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瑤也來湊個熱鬧,插嘴道:“蠻子說的對,有錢付給別人還不如討媳婦,媳婦做的菜可是一輩子也不用付任何一個錢的。”

弟弟撇了嘴:“蠻哥,姐,你們湊合在一起欺負我一個人,還是姐夫好,從頭到尾都沒說過我一句。”

話兒鑽進亓姓男子的耳朵裡,那人立刻擡起頭,無辜道:“喂喂,我乖乖地吃着飯,可沒招惹你,別拖我下水。”

一席話使得那兩女子掩口笑了起來。

弟弟又撇了一次嘴,埋頭吃飯不再說話了。用過了飯,他又積極地跟着霜羅一起收拾桌子,趁阿瑤端着盛水的木盆到屋外去清洗用過的食具之時,纏着霜羅,跟她說個不停。

我蹲在阿瑤身側望着他們,歷歷在目,許久,聽到阿瑤開始喃喃:“這小子老愛跟霜羅說話,不說就好象要死了似的。”

我瞧那情形,覺得他們不似第一次見面,回道:“韓多跟她……是認識的?”

阿瑤輕微一笑:“要不然我哪能擅自主張請她過來吃飯?”

“他們是怎麼認識的,也是你成親以後?”

“兩年以前,她來我家,正好韓多過來,就認識了。”

“我覺得這小子倒比我更快成親呢!”

她聽了,一愣:“怎麼見得?”

我指了指他們,所見的那會兒情形正似打情罵俏:“喏,那樣子難道不是?”

“誰知道呢……”阿瑤望過去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洗碗,“都未曾見過他們當中有人悄悄吐露過對對方有那個意。”話落,開始提了別的事,“好逮回來一次,今晚就住下來嘛!明日再走,明日二姐做包子,你拿了包子再走。”

“呃……姐!這……”我猶豫起來。

“就一天,耽誤不了多少的。”她再一次出了請求。

“……那好吧!”我難以推辭她,惟有應下。

阿瑤笑了,笑得比桃花還要好看,開口誇獎了我:“這才乖。”

當晚,我睡在自己曾經睡過的屋子裡,把破舊不堪的被子蓋在身上,在不斷地思念陳茜的情形當中迷迷糊糊地跌進了夢境,等夢散去了,睜眼掀起被子,起身穿好外衣配上佩劍以後,拉開屋門,到院內的那口大缸前,用葫蘆瓢子舀起水洗了把臉。

弟弟在院子裡織履,一擡頭,看到我,即刻問安:“蠻哥,你起來啦!”

我回應了他,輕輕應了一聲‘嗯’。

此時,老父端着一碗稀粥走過來,衝我說道:“老三,喝碗粥吧!剛煮好的粥,還熱乎着呢!”

我小心地接過了:“謝謝爹。”

說完,坐在弟弟旁邊,往碗裡吹了吹,豎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老父看着我的吃相,嘆息一聲:“若是老大還在,這個時候也該吃上一碗了……”

“爹!”我擦了擦嘴,向他保證:“我會把大哥帶回來的,把他葬在咱們村子裡,讓您每天都能見到他。”

老父又嘆了一聲,雙手背在身後,一步一步地朝陋廳去了。

我放下碗筷,跟弟弟一起織履,這一幫忙,很快就到了午時,吃了一頓飯後,未時,二姐阿瑤就提着一包剛做好的包子還有一小包茴香豆趕過來了,一路送我至村口,並囑咐了好幾句話。我知道,她是怕我不能再回來了。

我仔細聽完她的話,騎上馬,行了一段路以後回頭,見阿瑤轉過身走回村裡才肯揚起鞭,飛馳起來,離開山陰,以最快的速度趕回軍營。

到了軍營,已是申時四刻,我拴好了馬兒,即刻滿腹欣喜地奔回陳茜的寢屋,推開他白日一貫都不曾關緊的屋門,脫口一聲:“茜,我回來了!你看我帶了什麼!”門一開,屋裡卻是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原來不在屋裡……

我又趕到他的議室,還沒進去就碰上了章昭達。他正從裡邊出來,面上滿是愁容,一見我,忙請我到一邊說話。他說:“校尉可算回來了,將軍這一日不太高興。”

我一愣:“怎麼了?”

章昭達回望那屋子一眼,低聲說:“請到外邊一敘。”

我跟隨他到了別處,邊漫步邊關心的詢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沒有開門見山,而是先賣着關子:“校尉可知這個張彪的來歷麼?”

我回答:“知道,據說起家是若邪村的盜賊,後來勢力慢慢擴大,再後來投靠了王僧辯。”

章昭達又提了一個問題:“那校尉可知他雖曾爲盜賊,卻有一個令男子羨慕不已的宛如西施與貂嬋的嬌美妻室的事?”

我側頭望向他,聽他繼續往下說。

“有若邪村村民相告,張彪攜其妻藏在若邪村,可將軍並不打算去擒他。”

“已經不能形成大患的人,他從不去追擊,這很正常。”

“可是關鍵就在於沈泰向他提的建議。”

“沈泰?”

“沈泰降於我軍,自然想日後被加以重用,阿諛自然也是會有的,當時他建議將軍去擒張彪,將楊夫人的容貌說得極其豔美,將軍不信,沈泰就取來她的畫像,誰知將軍瞧了之後心就動搖了。”

我微微吃驚,心裡面的感受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然……然後呢?”

“將軍立刻命我追斬張彪,我帶兵到那裡時,張彪已死,村裡人將他的首級交於我,接下來的事你也該知道了。”

我猜到了結果,心裡不安起來,但仍想親耳聽一聽。

“實話說,那楊夫人倒也聰明,話裡是答應了,可結果卻是斷髮毀容揚言寧願出家也不進陳家門,將軍納她不成,一直在營裡發火,誰勸也不聽。”

要……要納……貌美如花的楊氏爲妾?!

那瞬間,我彷彿感受到了五雷轟頂,以前那些幸福的記憶一下子變模糊了,整個人迷茫了起來,身子僵硬了一會兒不動。

章昭達看了看我:“校尉,你沒有事吧?”

我慢慢擡起頭來,回答:“沒事,只是……只是覺得很意外。”

章昭達笑了笑,安慰我道:“男子三妻四妾很正常,將軍這一點倒也沒有錯,只不過楊夫人是個貞烈女子,讓將軍失望罷了。”接着又道:“校尉若要勸將軍,可不要說是我說的,我可怕我的官職不保啊!”

我點了點頭,之後,惘然若失地回到屋子,晚飯也是自己一個人吃,也不見陳茜回來。到了入夜,我如慣端了宵夜進入議室,看見他坐在椅子上背往後靠、仰着面、雙手捂着前額、閉着眼,一副很痛苦的樣子。

我把宵夜放在案上,他聽見聲音睜開眼睛,瞥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你一定餓了,吃點東西吧!”我面無表情地對他說道。

“不吃,今天不餓。”他衝我揮揮手,意思是叫我端下去。

我不動,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才決定提起章昭達說的那件事:“聽說有人告知張彪的下落,聽說,你帶人去擒他了。”

“嗯……”

“聽說,楊夫人的容貌很美,……你,你想納了她……”我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句話,看着他的面龐。

他坐直了身子,淡淡地回道:“是,我納了她以後,一定不會冷落你的,”嘆息一聲,後話越說越變得激動,“唉……說這話有什麼用,人不僅自行毀了容,還自盡了!我真是不明白,論長相論家世論才幹,我樣樣都比得上十個張彪,可她怎麼偏偏就是貞堅到底!”

他沒有看出來我在難過,而我也只能佯裝很平靜地跟他說話:“你很喜歡她,一定非她不可麼?她是不是……比誰都要好看?”

一連問他幾個問題,他開始不耐煩了,突然發起怒火來,倏地立起,右手在案上拍出了一聲巨響,當着我的面,第一次對我發了大火:“你到底怎麼了!問來問去煩不煩啊!滾出去!”

這一刻,我的心徹底失望了,轉身慢慢地離開了議室,在走回寢屋的路上,漸漸想起以前的舊事。他曾經對我說過謊,他曾說沒有找到妙容的下落,但其實卻已在和她逍遙快活不知多少回,那時候我對他沒有愛慕之情,自然不在乎,可現在,一想起來卻像是經歷一種殘酷的折磨,好似心口被生生剖開。

我想相信他是真的愛我,卻沒法說服自己去相信;我想鼓勵自己去面對他的本性,卻失望一遍又一遍;我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卻已經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

我唯一的心念便是返回寢屋,對這段感情的失望促使我收拾起了行囊,壓了一張只寫着一句話的紙張在他的案上,就在夜色裡,就在四下無人的時候牽出了馬兒,並且騎上它,一夾馬肚,決然離開了陳茜存在的地方,衝出了軍營。

那張紙上,我僅寫了一句簡短的話:

‘陳茜,既然你已薄情,從今往後,你納你的妾,我走我的路,你我從此永不再相見,你也別再來找我’

我很清楚,這麼做了以後一定不能再去山陰,如果我往那裡去的話,他要找我算帳也一定能把我逮到,我這一離開,就得往不曾跟他一起呆過的地方。

一直北上,途徑村落無數,到了餘杭,我找了一家當鋪,把當校尉時穿的衣服全當了,換了一些錢,暫時住在一家簡陋的客棧。

這家的對面是一座茶樓,每日從早到晚都有琴聲或者歌聲傳來,看起來生意很好的樣子。我無所事事的時候經過那兒,便很想上去找個座坐坐,但一想只是喝一杯茶吃點小菜聽聽曲就要花大把錢,實在消受不起,只好作罷。

我在餘杭度了好幾日,所剩下的錢再無法付給客棧,掌櫃子一向是不允賒帳的,要拿我的馬抵債,我以在客棧充做夥計的要求懇求了許久才留住了它。

爲了還債,我在這家幹了最累最髒最多的活,每日要將客棧的地板擦乾淨,擦完了卻沒有休息的時間,還得要馬上給客人點燈送水,還得遭受掌櫃子的謾罵,晚上只能與自己的馬兒同睡一間馬棚。

掌櫃子家那位貌如母豬的夫人看着我被折騰得不成人樣,常常在我幹得最累的時候假慈悲,裝出無奈的態度說我要不是長得還不錯,肯定要幹得比現在還多還苦。我看着她的身影,幾番想往她腳下放置香蕉皮,想看她跌倒的慘狀。

那日,我在終於償還了欠下的債以後,牽上馬兒飛快地離開了這家‘人間地府’,在街上漫步着,無糧無水又飢餓難擋,摸索着身上能夠拿去當鋪換些錢的東西。防身的佩劍一定值錢,但不能當了;馬兒是好不容易保了下來,也不能當了;項上那塊消災避邪的玉佛……我捏了它許久,終是捨不得當掉。

勉強撐着往前走,心裡不斷地安慰自己:這不是絕路,我一定不會死的,因爲我許過了願,許下過活到白頭才入黃土的願。

不知道是到了哪條街,不知道是否是餓暈了,在車水馬龍裡,我瞧見前方有個男子的背影極其似已經失去音訊一兩年的雲光辛,難以忍耐住,便快步上去,擡起右手一拍那人的肩膀,叫他一聲:“雲光辛!”

那人一回頭,卻是一張陌生的麪皮,悵然自我心底浮出,我忙向他道歉:“對不起,認錯人了……”同時換回那人的一句罵語:“有病啊你!”

我看着那人遠去,站在茫茫人海里,惆悵更深了一層,正當要邁出步子繼續往前行,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找我有何貴幹!”

註釋:張彪夫人的姓氏在正史裡有記載,是姓楊,而在古代,出嫁了的女子稱爲夫人,所以張彪的夫人稱爲楊夫人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