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聽這聲音,我不由想起七絃琴音律,也不由……記起了司空侯安都。

他彈過的曲子掠過我腦海,如果不是因爲他驕傲過人到不把陳國之主陳茜放在眼裡,幾番得罪了陳茜,他如今依舊能在宴會上演奏佳曲助興。

說起他,當時陳茜在朝廷裡宣佈他造反的那刻,給他定了七條罪名:

第一條,便是以借御堂辦壽宴爲名,伺機狂妄大膽地坐上御座,此爲已有造反之心。

第二條,則是重雲殿失火那日,他穿甲執劍領部下衝入殿中,分明無視王法,也無視禪禮,對天子大不敬,也對佛像大不敬。

第三條,卻是他的壞毛病,他上表啓事時常在封好後發現尚未寫全,便又拆開來再寫上又啓某事,紙上很是糟亂,也時常令陳茜看着頭疼。

這第四條罪名,是他聚衆興樂,招聚文武名士比試騎射、賽詩論賞,朝廷裡滿朝文武多半是他的賓客,有時齋內動輒聚集上千人,此舉在陳茜看來,不僅僅是有意賽過宮廷宴會,簡直是有了招攬羣臣蓄意逼宮之心。

這第五條罪名,是他的部下多數不遵法度,而他卻縱容了他們,倘若有人犯了法,只須到他那裡去便可免於刑罰,此舉,陳茜認爲已是故意使軍紀散亂不嚴謹,侯安都乃猶是佞臣。

這第六條罪名,便是他出言不敬,幾番逼問天子答話,此乃大逆不道之舉,理所當然應該受到處罰。而最後一條,是他膽大無比,擅自派別駕周弘實到中書省探取機密,此舉已明爲造反,確則當誅。

本是一世英雄,功名累累,何苦要親手將自己推向火海?我冥思幾番,一直覺得,是那份過大的驕傲吞噬了他的心,使他無法自主,處處受它的牽制和擺佈。

人的心,在虛榮和偌大的驕傲面前,原來,是會失去本性的。

面前的大雨,在下了將近半個時辰後,就漸漸地減勢了,由大變小,殘留在屋頂瓦片上的雨水順着傾斜的屋頂依舊往下落,陳茜不等它落完,不等天放晴,急着命人取來紙傘。

我撐着傘,爲他遮小雨,與他並肩出到外面的空地。

他手裡拿着一隻筷子,蹲下身去,輕輕敲打那些盛了雨水的器皿,興起玩樂。

常言說,‘人愈老愈像個頑童’,果不其然。他敲着敲着,偶然敲出了一段一段中聽的音律,便又急忙命人把它記下來,要作自己的佳曲。

我出聲問他:“你要做給自己呢,還是當禮樂?”

他不答,非但如此,還揚了揚手,叫我不要打擾他。

我立刻閉上口,撐着紙傘,看他敲打那些器皿的邊沿。他樂不思蜀着,連那雨是什麼時候停下的都渾然不覺。

當直起腰身來的時候,他以那筷子指向記錄下那音律的太監:“趕快叫人來試奏!琴、鼓、銅鐘,竹簫、缶,還有那個琵琶,都試着奏一奏!”

我聽之,覺得這些東西發出的聲音疊加起來,是在太吵鬧,奏不出空靈與宛轉,忙一語提議:“有琴、鼓、簫、鍾就可以了,太多太吵鬧,可不行。”

陳茜馬上改了口,對那太監重新下了吩咐:“琴、鼓、簫、鍾就可以了,叫樂師在醴蘭殿等着眹。”

那太監聽罷,恭恭敬敬地躬了身,接着辦事去了。

我與他回到寢殿,替他換下了朝服,更上常服,便倆人攜手前往醴蘭殿。

一入殿內,諸位樂師已然待令,向他跪拜行禮,陳茜命令他們起身,又問道:“諸位樂師,看了眹的樂譜之後,打算如何演奏?”

抱着七絃琴的那一位答話:“皇上,此曲既然是爲雨中所做,卑職覺得因以琴音爲主律,配上簫聲,其間加些鐘鼓聲,定能奏出雨中之靈息。”

陳茜又問道:“其他人也都同意了?”

其他樂師都同時輕點了下巴,

陳茜隨之下令道:“那就這麼辦吧,你奏來給朕聽聽。”

他一坐下來,七絃琴的聲音即起,配合着其他聲音,奏出了一支空靈宛轉、悠然清逸的曲調,人聽之,有宛如能見山林煙雨的感覺。

“好!好!”陳茜拊掌稱讚:“以後就這麼奏了!”又吩咐那樂師,“你們回去,就把序位排好,寫好一份整齊的曲譜,然後再備一份副本交給眹。”

那樂師依命,其中有一人說道:“皇上可起了名字給這曲子否?”

陳茜一聽,可想起了這件重要的事,回道:“尚且沒有,諸位覺得該起什麼名才最爲合適?”

那樂師答:“此事還是由皇上定奪,卑職等不敢做主。”

陳茜回頭望向我,詢問道:“阿蠻,你覺得該起什麼名字?”

我坦然道:“你讀書比我多,又是你自己所做,理應由你自己決定,何故問我?”

陳茜笑了笑:“眹打算送給你了,就像詩句一樣,以示情意,名字……就由你來起。”

“我……我不會起曲名。”

“沒事,你就起一個,想到什麼就是什麼。”

我無奈,冥思了一番,胡亂起了一個:“……山河……煙林……你看成麼?”

陳茜一聽,喜而拍腿,破口:“山河煙林調歌!或是山河調!”

那樂師自顧小聲交頭接耳,片刻後,有一人啓奏:“皇上,既是如此,卑職等提議,不如命朝臣之中最擅長寫詩賦者寫一首詞,配於此曲,再命擅長歌舞的女官編成歌舞,這樣,這山河調可就好看也好聽得多了。”

“樂師好主意!”陳茜又贊,扭頭對我溫柔道:“阿蠻,眹剛纔許諾要送給你,曲詞的話,眹就還親自寫給你。”

我回答:“命女官編成歌舞就不用了,這宮裡宴會上鮮少設女樂歌舞,編了也不常看見,咱們自己哼哼唱唱就好。”

陳茜撇了嘴,不樂意道:“你這樣說,反倒像是指責眹小心眼,眹可不能答應你,眹心意已決,到時,命女官玉泱編一支柔舞,等到眹與你過壽宴之時再命令她邊唱邊舞。”

勸不了他,反而愈加使他固執,我便再也不說話了。

只因斷斷續續下過幾場雨,這一日很舒爽,下午我陪陳茜批閱摺子,偏偏不巧,那一向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安成王陳頊突然隻身前來,陳茜自當將他招宣進殿。他一進殿,我立刻發現了他拿在手中的兩隻風箏。

“臣弟你今日來是爲了何事?”陳茜明知故問,他的那兩隻眼睛早就瞄到了他手裡的那兩隻風箏,只是不明說。

安成王亦沒有將它們直接交還,只先與他慢慢扯談:“皇上可有放風箏的雅興?”

陳茜含笑道:“那是兒女的嬉戲,眹只賞它的技藝,怎可像兒女那樣玩此物?”

我立在一旁一頭霧水,心裡着實不明白爲何他不願意承認。

安成王道:“初七那日,有大風將兩隻風箏刮至臣弟的乘風殿庭院中,是爲一龍一鳳,臣弟以爲宮娥萬萬不敢畫此圖案,所以就送過來給皇上看一看。”

陳茜又看了一眼他拿到面前的風箏,佯裝猜測:“也許,是眹的愛妃們所做的吧?待眹拿去問問她們。”

“也好。”安成王答應着,正要將他遞呈給陳茜,上前走了兩步,突然望向我,他發現我在盯着它們,忙又問道:“韓常侍是否認得這兩隻風箏?”

我愣了一愣,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直直看着前方的陳茜,也跟着撒起了謊:“不,臣只是覺得它做得好看而已,正在猜測着是出自何人之手。”

安成王不回話了,徑直將它們呈交給了陳茜。

陳茜問他道:“臣弟你還有別的什麼事情麼?”

安成王老實地答:“沒有了,臣弟……就此告退。”說着,他恭敬作揖,卻是偷偷瞥了他一眼,很是不甘願地退下去了。

我扭頭望向陳茜,看見他拿起那兩隻風箏正在高興不已。

他嘴上還喃喃:“居然是被風颳到了乘風殿上去了……”

我不禁插嘴:“剛纔他問是不是你的,你何故不承認?是對他有戒心麼?”

“知我者莫過於阿蠻,這對風箏既然是在初七的時候被他撿到的,他本該立刻派人送過來問一問,卻是藏了幾日才親自送到眹這裡來,定是有蹊蹺,說不定……是有求於眹,”

他說着,想了一想,突然問道:“他曾經幾番求眹把你賞給他,是何原因?”

我急忙道:“我可不知道,你也不要胡思亂想。”

他擡起右手,掌面朝上,衝我彎了彎併攏的四指三下,以示招我過去。

我慢慢移步上前,立即就被他抱住頭往下拉低。

他嚴肅地盯着我,質問:“真的不知道?不是你揹着眹去引誘他?”

我露出笑容,在他的面前大笑起來:“他愛女人,不愛男人,茜,你叫我怎麼引誘得了他?只怕十個甚至上百個阿蠻才能抵得上一個阿若啊!”

陳茜放開了雙手:“但願你沒有騙眹。”

我直起了腰,給他一個肯定:“他親口說的,說只愛女人不愛男人,說非把阿若弄到手不可。”

那男子有些質疑,摸了摸下巴尖:“眹的皇后可比得上十個江南美女,那大夫縱然是北方的美女也比不上,阿頊怎麼會不爲所動?”

我無奈,只問他道:“我在你眼裡是天下第一麼?”

他很快地作答:“當然了!”

我又問他,:“那阿若在你心裡面呢?”

他也直白地回話,“她就像是天上衆多星星中的一顆,眹僅僅是看見了她而已。”

我於是與他明說:“是啊!可是,你要是反過來想,也就不會懷疑安成王愛女人不愛男人的事實了:在他眼裡,阿若也許是天下第一,但阿蠻只是他看見的一顆星星而已,根本不在他心上。”

陳茜皺起眉,沉吟着,片刻以後,出聲道:“真的是這樣麼……”

我又急着說:“而且,其實我更覺得,他之所以求你把我賞給他,無非,是出於親兄弟間的嫉妒。”

陳茜一聽此言,面露驚色:“他嫉妒眹?”

“你想一想,你與他一起讀書一起學騎射,論聰明才智也都不相差,可是後來,先帝命他去江陵侍奉前朝簡文帝,而唯獨器重了你,他也因此在後來,被囚於周國,失去了與你爭奪帝位的機會,這十年來,難道他心裡沒有一絲不甘和嫉妒?”

我把理由詳細地與他道來。

他沉吟着,不語,似乎心裡是承認了確有其事。

良久,他叮囑我道:“只要你不與他狼狽爲奸,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都不要……”頓了頓,又把話繼續往下說:“眹,不準!你要是敢,眹就先把你殺了,然後再自盡!”

我如遭一道雷霆驚嚇,跪下來求他:“茜,請你把最後一句話收回去罷,阿蠻一生一世都留在你身邊,聽你的話,絕不會做背叛你的事,否則……”斷然擡起右手,發起毒誓:“阿蠻慘遭五雷轟頂,遭滅族之災。”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