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那樣,別人一旦懷疑她,她立刻變得認真,脫口絕決凜然,不似世間平凡女子,有時侯甚至讓我猜測她的前世是一個滿腔正氣與慈悲心腸的救世祖,今世要投胎轉世之前興許是得罪了玉帝或是西王母而被迫降爲女子。
前世因緣,看不到猜不到,如繚繞不散的濃霧,今世因緣,看得到遇得到,卻是如橫在道上的一座屏障,渺渺人世間,命運油然而生,種種悲歡離合不由己,有人從生至死總是幸福且願夢得逞,有人則是一生坎坷步步挫敗,一切皆爲前世因緣與命運輪轉的造化。
“阿若……”我喚她一聲。
她應聲道:“我說到做得到!”
我搖了搖頭,說:“我不是想說這個,我是想說,我要走了。”
話音剛落,她便在我面前露出吃驚的神色:“這回,又是要去哪裡?”
我誠然回答:“陳茜任命我爲成州刺史,我自然是要到成州去赴任。”
阮三若轉瞬間變得很高興,脫口:“那太好了,恭喜你又升了官,今後可就有自己的府邸了。”
我注視着她喜悅的面龐,嘆了一口氣,有些失望了,說:“我以爲你會擔心以後大家不能再相見,看來是我自做多情了。”
阮三若微愣,她身旁的芳兒把茶端上來時正好聽聞了此番話,笑了出來。
“韓公子,你這樣說,莫不是捨不得我家主子?”
“你這丫頭平時也不怎麼說話,今日倒是摸出了我的心意。”我大方答道。
那丫頭笑道:“韓公子,我家主子尚未出閣,這你是知道的,你這樣坦白,難道不怕我家主子誤會什麼麼?”
聽此一言,我怕阮三若當真要懷疑我跟她的干係,急忙解釋:“誤會什麼?我跟你家主子是清清白白的!”
芳兒掩嘴笑了:“清白就清白,幹嘛要這麼認真?”
俗語有云,‘啞巴吃黃蓮,有理說不清’,我這下發現越是解釋越是與她扯不清道不明,登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纔是好,閉口鬱悶着。
一旁的高肅喝茶旁觀,杯子一放下,突然開了口,似乎有意替我圓場:“這丫頭還挺機靈的,欺負人不帶針眼。”
芳兒聞言,不高興了,擺出了一張臭臉哼了一哼,歹毒道:“早知,我就在你的茶裡放曼陀羅,麻住你的嘴,讓你說不出話來。”
阮三若知她又開始得罪訪客,當下微微訓了一句:“來者是客,不得無禮。”
芳兒嘟了嘟,把空杯子收拾了端着退了下去。
“其實,我來,是記得你上回說過的一句話,”我開口向阮三若坦白,“上回你問我‘若是想回周國,是否會跟隨着一道去’,我說因爲是事於朝廷所以無法跟你去,不過,如今南下成州,我想既然不能與你一道去周國,不如你隨我去成州。”
阮三若微愣,片刻後,緩緩揚起微笑:“去成州?好啊,我還未曾去過那裡,這回正好爲成州的百姓診疾。”
一聽她答應,我倏地立起,高興道:“那你就趕快去收拾吧!速度快一點,咱們馬上就啓程。”
阮三若立起身,立刻轉身下了小樓。
“對了,”我扭頭向身旁的雲光辛和高肅,詢問道:“你們下江南來,這次打算去哪裡?”
“其實,這次下來是來看看大哥和二哥的,可大哥你要離開建康了,所以,如今全無主意。”雲光辛回答。
正當他心裡毫無目標之際,高肅突然悠閒地脫口:“我想去遊廣州。”
雲光辛大驚,扭頭望向他:“要去廣州?!可是……可是……要是又有急報,趕也趕不及回去該怎麼辦?”
高肅的面色很是平靜,爲此一點也不擔憂,說道:“怕什麼,反正我是個閒人,打仗了朝廷也根本不會任命我率軍征討,既然無用武之地,何不趁年輕的時候四處遊山玩水?”
這一番話,很是顯出他的英雄氣概,使我不由爲之欽佩,大讚一聲:“好!一身才華無人賞識,所以縱情山水,真是好漢一條!”想了想,覺得廣州與成州皆在同一個方向,便大方提議,“不如我們一起出發,也好有個照應?”
高肅點了點頭,以示同意。
不一會兒,阮三若收拾好了行囊回來,對我說道:“好了,可以出發了,我們……如何去?”
我思量了片刻,答:“乘船!如此,更適合女子。”
阮三若笑了笑,轉身第一個下了小樓,出門前,她囑咐守家的姑娘幾句話,纔跟隨着我策馬前往淮渚。
幾個人上了出海的大船,這艘船先是往東出了大江,繼而南下,再繼而往西行,沒有地上那樣繁多的阻礙,只要順風順水,不多日便可到達想要去的地方,比起日夜策馬趕路,此番選擇甚是輕鬆而又不費氣力。
船至廣州碼頭,高肅與雲光辛等人便下船與我分道揚鑣,我仍然與阮三若等幾個人呆在船上,一直等到它開進內河,行至成州才下船,乘車抵成州刺史府。
剛一踏入府門,連景緻也未能察視,那府內總管立刻從裡院出來,此人不先過問我的身份,瞧了我一眼,就對我嚴聲厲色。
“你們何不看清橫牌?刺史大人的府邸也敢擅闖進來!是閒活膩了?”
我笑了一笑,問他:“敢問新任的成州刺史可是韓子高?”
那人板着一張臉:“是又如何?”
我答道:“不才,我的名字正是韓子高!”
那人聞言,沒有客氣,翻到是冷笑一聲:“你?你以爲自己與刺史大人同姓名就是他了?哼,我要是與皇上同姓名,難道也是皇上?少在此地胡鬧!還不快滾!”
我依然不怒不躁,向他提出一議:“我是不是他,也很容易知道,你要是肯聽我說的,把我的筆跡送往郢州,讓郢州刺史章昭達過目,韓子高的筆跡他可是認得的,是真是假他一眼就能識出。”說完,問他,“怎樣?”
那人思量了片刻,伸出手:“那還不快把它交出來!”又一細想,改了口,“不成,你得寫出現成的來!”
芳兒煩躁起來,不由脫口:“現成的多省事啊!拿給你就已經不錯了,何必如此麻煩?”
總管惡瞪了她一眼,不和氣地回道:“我是怕你們使炸!”隨後命府差取來沾了墨的筆和空白的紙張,交到我手中。
我提筆隨意寫下了幾句話,還給府差,即刻帶着那倆女子離開,當晚,三人暫且宿在成州城內的一家客棧。
不出三日,那總管自行帶人親自登訪,一改當初神色,猶是對我恭敬,我坐在桌前,悠哉自得,問他:“我的筆跡可是確定了?”
那總管點頭哈腰,一副奴才模樣:“已經確定了。”
我擡起頭,又問他:“新任成州刺史可是我?”
那總管點了點頭,答道:“是的,是您,卑職是有眼無珠,有眼無珠……”隨即,疑惑起來,“可京城裡不是傳了話,說您不用來此地赴任了麼?”
我立起身,爲他解開疑團:“皇上確實特詔我不用來赴任,不過我還是決意來了,這對百姓來說是福氣,不是麼?”
“是的,是的!”總管忙點頭稱是,遂請我前往刺史府,“那就請刺史大人隨卑職等起移駕府邸吧!帳,就由卑職來付。”
可真是大方……
我取了行囊,不客氣地跟着他們出了客棧,與那倆女子一起乘上他們駕來的馬車,風光地回到了刺史府,從此在那裡安居了下來。
那總管也是個蠢才,不知長的什麼眼光,三個人才剛在府裡住下,他衝着阮三若就是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她們兩個女子開朗大方,是不介意了,但我卻是甚不自安,猶覺得污了她的名節,便召集了府內所有人,將真相告知,要他們心裡頭都明明白白——我與她,不過知己爾。
芳兒愣是取笑了,對我說道:“刺史大人,你何必如此在意?他們愛這麼喚就讓他們喚唄,反正我家主子又不介意這個。”
“我又沒有成親,憑白無故多了一個夫人出來,多奇怪!”
“你就當他們是說着玩兒的。”
我仍是不同意,仍是覺得不能污了三若的名節:“那也不成!別的玩笑開得了,就是這樣的玩笑開不得!”
芳兒莫名其妙地生氣了,衝我哼了哼,丟下一句‘你呀,真是不可理瑜’即刻離開室內。
自從安居下來,阮三若也不閒着,整日一大早就出了門,如慣例那樣,行走於坊間或是醫館,日日濟世,我每日能見到她便只是在用飯的時候。
我爲了躲避陳茜,也時時不去上早朝,如此持續了半個多月,府裡因而有人以爲我藐視朝廷,怕罪連己身,後來密告於朝廷,我得知後,心知行蹤已經敗露在陳茜的眼前,便在事發的當夜,攜阮三若與芳兒,騎上馬,迅速離開了成州。
“真是的,韓公子到底是跟陳茜結了什麼仇?要帶我們像逃命一樣夾着尾巴跑?”出了成州,芳兒納悶道。
我拿不出可以作爲解釋的理由,索性當了啞巴,不回話,一整日都在思量着接下來該往何處去。
行蹤敗露以後,以陳茜的性情,一定會像上回那樣遣人到成州擒我,他深知我爲了躲避他,不會回到自己的家鄉,可惜很遺憾,那個地方卻成了我制勝的一招!
陳茜……我就藏在你的眼皮底下,你,能找得到我麼!
“我們該往何處去,是否是要下廣州會你的那些朋友?”阮三若忽然出聲。
“我們不去廣州,要去就去山陰!”我回答着,忙扭頭向她,含笑着問:“你肯不肯跟我去我的家鄉?”
“山陰麼?也行,那裡有好山好水,一定長着許多藥草。”
芳兒不如她那樣鎮定,吃了一驚,不太樂意道:“啊?要去鄉下啊!那豈不是要住破舊的青磚屋,吃淡菜淡飯?主子……”
阮三若不顧她祈求的眼光,平靜地勸她:“芳兒,你是該去試一試過窮日子了,將來我若是破了財,你也能習慣上。”
芳兒不說話了,只緊跟着阮三若。
三人乘船,到了東揚州以後,徑直前往會稽山陰,路上,我問她們:“你們知道我爲何不直接辭官麼?”
她們互相對望一眼,皆搖了搖頭。
我早料她們不明白,就大方地和盤托出,說道:“因爲我爹之故,我好不容易有了一官半職,若是貿然辭官,我爹一定綽起扁擔揍我的,而且,百事孝爲先,我不能反他。”
芳兒撲赤一聲笑出來,脫口道:“你爹還真是個好爹爹,能教出你這麼個大孝子來!”下一刻,她驟然變得沮喪,“可惜……我爹要是還活着,我一定也能敬孝了,替他料理藥鋪。”
我頓時恍悟:“我總以爲阿若身邊的人都是跟了她以後才懂藥材的,原來並非如此。”
阮三若回道:“教一個丫頭懂藥材,我還不如收個徒弟。”
聽這番話,我愣是覺得此話當真不錯,便奉勸她:“憑你的醫術,是該收一個徒弟了。”
阮三若微微一笑,從容道:“等我黑髮變白髮了以後,再好好考慮這件事,如今還是多多四處遊歷,順道多收集些偏方。”
這,或許更像是她的性情吧?
過了平原,闖入山丘,平靜的村落驟然浮現眼前,我走在最前面,指着它,對那倆女子喊道:“快到了!看!就是那裡——我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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