就是流竄作案團伙,所到之處,燒殺搶掠,猶如蝗蟲過境一般,沒有建設只有破壞,而且還特別喜歡“恃強凌弱”,不挑肥揀瘦,大城市裡面的財富固然是令人垂涎三尺,可要是不好打的話,也不介意對一些周邊村鎮下手,尤其是那些人口比較密集的村鎮,更是受到熱烈歡迎,因爲在這裡,不僅可以補充物資來保持、提升軍團的積極性和士氣,還可以在屠殺之後挑選一些“倖存”的青壯勞力補充進炮灰大隊中。
五城,就不幸成爲第一個目標,張悌馬不停蹄的跑到郪縣的時候,陸陸續續的接收了來自五城及其附近村鎮方面大約1000多逃散出來的軍民,而那裡,城裡的、村鎮的軍民本該合計有30000多人。雖然可能有幸存者跑到了別的區域,但是,考慮到這30000多人,也只是戶口本上的數字,黑戶並沒有統計在內,損失也是很驚人的了。
張悌,雖然事前出來的匆忙,並沒有和王迪商量到這一層(王迪也是真的沒有想到敵人真的來了,來的這麼快,還來了這麼多人),但面對那些並非是大吳國子民,卻也個個面露驚悸的難民,表現的非常男人,立刻分出1500多人,掩護着這些五城難民和組織起來的第一批郪縣民衆,合計20000多人立刻前往廣漢方面。自己,則是帶着包括郪縣本地守軍在內的3000多人,留下了堅守城池。
張悌,膽怯過、懦弱過、鬼迷心竅過,這一路走來,也不止一次背叛過初心,到了今天,心中要說完全忘記了那些美好錢景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他還是選擇了留下來堅守。
要說是爲了保護這些平民?張悌做不到,也不可能如此偉大的去保護一些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草民,但是,他還是去做了,爲什麼,自己也說不清楚。
也許……只是出於現實利益的考慮吧,看着千恩萬謝後忙不迭跑路的屁民們,張悌自我解嘲的想。
從雒縣被破到五城失守的時間差來看,敵人用不了多久就要殺過來了,自己要是也跑的話,未必能跑得了多遠,跟這些平民裹挾在一起,說不定被追上來也是個死,還不如在這城中堅守,既可以爲大部隊脫離威脅贏得時間,也可以增加自身的存活機率(堅城,總比暴露於野好一些),萬一運氣好一些,能夠堅持到霍弋和羅憲大軍的支援呢?
張悌,包括正在廣漢打包準備轉移的王迪,都把希望放在了這個時候剛剛佔領空城成都的羅憲和霍弋身上了。其他的太過遙遠,這是唯一一股可以阻擋住,甚至消滅流竄作案團伙的有生力量了。
很遺憾,奇蹟並沒有發生,一切都太過突然,不管是羅憲,還是霍弋,都是面對着廢墟發愣,對流寇的舉動完全捉摸不到,更沒有想到張悌居然會如此有血性——別說他們和王迪、鍾離牧了,連張悌自己都沒有想到。
張悌,雖然和數千將士頑強抵抗,沒有人退縮,沒有人屈服。
但是,他們,還是全都戰死了。
甚至都沒等到鮮卑人的主力部隊出動,因爲本來就是倉促組織的防禦,防禦設施器具十分匱乏,所以,只是那數萬被裹挾進來的炮灰,分成數隊,沒有輪歇和暫停的持續攻擊下,不過四個時辰,便有數十人登上了城頭,而後,站住並且擴大陣地,後續部隊源源不斷的涌上,郪縣還是丟了,如果王迪在場的話,看到那些炮灰的眼神的話,應該明白,張悌,已經盡力了,這些傢伙,已經不能冠之以被人裹挾這樣的同情字眼。
死亡的威脅早已經消散,那餓狼一般的眼神告訴世人,他們是自願並且無比興奮的參加到這場戰爭中來。
1974年,南斯拉夫行爲藝術家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在意大利那不勒斯舉辦了一場名爲《節奏》的行爲藝術。這場行爲藝術也成爲了史上最驚心動魄,最考驗人性的心理學實驗之一。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提出,觀衆可以用準備好的任何道具,對她做任何事情,直至道具被用光。這被歡快的她稱爲“互動作品”。開始,觀衆只是圍觀議論紛紛,但漸漸有人開始上來嘗試。有人用畫筆在她的身上作畫,有人拿玫瑰花刺向她身上刺,有人拿鐵鏈掛在她身上,到後來有人拿起鞭子對她進行抽打,再往後就有人開始用刀子劃破她的衣服……十分鐘過去了,瑪麗娜的衣服被扒光,甚至有人用刀片劃破她的手臂!就在道具都快被嘗試完之後,有一個男人,隨身掏出了他裝有子彈的手槍對準了瑪麗娜的頭部!這時,瑪麗娜終於忍受不住哭了出來,周圍的觀衆站出來制止了這個男人。
這位作死的藝術家事後得出的結論是:一旦你把決定權交給公衆,離喪命也就不遠了。
禿髮樹機能固然不認識這位險些把自己作死的老外,也許一開始佔據成都的時候還想着走出一條不同於一般蠻夷的康莊大道,以爲深受漢化的自己是多麼的與衆不同,但是,意識到危機出現且很有可能不可逆的時候,他,第一時間迴歸了獸性,一手打造了這個流寇軍團,而這些人數佔據優勢的炮灰們,一開始真的是被裹挾而被迫加入,但是,在沒有規範和正確指引的情況下,在自由選擇自己的行爲而不用承擔責任,甚至通過屠殺親人,屠殺同胞而獲得鉅額利潤之後,人性,終於還是朝向心理陰暗的那面無限擴散下去了。
歷史,或者說人生,就是這麼奇妙,這個時代,和原時空相比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尤其是那些和王迪走得近的人,命運變化更大,但是,張悌,卻顯得那麼的與衆不同。
“仲思,今日是我死日也。且我作兒童時,便爲卿家丞相所拔,常恐不得其死,負名賢佑顧。今以身徇社稷,復何遁邪?莫牽曳之如是。”
原時空中,面對西晉發動的滅吳之戰,張悌沒有退縮,選擇了渡江迎戰,結果大敗。面對敗局,諸葛靚選擇了逃走,夠意思的是,臨走的時候讓人去拉張悌一起走,張悌不肯,便親自前往說:“天下存亡是有定數的,難道是你一個人可以洞察的嗎,爲何在此等死呢?”張悌流淚道:“仲思,今天就是我的死期了。而且我還是孩童時,便爲你家的丞相所賞識,我常常擔心自己不能死得其所,辜負了名賢眷佑。現在可以以身殉國,爲什麼要逃走呢?不要再攔住我了。”諸葛靚也流淚不再牽他,才走了一百來步,就見到張悌被晉軍殺害。
在這個時代,張悌,不是爲了保護東吳的百姓,不是爲了保護母國東吳,也不是爲了效忠某個人,某個家族,但有一樣沒有改變。
那就是:守節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