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阮三若止住了淚水,人也安靜下來,我趁着這個機會,奔出廚房去追陳茜,追上他時,他獨自負手立在隨意生長的樹木旁,安靜的仰望着樹頂。
我靠近他以後,他回過頭,面龐很是嚴肅,我真擔心他是看了剛纔那個情景後生氣,不得不向他解釋:“剛纔是因爲阿若她要……”
只是說到了一半,未到重要部分,陳茜已經會意地應了一聲‘嗯’,打斷我的話:“朕已經在門口聽到了,她懷了頊的孩子。”
我直視着他的眼睛,心裡有些擔憂:“那你會不會……會不會告訴他這件事?”
他全無主意,嘆了一口氣:“不知道,要是告訴他,他這次一定會承認,並且說不定會懇求我讓他迎娶她,可是,關鍵在於這女大夫並不樂意嫁給她,朕成全了皇弟的同時,是害了這女子啊……”
他所說的,正是我心裡所擔心的,我想了許久,終還是決定暫且不把此事告知那還在臨川平亂的男子,便對陳茜說:“爲了阿若的終生着想,我們,我們還是先不要告訴他,日後再慢慢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陳茜點了點頭,亦認同此番做法,他望了望周身那些幾乎遮天蔽日的樹木,邁步往前,隨意晃悠,我默默無聲地跟在他身後,陪他在荒院裡轉了大半晌。登上依粗大古榕而建的樓亭。
他又張口,認真地說:“你記得問一問那大夫,問她願不願意把這個地方讓給朕。”
我登時愕然:“你真的想佔有這裡啊!”
“是啊!這麼安靜,稍有一些風吹草動就馬上能聽見了。”
“這裡是人家棲身的地方,你跟她們搶宅子,傳出去,別人會笑話的。你要是喜歡安靜一些,搬去森羅宮不就好了?”
“森羅宮裡的草木都是人種的,這裡是野生的,而且,年歲一定更長。”
“那你讓她們住哪裡去?”
“這裡的小樓有幾座,朕分給她們一座就夠了。”
我無言以答,沉默了片刻,仍是不同意:“不行!你不能搶人家姑娘家的宅子,你要住這樣的地方,等朝廷有了餘錢,你再另外找山林自己建!”
“阿蠻……”陳茜出語,喚了我一聲,話裡沒有勸,面上卻已顯現出勸意。
“再打這個宅子的主意,我就要跟你翻臉!”我沒好氣地這樣回他。
只是這樣的威脅,陳茜聽了以後立刻就抵抗不了,似乎是害怕重蹈覆轍,他馬上就投降了:“不打就不打,朕有餘錢了自己找個山林建去,名字還要起得響亮一點,就叫……”
他冥思了一會兒,腦筋一動,來了主意:“就叫寂園!咱們有空就住那裡!”
我聽之,投他一個大白眼,喃喃:“那宅子還沒建呢,這麼快就起名字……”
他急切地想知道我的看法,問道:“你覺得如何,叫這個名字?”
“還行,不難聽。”我望向一邊,漫不經心地答言。
他一邁步,進到了樓亭,向裡邊望了一望,一臉滿意的神色,又拉了我一把,此地我早已來過,心裡提不起新鮮勁,只跟在他身邊,看着他站在窗邊懷帶着興趣遠眺風景。
大約到了酉時,兩個人騎馬出了這座山林中的宅邸,穿過林間小道,返回了宮都。
自從向天下下詔節約用費了以後,陳茜一直自己剋制自己,有時還令我當他的督官,日常及飲食全都從簡,民間隨意可見的饅頭包子也列在了他每日的菜譜當中,有時一頓飯就只有幾個包子和一碗清湯。
他說,自己要多省一點錢,要用那些餘下的錢建那座寂園。他每日可省下五十個五銖錢,一個月以後,他細細算了一回,然後異常高興地告知我,他已經爲金庫節省了一千五百個五銖錢。
但是,實際上,這一千五百個五銖錢尚且還不能建一座他所期望的寂園。
十一月丁丑,天氣漸漸變冷的那一日,齊國兼散騎常侍封孝琰冒着北方的冬雪奉齊主之令南下至建康,前來聘問。
我以一句‘聽說貴國有位蘭陵王,不知是否也還在朝野中’試圖向此人打聽雲光辛的下落,那人不知我所圖,只答蘭陵王確實正在朝野裡,我以此簡單答話也確定了他們兩個已然安然無恙地返回了齊國鄴城。
那人在宮都裡呆了至多兩日就要起程回去,我亦抓住了這個機會,託他帶一封信函至蘭陵王府,擔心他將這件事外漏,便用錢封住了他的嘴。只是辦件小事就得到賄賂,那人笑着收下了信函,把錢迅速收到袖裡,下了保證就乘車離開了。
雲光辛……我唯一剩下並且活着的義弟,但願這個時候,你在齊國,跟高肅是快樂的,也是幸福的。
心裡做了祈禱,不知不覺間,發現有無數鵝毛般的東西從天上降落,躺在我腳下,我平靜地呼出一口氣,看着自自己胸腔內而出的氣瞬間化成煙霧,搓了搓手,奔回到陳茜所在的那座宮殿,還沒跨過門檻就按捺不住開了口:“茜,外面下雪了。”
天嘉四年,正月——
丙子這一日,大清早地,我就被外邊打更報漏的聲音給吵醒了。
‘瑞雪兆豐年,天下吉喜!卯時……’
如是這番言語,反覆重複着,直到那聲音漸漸變小,乃至安靜下來。
聲音是沒有了,可我卻再也無法睡着,輕輕地推開貼着我的胸口依舊睡得很香的男子,下榻穿衣洗梳,就到正陽堂習射。
站立在空曠的練習場地,每發箭一次,都使我想起以前跟則夷在東閣值事時的日子,那個在山林裡出生長大的傻小子大概在遙遠的極樂世界正過得很開心吧?真是讓人又嫉妒又怨恨的傻小子,當初說好的全在那一日食言了,真是傻小子……
箭矢零七八落地釘在靶心,捱得很近,甚至有幾支是重疊在了一起。我放下弓,自己上前親手將它們拔了下來,放回到箭袋中,再將它們交給一個陪在我身邊的侍衛。
我和陳茜第二回和好以後,他讓我安分地當他的散騎常侍,東閣的一切事情,他令曾經的家將——那個名叫葉慈的年輕人去擔當了。
但,大概是在那兒值事慣了,有了感情,有空的時候我總會偷偷溜到那裡去瞧一瞧坐一坐,跟葉慈聊上一會,看着那傢伙的面龐,腦子裡總是浮現出則夷的那張臉,也曾一不小心就把那傢伙當成了他,只是幸虧沒有把‘則夷’二字說出口。
辰時的時候,我回到了有覺殿,看見幔帳還是垂下的,就打開窗戶,撩起帳子一邊,讓晨光照在榻上人的睡臉上,過了一會兒,他皺了一下眉,慢慢地張開了眼睛,然後直起腰,把雙腳放在地上,隨意地伸了個懶腰,下榻立起身。
我拿着他的外袍,認真幫他穿上,他穿着,忽然問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今日,是第幾年了?”
我幫他整理前襟,回他:“你糊塗了?是天嘉四年的正月了,今日是丙子。”
他的脣角微微揚起:“朕還真是有點糊塗了,你不知道,朕剛剛做了一個夢,是咱們倆相遇的那一年。”
他說着,又問了另一個問題:“咱們,在一起幾年了?”
我拿起玉梳,替他梳頭,一邊梳着他的青絲,一邊做答:“十年了,整整十年。”
陳茜笑了起來,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咱們呀,可真算是老夫老妻了!朕從一個太守當到大將軍,再當到臨川王,然後登上帝座,成了一國之君,這一路走過來,阿蠻都在陪着,陪朕打仗,陪朕在宮中度日,想起來真像是一個漫長的夢。”
我垂下雙手,摟住他的頸脖,側臉貼着他的右耳,右手仍握着那把玉梳:“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他很感興趣,說道:“是什麼?別瞞着朕。”
“就是我提起高洋駕崩的那一日,咱們不是一起玩猜字麼?那時候你拆了自己的名諱,可是那時,我偷偷地拆了你的字,發現行得通,只是……”我輕輕咬了咬下脣,“只是,它示意你只能當七年的天子,我很害怕,怕這個結果會變成真的……”
陳茜先是一愣,隨後一展隨和的笑容:“你我都不是高洋,高洋的前世一定是掌管壽命的神仙,所以纔會這麼準,而我們是凡人,未必能準。”
“可是……”我心裡頭擔憂起來。
陳茜卻截然不同,他很鎮定,一點都不害怕這個結果,反而勸我安心:“就算是瞎猜猜中了,那也是命運安排的,阿蠻,想必你心裡也很清楚,命中註定的事是改變不了的,朕只要跟你開開心心地活到人生的終點,就已知足。”
是啊……
只要開開心心地跟自己所愛的人度過這些日子,就算走到了人生的終點,入黃土,可這顆心已經知足了,已經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我摟着他,摟得緊緊地,一點都不想把他放開,生怕一放開,他就很快到了那個終點,那個讓我很恐懼很不安的終點。
“阿蠻,你是閒朕當七年天子太漫長,想勒死朕麼?”片刻,陳茜痛苦出聲,以反話出語提醒我把他的頸項摟得太緊了。
我聞其聲,立即回神,放鬆雙臂,讓他呼吸順當:“對不起,剛纔我……失神了。”
“不要想太多了。”他安慰我,忽然,記起了一事,“對了,此前收到的自幹陀利國來的信函,說要來拜訪的日子應該是今日了,朕要帶你去款待使節,你可不能偷懶!”
“知道了,”我直起腰,以認真的態度戲謔他,“等使節一到,我立刻就把自己打扮得英俊瀟灑、威風八面的,把你這天子的氣勢壓制下去,讓他們只記得我不記得你。”
陳茜不上當,平平靜靜地答:“隨便你,你只要不要勾引他們。”
我,會這麼隨隨便便?
而且,他們若是沒有男風之好,我即使有意勾引也難得很吶!
我心裡直叫委屈,接過宮女端上來的漱口水,呈給陳茜,看着他喝了一口杯中的水然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在他要將它們吐出來之際,忙拿起一隻空杯到他的脣邊,讓他吐到裡邊,爾後取帕巾輕輕一擦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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