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水,水草豐茂,山川秀美,動人之處不遜中州。
過去長達大半年的對峙,令得隴上局勢一直分外緊張,隨着涼州軍的撤出,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王師所駐紮的大本營上邽周邊更有絡繹不絕的人潮涌來。
王師次第增兵隴上,最開始是沈雲的奮武軍作爲主力,通過擊敗略陽的屠各王氏而打開局面。之後的幾個月裡,雖然一直與涼州軍處於對峙狀態,但一直都在連續不斷的增兵隴上。
到了眼下,王師在整個隴上所投入的兵力已經達到兩萬之衆,除了奮武軍精銳之外,便是庾曼之所率領的扶風王師。而庾曼之也受到行臺正式任命,假節監秦州隴右諸軍事並氐、羌諸胡事宜,作爲王師在隴上的主將,正式開始了獨當一面。
“我軍將士奮戰隴道,遂成王師壯武之名,竟爲蠢物得全勢位!”
收到行臺的任命書令之後,沈雲不免滿腹的牢騷,如今他在隴上威名可是不小,結果最後全便宜了庾曼之。
聞此忿聲,庾曼之卻不領情:“此境事務龐雜混亂,你道我想居鎮此方?若是有的選,我倒想跟你調換一下,統率奮武精軍四面逐功。不過看來行臺諸公也知誰人才器高低,不敢將此方面重任輕許孟浪之徒!”
彼此貶損多年,此類戲言自然不會當真。不過沈雲也真的不羨慕庾曼之這個方面鎮將的位置,因此前攻略隴上之功,他在隴事平定之後再積功勳得封縣公。在整個關西戰事中,是寥寥無幾能與主帥桓宣併爲一等大功的厚賞封授。
近日頻頻以此吐槽庾曼之,也是因爲受封縣公之後,蕭元東吃味不已,旬日之間連發數函言是沈雲全憑他一手興創的奮武精軍纔有了今日的大功封賞。這一類的負面情緒,沈雲總要再尋一個人傾倒出來。
行臺這一代的年輕將領們,都已經漸漸由原本的少進成長爲目下王師的中堅,越來越多的走上鎮戍方面的位置。但這些方面鎮將中,若輪到任務之艱鉅、所面對的情況之複雜,毫無疑問庾曼之所接手的隴上是排在首位的。
首先便是兵力方面,行臺這些方面戰區所安排的兵力,兵力最盛便是沈牧所坐鎮的青兗,一線行伍並軍府配額合共八萬之衆,乃是目下整個行臺範圍中僅次於荊州軍的一鎮。
荊州軍內部卻還分成數部,而青兗方面則以沈牧爲主,李閎、曹納等老將則主要管理軍府事宜,配合軍事。可以說是原本徐州軍的精華,俱都安排在了以泰山郡爲中心的黃河下游戰區。
可是隴上這裡,雖然看似有兩萬駐軍,但奮武軍並不歸於庾曼之調度,最遲明年上半年便要撤回中州。而庾曼之手中真正可稱主力的,主要還是兩軍六千餘名原本的潼關守兵,至於其他的軍隊,主要還是在關中徵發起來還未經過大戰考驗的新建府兵。
後勤方面,隴上秦州與其他軍鎮也不可比較,枋頭的謝艾背靠着整個豫州腹心,青兗的沈牧後方也是有着改制經營早已經成熟的徐州。
可是隴上的後方,只有一個尚在營建的關中,還遠未達到穩定產出的地步,而且關中這個大基地還並非只是供應隴上,關中北面的戰事同樣需要繼續進行,未來一到兩年內,還需要配合河東攻略幷州。
而在需要負擔的任務上,首先自然是需要穩定隴上各方勢力,之後不久便要繼續用兵於隴南,攻打盤踞在武都的仇池國,以求早日能夠與已經轉任梁州刺史的毛寶部打開聯繫,溝通於漢中。
誠然隨着涼州軍的撤出,隴上已經沒有強大到足夠威脅王師的勢力,但並不意味着鎮撫地方的任務就輕鬆。即便不言其他弱小實力,隴上目下最起碼還存在着三股有串聯可能、且一旦串聯起來便擁有足以抗衡王師的力量。
這三股力量便是隴上的晉人豪強,以及部落、人數衆多的氐人和羌人勢力。這其中晉人主要集中在隴西、天水等地,略陽是氐人的大本營,南安則主要聚集着羌人,還有一部分的河西鮮卑。
如何平衡各方,將這幾股力量鎮撫於下、同時又能導爲己用,這是非常考驗鎮將水平的。一旦處理不當,隴上都將再次陷入混戰之中,更不必再談南攻仇池國的對外戰略。
所以庾曼之這個位置真可謂一個苦差事,盡心盡力未必有功,可一旦鬆懈則必然有過。以至於沈雲都笑侃其人,送給他一具鐵荊棘的馬鞭,叮囑他平日閒來無事便給自己來幾鞭子以作激勵警醒。
當然行臺也不會任由庾曼之孤軍奮戰、智小負大,給他搭配了規模龐大的參謀團隊,其中就包括早前跟隨沈雲上隴的杜彌等人,杜彌留任天水擔任郡太守,主要負責統戰與政務處理。
而且行臺給庾曼之開放的節權也非常大,林林總總二三十條,特別是在人事任命方面。由於隴上人情風物的複雜,除了征伐威懾之外,各種羈縻手段的運用也是重中之重,其中最主要的自然就是名爵的刺激。
庾曼之節督隴上,手裡擁有着非常靈活的舉薦試守權力,太守、督護以下文武官員都可先行舉任,試守半年到一年的時間,行臺審覈稱職之後俱可轉爲正職。而在其他軍鎮,唯有枋頭的謝艾有此權柄,甚至就連關中的桓宣都不具備。
其實對於給庾曼之開放這麼大的職權,行臺還是不乏異議的,倒不是擔心庾曼之籍此構建私門,而是擔心他會在隴上這個王威久乏之地恩賞氾濫,致使隴民恃寵而驕。但大將軍在小作權衡之後,還是決定授予庾曼之這樣的職權。
行臺創建以來,因爲務求章法制度的嚴謹,所以難免擔負了一個寡恩吝賞的惡名,以至於許多時候都不能有效的團結地方勢力。
對於這一點,沈大將軍也有足夠堅持的理由,後漢三國亂世以降,是各種制度、禮法崩潰的時期。後來雖然天下一統於晉,但中朝那幾十年的混賬統治,破壞大於營建。
之後肆虐北方的兩趙作爲胡人的政權,唯以暴虐震懾,殺伐、恩賞都流於氾濫,可以說在這長達一百多年的時間中,整個天下對於制度的莊嚴性都變得陌生起來。
此前的沈大將軍不是沒有試過聯結交好門閥世族的力量,以小圈子的力量去控制導向整個天下大勢,但隨着江東政變的發生,這種嘗試也流於破產。也讓沈哲子認識到這是一種因陋就簡的權宜選擇,但並非唯一的一條道路。
他以厚積穩進之勢,再加上行臺所積累的制度建設能力,完全有能力通過強大的武力爲保障一步一步進行制度的輸出,而關中的攻略經營便是這種思路的踐行。在沒有獲得地方勢力的廣泛擁戴情況下,行臺是有力量收復關中並且恢復各種制度建設的。
可是隴上還有一點不同,那就是胡人的力量太繁榮,而且跟韭菜一樣一茬一茬的冒出。想要求於完全的制度建設,絕非短期之功,必須集結一個龐大帝國的精力進行長期持久的馴良與教化。
而這一客觀條件,是目下的行臺所不具備的。所以各種羈縻的手段,是當下所需要的。威懾爲先,輔以恩賞,並不強求與關中一般、一步到位的制度建設,若是各種政章、刑令輸入太猛,難免要激發起隴上晉民豪強的牴觸。
行出門去都是磊落豪傑,關上門來纔會算計得失。雖然王師上隴立穩,隴士們的響應追從居功甚大,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就真的如渴慕甘霖的久旱禾苗,對於一切王命都會熱烈響應。
此前行臺在於涼州交涉過程中態度強硬,一方面自然是爲了逼迫涼州做出更大讓步,另一方面也是人爲的拖長這段對峙期,在諸事未定、隴上氣氛仍然緊張的情況下,加緊向隴上調集力量。
若是雙方早早談妥商定,沒有了這種兩強對峙的緊張氣氛予以壓制,隴士們未必樂見王師在隴上集結太強的力量。他們雖然借勢於王師,但心裡也繃着一根提防王師喧賓奪主的線。
全面打壓隴士,極不利於隴上戰略地位的確立,也不利於隴上乃至於河西的長久經營。晉人在隴上本就處於弱勢,這些晉人豪強門戶一個個近似胡人海洋中的孤島,王命大義的存在,讓這些孤島有了聯結起來的可能。
可若王命勢大凌人,過分傷害到他們的門戶利益,也不排除這些人疏遠王命、與胡人力量沆瀣一氣的可能。原本歷史上氐、羌的次第崛起,便有着這種合作的存在。這些隴士的存在,便是日後長久經營、徹底歸化隴右的火種。
同樣的,隴上勢大的氐、羌胡族,也不可一味的強求殺光。暫且不論這當中的損失消耗,即便是殺光這些氐羌,目下的行臺也根本沒有足夠的人力去充實地邊。
殺光這些胡衆,他們所空出來的生存空間如果不能儘快充實利用起來,只會便宜其他的雜胡勢力,讓他們得以繼承更廣闊的生存空間,從而得以壯大起來繼續爲禍。
比如歷史上前秦覆滅,所謂胡亡氐亂,漢人在陝西真正接收的成果相當有限,反倒是一直作爲小弟弟的河西鮮卑幾部在之後的歷史中分外活躍,爭搶前秦、後秦遺留下的資本。
另有如今聚居在黃河上游的慕容別部鮮卑吐谷渾,在當下雜胡中都是一個孫子的存在,誰都可以踹上幾腳。可是隨着隴上其他勢力漸次消亡,吐谷渾越來越壯大,到了隋唐時期更成爲隴右河西屈指可數的大勢力。其生命力之頑強,較之其本家遼東慕容氏甚至還要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