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的笑聲不止,多半是爲嘲笑,亂髮遮掩住他的大半張面龐,以往那富有魅惑的樣子全無,只剩下狂妄俗惡的態度與神情。我看在眼裡,心裡卻沒有半分憐憫,因爲就是他的緣故,才使得我和陳茜的感情突變。
“你的黨羽呢,在何處?”我秉持着正經態度,嚴肅地審問他。
那少年哼了哼,閉口不答,傷成那樣,竟然還這般強硬。我別無他法,只好命令牢內掌罰的牢卒執鞭往他身上狠狠抽打,鞭子落在他的傷口上,他□□出聲,剛纔那狂妄驟然減去大半,陳茜端坐着,雖不出語,但眼看着他捱打時,眼眸裡流露出了憐憫。
畢竟是曾經在kua4xa4寵愛過的,他的慈悲心慢慢浮現,就在那牢卒使鞭連續抽打那少年五下之後,他終於忍不住出聲勒停:“好了,歇一歇吧,再打就把人給打死了。”
我本也是藉機了心頭之恨,一聽陳茜之言,心情頓時不好,秉公行事,無情且嚴厲地審問那少年:“黨羽到底在哪裡!你說不說!”
那少年喘了幾口氣,又像個瘋子一樣大笑了起來:“打死我啊!你叫人打死我啊!你敢麼?韓子高,你不敢!”
我真恨不得把劍□□,將他的身子劈成兩段,讓他從此不能再囂張。這個時候,陳茜忽然開口親自審問,言語異常溫緩:“你不可能隻身冒險入宮,應該還有黨羽,他們都藏在哪裡?”
那少年沉默着,垂着頭,良久纔開了口:“沒有用的……就算我說出來,你也抓不到他們……哈哈,哈哈哈!”
我思考了一番,說道:“既然如此,我想你呆在這裡一定也膩了,明日就把你吊在城門之上,我就不信他們不會現身來救你。”
那少年笑着,答,“他們不可能會來的,我是生是死,他們根本不在乎,因爲他們根本不是杜家的人,現在,恐怕是跟留異父子一起,在主人的家裡喝閒茶吧?”
陳茜呆愣了一下,倏地從方凳上立起,脫口一聲:“……陳寶應?!你的同黨竟然是……陳寶應?”
我扭頭,吃驚地望向他。
沒錯,當初留異攜次子留忠臣逃跑以後,是直接投靠到了陳寶應那裡,藉着陳寶應的勢力,繼續作威作福。
他皺起了愁眉,輕咬着右手拇指指甲,口中所提之人正是他這段日子所嫉恨的一方禍害之霸。那時二月,我正在與安都聯手擊留異,朝廷與此同時任命此人生父爲光祿大夫,而他的子女也都受到了封賞,還將他們之名編入官籍,但此人的正妻乃是留異之女,親家相護,所以對朝廷下達的命令抗拒不從。
陳茜默默轉過身,一言不發地離開這間暗室,我命令牢卒收審,隨後緊跟着他出到了外面,他走在前面,過了一會兒纔對我說:“阿蠻,你知道麼,那個時候你去平留異,太子中庶子虞荔思念弟弟虞寄,結果病倒了,他是朝臣,不可以不上朝,而且,眹聽說這虞寄有才,特意派人到閩中,命陳寶應放他回來。”
“閩中可是陳寶應占山爲王的地方啊!他不是死都不肯放他回來麼?”
“是啊,探子回報說,陳寶應收到眹的命令以後,就把他扣下不讓走了,虞寄還勸他歸順朝廷,結果差點禍及己身!虞寄聰明,怕陳寶應一跳腳就加害他,就假裝有腳疾,陳寶應爲了試探此事的真假,就叫人放火,虞寄聰明,沒有逃跑,陳寶應由此相信他真的有疾,就叫人滅火,仍是把他扣在閩中。”
我聽罷,覺得有幾分意思,便笑了笑:“這虞寄真該和他兄長一樣,回到朝廷裡爲朝廷效力,陳寶應將他當寶貝一樣扣留着,說明他確實是才華甚重的人!”
“你的想法和眹一樣啊!既然你也覺得他是人才,那眹就決定:只要陳寶應肯放人,眹就給虞寄任命,並且重用他。”陳茜欣然答道,忽然嘆了一聲,“如今,朕只希望陳寶應、留異這兩個逆臣不要跟周迪亂通一氣爲好。”止住步,伸出右臂摟住我的肩背,頭靠在我的左肩,“朕,突然覺得當個天子好累……一個周迪,一個留異,一個陳寶應,讓朕都不能安枕無憂了,朕太累了,阿蠻你可不能拋棄朕。”
我擡起左手,撫摸他的頭,頭微向□□,心裡再也不想再跟他執拗,打算下半輩子規規舉舉地陪在他身邊,認認真真地愛他,讓他就算每日過得很忙碌很累也會有開心的時刻,也會有幸福的日子。
“英琪……你打算怎麼處置?”沉默許久,我打開話匣。
那枕着我肩頭的男子片刻之後纔回答,“你想怎麼處置都行,交給你了。”
我有意試探他一番,答道:“那,如果我將他處死呢?”
他的頭很快擡起來,望向我:“喂,你這麼殘忍?這可不是朕認識的阿蠻。”
我輕輕揚起脣角:“臣不過是試一試君心,看看你舍不捨得他。”
“捨得!當然捨得了!只不過他還未謀命,殺的話也太重了,不如……”他答得乾脆,想了一想,說:“押他去採石,你看怎麼樣?”
“何必問我,你是天子。”
“到底怎麼樣?”
“……行啊。”
幾日過後,八月悄然而至,天嘉帝陳茜遣使者上至北方齊國聘問,陳齊兩國日漸和好,暫時不會劍鋒相見。齊國接受陳朝的和好請求,是在天嘉三年正月之時,齊主不僅同意,還遣散騎常侍崔瞻南下前來聘問,並應天嘉帝的要求,將南康王陳曇朗送還。
南康王陳曇朗能回來了,這本是大好事的,陳茜本來也想好了要好好迎接他、招待他,並且還要命人帶他去祭拜陳霸先,可誰知,齊人送來的並不是大活人,而是一個死人。……陳曇朗,其實,早在六年前就已經……
陳茜無奈,遣人將他好生安葬,下詔追贈他爲開府儀同三司和南徐州刺史,諡爲愍,即南康愍王,並安頓好其遺孀及子,讓他的兒子在朝中爲官。
陳曇朗的事情辦妥了之後的那一日夜晚,我有了想要把孩子接到宮裡來餵養的想法,翌日午後,趁陳茜午睡時,偷偷下榻,前往阮三若的住處,闖入小林子之際,聽到前方傳來馬蹄聲,透過一片篁竹的縫隙,我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掠過。
“安成王!”我張口呼之,聲音迴盪在小林裡,可那人就像沒聽見一般,沒有勒馬更沒有回頭,一直往前奔馳不止,消失在我的眼界裡。
一陣莫名其妙在我心裡盤旋,我策馬,繼續往目的地前進。至嫋羅仙居,很奇怪地,正大門卻是肆意地敞開着,我牽着門進去,一邊走進去,拴好馬兒,一邊喚人。
“小玉!芳兒!阿若!”連喚了幾聲,都沒有人迴應我。
難道嫋羅仙居遭到劫難?
正當我猜想着,守宅的小玉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她呼我我一聲‘韓公子’,人扶着壁面,再也不能走了。
我奔上前,扶住她,忙問:“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那姑娘答不上話,只用手指指了指宅子深處。
我攙扶着她到了小樓花廳,讓她歇着,她乾淨的衣裳上,於腹部的位置有一個很清楚的鞋印,很顯然她是被人下狠心踹中了那個位置。
“阿若呢?”我急忙問她,一心只想知道宅子主人的下落。
那姑娘指了指外邊,艱難地張口:“小……小樓……寢屋……”
我倒了一杯茶水,塞進她手裡,就下了樓,徑直趕往阮三若的寢屋,剛上樓,一擡頭,立刻看到芳兒蜷縮在那高處,連忙快步上去,靠近她,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剛……剛纔安成王來過了。”芳兒顫抖出聲,似乎仍有餘悸。
“他打了小玉?”想了一想,我急忙問。
芳兒立刻點了點頭:“他打了小玉之後就走了。”
我好奇:“他爲何打小玉?”
芳兒這時候哭了,邊哭邊說:“因爲小玉破壞了他的好事!主子……主子她……”
我望向阮三若的寢屋,快步上到第二樓,走進廊子,芳兒跟上來,攔住我:“韓公子你還是不要去看罷,你看了一定會後悔的。”
望了她一眼,我執意向前行,推開那寢屋的門,第一眼就見阮三若躺在榻上,雙腳伸到外邊,她的羅裙下方有一小塊血跡,上身衣衫很零亂,紅豔的繡花帕腹外露出來。阮三若睜着眼睛,眼角有淚痕,神情恍惚。
嬰孩在搖籃裡咿咿呀呀地叫着,用小腳踢着小被子,全然不在乎屋子裡的情況。
我愣了一愣,回頭問跟來的芳兒:“今日只有安成王一個人來?”
芳兒點了點頭。
我擡起右手,一拳打在榻頂,低聲罵:“畜生!他怎麼能這麼幹……”抓緊了拳頭,決意回宮以後一定要將此事告知陳茜。
“阿若……阿若……你醒一醒……”我背對着榻上的阮三若,一聲一聲地喚她,這招果然有用,不出片刻,榻上的人迴應了,只是,回答卻是一陣哭聲。
芳兒奔過來,哭着幫她整理好衣裳,一邊哭一邊勸她:“主子你別哭了,總會有這麼一日的,就當是給了心愛的男子了吧?”
我立在一旁,心裡亂做一團,先抱起了搖籃裡的娃兒,走出屋,在外邊一面等她們一面使自己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出屋來的是芳兒。她說:“韓公子,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事由我和小玉來收拾就好。”
我點了一下頭,然後說:“那,孩子我就先抱走了。”
芳兒點頭:“嗯,我進去跟主子說一聲就是了。”
聽完了這句話,我抱着孩子安心地離開小樓,把他背在身上,策馬離開了嫋羅仙居,趕回宮城,趕回天子寢宮——有覺殿。
一手摟抱着孩子,一手小心翼翼地撩開帳幕,裡邊,黃幔帳還沒有分開紮在臥榻兩邊,陳茜還在裡頭睡着午覺,我心裡安定了幾分,準備轉身給孩子找個搖籃。幔帳一邊忽然被一隻手撩起,現出陳茜的面龐,那面龐朝我之際,又頓現了詫異之色。
“你抱着的,是誰的孩子?”他出聲,即刻問到這件事。
我沉靜了半刻,才拖拖拉拉地回答:“我……是我的……”
陳茜穿了一件衣袍在身,似乎想起來了,說:“是不是那個女人生的?”
發現瞞不過他,我嘿嘿笑了笑,應道:“嗯,是三月的時候出世的。”
“把他扔了吧!”陳茜淡然出語,對我來說,卻是可怕的言語。
我驚呆了,下意識地抱緊了孩子,違抗他的意思:“不行!這是韓家的孩子,是韓家的血脈啊!”
陳茜走過來,一臉嚴肅:“你跟朕在一起,不需要什麼孩子,更不需要續後!”
我心裡不苟同,嘟起了嘴:“反正不能讓你扔了他。”
陳茜煩躁了,坦白道:“朕見到他一次就心煩一次!你捨不得扔掉他,就把他託給別人養,總之不要放在朕的面前讓朕看見!”
我擔心他太絕決,只好把真相如實告訴他:“是我親生的,你就討厭他,那要是不是我親生的呢?你會不會就喜歡他了?——我還是老實地告訴你吧,這個孩子,他不、是、我、親、生、的。”
陳茜冷哼了一聲:“你就騙仙騙鬼吧!你既然敢揹着朕跟女人成親,還不敢把她的肚子弄大?哼!”
遭受冤枉,我登時沒法冷靜了,極力解釋道:“真的啊!你相信我!跟他孃親洞房的人不是我,是我弟弟,我不騙你!”
“孩子是你弟弟和那女人生的?”陳茜眯起眼,質疑地盯着我。
早料到他會是這樣的神情,我重重地點下了頭,對他和盤托出:“其實那日,我本來是想娶阿若的,結果腦子發熱,胡里胡塗地就娶了她,如果那時候是阿若,我爲了氣你也許會心甘情願地入洞房,但是是她,就不行了,我弟弟一直喜歡她,就讓給了他,讓他得償所願了。”
不想陳茜聽了以後,卻表現出一副頭疼的樣子,說:“你說的話繞來繞去的,朕的腦子都糊塗了。”
我衝他笑道:“反正呀,你只要知道他不是我親生的就好。”想了想,有所顧慮,又加補充:“不過這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弟弟知,可不能再告訴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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