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慢慢地步入屋內,回答:“自然是跟着過來的。”
他手裡握着一串佛珠,平靜道:“你也會鬼鬼祟祟地跟蹤人了?”目光往下,注意到了我手中的東西,眉心忽而微皺:“你提的是何物?”
既然被提及了,自是沒有再藏起來的必要,我隨即大方地擺放在案上,讓他仔細瞧上一眼。他盯着它,頓現喜歡神色,指着它說:“這菩薩刻得真好,這孔雀頭做流蘇孔也真有意思,你上哪弄來的?”
“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
他連瞧了它幾回,嗅了它幾回,說道:“有月桂的香味,民間極少有人用這樣的木做成燈,你老實告訴我,這是上哪弄來的?”
“別人給的。”
他緊盯着我,眯起眼,滿目皆是警惕:“不是定情之物?”
我搖搖頭,對他說:“你多心了。”
他安心道:“不是就好!”捧着那蓮花燈反覆瞅了瞅,笑起來:“不如……送給我如何?你看,這麼多年了,總是我送你東西,你難得也送我一件?”
燈裡已經刻上了我名字,要是它真的像雲光辛說的有那麼邪門的話,那陳茜豈不是就遭莫名之災?不行!絕對不能讓他有任何災難!心忖一番,我立刻拒絕了:“不行不行,你讓我送什麼都行,唯獨這東西不行。”
“爲何?”他一半驚訝一半疑惑。
“這東西是個邪門之物,在我這,自當是避邪消災,到了你那裡,恐怕就反着來了!”我直言道。
他恍悟,笑道:“原來,你也信這個啊?”也不強求了,將它還與我,手中捏着那檀木佛珠,捏了幾顆就整串放回到一個匣子裡,那裡頭,還放置着幾本佛經。
我瞧着他的舉動,問他:“你每日都來這裡上香懺悔?”
“無事可做罷了,這裡哪能懺悔?要到大寺去才成。”他把那匣子放於架上,移步就往外走:“不然,要高僧做什麼?”
我跟着他往外走,即便不說話,只要陪着他就好。他出到外間,提起我的那兩個義弟:“你何不去找你的那些兄弟?”
突然聽聞他這般說,我愣了愣:“找他們?找他們做什麼?”
“你如此之重他們,自當是相處忘時啊!”陳茜回答時坦然大度,可我,卻從他身上嗅到了一陣酸氣。
我羞於露骨直言,只說得隱諱:“兄弟再重也只是短敘,能夠長敘不止的只能是朝夕相對的紅塵知己。”
他聽出了意思,不要臉皮地說:“你就直白告訴我是欠了我人情,心裡過意不去就主動來相伴好了。”
“可你有沒有想過,要陪一個人其實有時侯也不需要理由呢?”
“有!只是每次總是我去找你,總是叫人去喚你,未曾見你主動過一次,想也只是想,真的可就不敢去猜了。”
他說着,牽起我的手:“今日你主動來陪我,不管是哪個理由,我而今很高興,即興做首詩給你,怎樣?”
我喜歡他做的詩,一聽,心裡甚是高興,馬上應道:“好啊!不過此處無筆無墨,我聽了也難以記下來。”
“這有何難的,走!咱們到書房去!”他走出這個屋,帶我直往他的書房。
幾日後……
陳茜忙於軍務,抽不開身,無暇顧及我,而我,趁着這份閒時,立刻帶上義弟二人走出陳府,至長街市集遊逛。熱鬧的畫面,在那裡終是永遠無法改變,來來往往的人羣彼此擦肩而過,相視只是瞬間,彼此終是過客。
除了身邊的熟悉人,誰也不再記得那一剎那見過的面孔。
“我要在建康開一家大鋪子,還要請幾個夥計,鋪子呢,一定要儒雅一些,不能太俗氣,要脫俗!”街上,雲光辛自顧滔滔不絕着。
塗則夷聽了半晌,禁不住插上話,說道:“三弟,你別怪二哥多嘴,我實在覺得你只是雕刻師傅,開那麼大的店也太不適合了。”
雲光辛微詫,即刻顯現出不悅的神色:“鋪子大才體面啊!”
塗則夷勸說他:“體面有何用?掙的錢都抵不下鋪子,體面又不能招呼來客人!三弟,做買賣開鋪子沒錯,但小買賣靠一家小鋪子便可了,你若不信,可以問問大哥。”
雲光辛不太高興,回頭頭望向我這邊。
我對他的想法毫無異議,說:“三弟想開一間大鋪子,就讓他開吧!錢若是不夠,我幫出就是了。”
“大哥!”塗則夷不悅地叫了一聲,反對道:“你的錢是你當官得來的奉祿,怎麼能隨意拿出來亂花呢?三弟的買賣得先有了着落纔好說啊!”
雲光辛哼了一聲,不服:“我也沒想要靠大哥的錢去抵鋪子……等我開了大鋪子,自當會把錢還給大哥的!”他擡頭望了望前方,指着前方不遠處的一個鋪子,“我只要像那家那般的,總可以吧?”
我們順着他的指尖望去,陡然,看見一羣人在那店門外排起了長龍。那究竟是個什麼店,會在今日出現這樣的興隆場面?我疑惑着,與塗則夷一同上前察看。
雲光辛把手收回,好奇着跟着我們,他出語詢問正站在長龍當中的老漢:“喂,這家鋪子有什麼稀奇的,要這麼多人擠在這裡?”
老漢投了他一記白眼,冷淡地回答:“你沒看見我的腿受傷了麼!我是來看大夫的!”
雲光辛一驚,指着那鋪子裡面:“大夫?這家店……是醫館啊?!”隨之自顧納悶起來:“可是,怎麼看也不像啊……”
一旁有人插了話:“三位有所不知,裡邊的是位女大夫!聽說是打齊國來的,醫術可高明瞭!在齊國,沒有人不知道她的。”
“胡說!”雲光辛大叫起來:“我也是齊國來的,怎麼就沒聽說齊國有一位醫術很厲害的女大夫?”
那人說:“那一定是你孤陋寡聞了!”
雲光辛哼了哼:“在齊國都城不曾有傳說她,一定,是民間的,我要去會一會她,看看她是什麼人。”不顧我們阻攔,執意要強行入店。
有個小姑娘攔住了他:“哎哎!還沒到你呢,你怎麼擅自闖進來!”
他不屑,一意孤行,闖到了診間。
小姑娘追進去,正要繼續趕他走,而我們也剛趕到那裡,這時,從屏風裡傳出一個沉穩的女聲:“芳兒,怎麼如此吵鬧?”
小姑娘連忙解釋:“主子,他們……他們硬闖了進來。”
雲光辛冷笑了一聲:“聽說女先生是從齊國來的且醫術高明,不才,我也是齊國來的,只是,不曾聽說過那裡有像你這樣的女大夫。”
裡面的人回答,聲音依然很平靜:“我居無定所,向來在一個地方不曾呆上過一年半載,閣下恐怕是京城人吧?京城我也不曾去過,不知道我也是平常事。”
“那你就是民間的了?民間來的,你也敢自稱自己醫術高明?那要是醫死了人該怎麼辦!”雲光辛嗤笑道。
小姑娘聽了,立刻氣結:“你……你不要胡口亂講!我家主子的醫術可是真的高明!你要是沒病,就不要瞎搗亂,趕快滾!不然我就對你們不客氣了!”
雲光辛發出嘖嘖聲,欲還言,被我及時勸阻:“三弟,咱們別礙着她們家了,別人可等着看病呢!咱們走吧?”
“這位公子可真是識大體。”裡邊的人回話,緊接着從裡邊出來,現出了真身,果然是素妝淡雅,樣貌與性情樣樣脫俗。
疾者尾隨着出來,那女大夫將單子遞予他,稍囑咐幾句,叫小姑娘送走他,才轉過身,看過來,緩緩道:“若無疾,還請三位離開,外邊還有人等着呢!今後若有疾,三位也可來尋我。”
這樣與世人不同的奇女子,我還是頭一回見到,於是問道:“敢問女先生芳名,他日若是有疾,也好一尋。”
她不避諱,直言道:“阮三若。”說罷,轉身,右手往身後一背,便大步地走回到屏風裡邊去了。
阮三若……這名字就跟人一樣,不同尋常。我心裡暗自笑說,帶着義弟出了這家鋪子。走在街上,雲光辛苦悶着臉,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勸說亦無用,我就不再勸他,讓他自己把氣泄光。
“什麼醫術高明的女大夫,我還是齊國刻術第一的雕刻師呢!”他喃喃着,我只當是一陣涼風吹過,不去在意,只注意市集裡的買賣。一回頭,一輛馬車忽至眼前,嚇了我們一跳,雲光辛本心情不好,遇到此事,火氣立刻炸開了,當街對着那馬伕怒罵起來:“你不長眼睛啊!撞死人可是要賠命的!”
剛罵了一段,馬伕不說話,倒是車駕裡傳出了聲音:“……鄭辛?鄭辛!”
雲光辛聽了那聲音後,不再罵下去,反而露出一臉驚愕:“你……你……”也因一時語塞,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手從打開的車門縫隙裡伸出來,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隻男子的手。雲光辛正面朝向我們,說:“終於有人來接了……”
我再度望了一眼那馬車,對他說:“就是車裡的那個人麼?你,要回去了?”
他搖搖頭,只答:“你們先到河西那方的納涼亭等我,一會兒我再過去找你們。”即刻走向那輛馬車,登上且進到了車蓬裡。
那馬車繼而又行駛起來,從我們身側經過,我望向車後方,發現有六個腰佩刀劍、形似大將的人騎馬尾隨着而去,看樣子,不似普通人家。
“大哥,我們……”塗則夷出語,不知該怎麼辦。
我回他的話:“就按他說的吧!先去那個地方等一等。”即刻漫步前往河西處。
在那人跡尚且稀少的地方,賞景賞了半晌,正當我百無聊賴,塗則夷忽拍了一下我的肩,指着某一處,說道:“三弟回來了!”
我忙扭頭望去,見雲光辛帶着一個男子慢慢地朝這邊走來。
那人是誰?我緩緩地站起身,一直站着,直到他們都走近了。
雲光辛笑着,指着我,對他說:“這是我大哥!”又指向塗則夷:“是我二哥!”
那人面無表情,只稍微點了一下頭。
我看着那人,覺得他面龐嬌柔好看身姿卻是英武不凡,不似尋常人家,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孰知塗則夷搶先了一步。他道:“三弟,你既然家裡有親兄弟,怎麼不早跟我們說呀?”
雲光辛嘿嘿笑了,回答:“他纔不是我親兄弟,是比親兄弟更親的人!”神秘兮兮的樣子,越發使人對真相起了興趣。
我與塗則夷面面相覷,而此時那人開了口,話語是衝着雲光辛說的。
“這人你也見上最後一面了,而今就跟我回去吧!”
雲光辛不高興地撇了嘴,回他:“回去,我又要見到你高家的親戚!與其這樣,我還不如留在樑國不走了。”
“樑國有什麼好?”那人微皺眉,語氣似怒,但臉上絲毫不見怒雲。
雲光辛字字有理道:“樑國有好人啊!至少……王室不會像高家那樣,他們都怎麼對你的?你爹十六歲之時就已經是任京畿大都督了,可你呢?真的不明白,孃親的身份真的如此重要麼……”
“那是我自己的選擇。”那人平靜道,轉身就向一邊走去,看樣子的確是生氣了,只是不發泄出來罷了。
我眼望着他的身後,對一臉鬱悶的雲光辛說:“不去追麼?至少安慰幾句。”
“不用了,”雲光辛回道:“他一向都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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