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來到了廣宗!
這個結果,真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此刻,不獨金玄恭有些明顯的愕然,就連周遭的士卒們,臉上也都流露出幾分說不出的尷尬。他們倒是未必詳知前方的大城底細,但基本的事實卻要承認,若前方數裡外的大城便是他們此行將要進攻的目標,趁着隨軍口糧還未耗盡,趕緊吃完乖乖返回罷。
王師各部伍雖然士氣高漲,但並不意味着就完全的罔顧事實。對面那座城池單從正面看去便闊達數裡,城高兩丈有餘,就算僅僅只是一座空城,他們這區區六百卒衆想要附城攀爬而上也是非常的不容易。更不要說在那城頭火光照耀之下,不乏持戈兵卒往來於城頭巡弋。
“此城應是廣宗,並非咱們將要攻拔的上白!”
沉默少許之後,金玄恭也不得不將實情吐露,實在是瞞不住了。他們野澤迷途,無頭蒼蠅一般撞到了位於上白後方的廣宗城。
當然眼下也不必再介意士卒們知曉詳情,行軍迷途最可怕的是所處方位的喪失對軍心的打擊與動搖,可是既然明白了眼下身在何處,再調整方向便也不再困難。
當然道理是這樣一個道理,而事實則未必。畢竟他們所在乃是河北腹心之境,既不是塞北那無垠曠野,也不是遼東地勢複雜、人煙稀少的境遇。
類似廣宗這樣的大城,其城防警戒體系有着一整套的配搭,絕不僅僅只是眼中可見的那高大城池,如果防衛再緊密一些,探出城池數裡乃至十數裡之外並不誇張。
換言之,按照他們眼下已經逼近廣宗城這麼近的距離,周邊可能已經存在廣宗城守卒們佈置在城外的斥候耳目,他們的行蹤隨時都有可能泄露。
“留下十人於此窺望,剩下的原路退回!”
金玄恭膽氣是壯,但也不會無聊到明知不勝、偏要作死,很明顯眼前的廣宗城並不是他們能夠襲攻得手的目標,趁着行蹤還未暴露出來暫且後撤到安全的境域纔是最正確的作法。
士卒們聽到這話後,也是忍不住鬆一口氣,真擔心這位新任的幢主年輕氣盛,作出什麼不合理的決定。雖然撤退途中還有兵卒忍不住盤算道“這樣一座大城,憑咱們若能攻下,只怕最少積勳六七轉罷”。
周遭人聽到這話,不乏忍不住捧腹而笑,一時間尋錯目標的緊張與惶恐反而緩解一些。金玄恭行在伍中,也是忍不住心中感嘆,就連這些尋常的士伍都有如此膽大包天的鎮定,王師整體上上下下所瀰漫的那一股催人上進的氣概,放眼世道之內真是無人能出其右。
一行人衆撤退數裡之後,沿途自然留下監察動靜的斥候耳目。在退到野澤中一處荒涼的谷口後,天色已經漸漸破曉,也無須再弄火種照明,金玄恭又攤開隨身的地圖開始找尋方位。
有了廣宗城這樣一個醒目地標的指示,上白所在便好找的多。上白乃是廣宗郡下的一個縣,距離廣宗城只在一二十里之內,確定了幾個大概的方位之後,金玄恭便派遣幾名士卒小心散出開始尋找。
無意間靠近廣宗城,結果有利有弊,好的一方面是確定了方位所在,對於真正的目標搜索也能有的放矢。壞的一方面則就是讓士卒們親眼看到在他們目標之外,還存在這樣一座城防完整、實力雄厚的敵方城池,對於士氣的壓制不可謂不大。
此時就有營主湊到金玄恭身畔,低聲詢問之後戰鬥中,該要如何應對來自廣宗城方面的威脅?
他們倒也並非膽怯,畢竟敢於憑着一份真假莫辨的情報便遠出襲敵,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眼下詢問也只是擔心死得沒有價值。要知道就算之後能夠順利攻下上白,一旦廣宗城方面羯軍做出反撲救援,憑他們眼下的兵力,也很難維持堅守多長時間。
這一個問題,金玄恭並不是沒有考慮過,當部下兵長問起,便也耐心解釋廣宗乞活軍與眼下上白羯軍彼此之間的差別。
羯軍本身結構便沒有王師這種上下統屬層次分明、大將軍一人獨執的穩定,不同旗號、不同部伍之間關係遠遠談不上親密,見死不救乃至於落井下石的現象,其實並不奇怪。
特別乞活軍在羯軍體系中本身便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只要不過分侵害到他們自身的利益,他們出兵出力,支援上白羯軍的可能並不大。
幾名兵長聽到這話,一時間倒也頗覺新奇,他們習慣了王師軍令嚴明的情況,對於羯軍這種各自爲戰的作風自然是有不屑,乃至於懷疑內耗如此嚴重,何以還能統治河北這麼多年?
可見人都是健忘的,拋開王師當下構架不談,上數十年前,江東朝廷對各鎮方伯的控制又比羯國能好多少?遠的不說,單單早前的江東政變,若非沈大將軍渡江歸國、力挽狂瀾,隨後又創建洛陽行臺霸府,南國局勢崩壞較之羯國也真是不遑多讓。
但時至今日,雙方勢力各有不同,王師將士們自然也就有了取笑羯國自取滅亡的資格。
不過言雖如此,廣宗城裡的乞活軍究竟會不會干涉上白的軍事行動,其實金玄恭也不能篤定。
乞活軍在羯軍體系中的獨特地位,也讓王師對其瞭解出現一個盲點。南北對峙多年,特別是隨着今年北事大用,羯軍其他部伍與王師各有交戰,自然也難免有不同級別的兵長將領被俘獲,吐露出羯軍各部伍內情種種。
但是乞活軍卻由始至終都沒有出現在與王師正面交戰的戰場,這也就造成了王師對於乞活軍情以及內部人情狀態的完全陌生,即便有一些推斷與猜測,都只有側面的印證而無直接的證據。
比如多年前那場中原大戰,廣宗一度在羯國石堪的統治下,但乞活軍卻坐視石堪落敗而不救。比如去年沈雲所率奮武軍行過廣宗城,廣宗也只是閉城自守,對於逃竄過境的皇子石宣都拒不接納,更坐視奮武軍直接攻入襄國大肆破壞而沒有救援的舉動。
至於金玄恭,對於乞活軍倒是有更多的瞭解,早年間乞活軍當下的代表人物李農便曾出現在遼邊戰場,金玄恭雖然沒有與之直接交戰,但也聽部族中其他將領談論起李農所部乞活軍自成一軍,無論駐營還是進退攻略,都不與羯國其他軍隊混在一處。
但這也並不能確定乞活軍在當下這種形勢下也能保全自身、作壁上觀,畢竟王師部伍已經抵臨境域之內,石閔所部羯軍與廣宗乞活已是脣亡齒寒,而且通過各邊降將的交代,羯將石閔其實也是有着乞活背景的,雖然已經很淡薄,但也不能就此篤定乞活軍對石閔仍是見死不救。
畢竟,石閔其人之所以選擇上白作爲其軍大本營所在,其中肯定也是有着不爲外人所知的考慮。
所以,對於廣宗乞活軍是否干涉上白方面的戰鬥,金玄恭並不能確定,他也是在賭,賭乞活軍並沒有徹底接納石閔。如果他賭贏了,廣宗的乞活軍果真不在意上白得失,那麼就意味着石閔所以依傍廣宗乞活進行活動,其實是打得混淆視聽、狐假虎威的主意!
如果能夠搞清楚這一點,其意義之大還要勝於單純的攻下上白!
所以拋開其他戰場上的因素如何,單單廣宗乞活軍對王師的態度如何,金玄恭此次進攻上白,就是在賭命!如果廣宗留守的乞活軍直接介入這一場戰事,憑他所部這幾百人衆,絕對是有去無回,有死無生,不可能堅持到後路王師大軍救援。
當中內情,暫不細表。天色大亮後,散出的斥候也傳回信報,言是已經發現了上白的具體位置,金玄恭得訊之後,便也不再遲疑,當即召集散開休整的將士們,於野澤中向上白欺近而去。
行軍途中,視野漸次開闊,特別是行出野澤之後,視野中已經無復荒涼,田野裡分佈着大片大片有着開墾痕跡的土地,甚至還有桑林、梅林等明顯人工種植的林圃,同樣也不乏破敗的村邑,總算有了幾分河北腹心之地的風采,不再是索然無味的荒郊野外。
上白也曾是乞活餘部主要的聚居地之一,羯國如今的大將李農便出身上白乞活一脈。這一片天地中,往年是生活着數萬乞活餘部,由於主要的丁壯戰力跟隨李農被羯主石虎徵調到了北方,今年北伐大戰開始後,留守此境的數千乞活人衆也被廣宗城收納,此境才荒廢下來。
野途中數百人隊列疾行,也足夠醒目,特別是行此全無遮掩的田園阡陌中,行蹤已是無從遁藏,不過按照前行斥候傳來的情報,也根本沒有再隱藏行蹤的必要,因爲上白這一處羯軍大本營,較之他們此前的設想還要更加的空虛。
行途中還處處可見大隊人馬於此境出入往來的痕跡,一些廢棄的營竈中還殘留着柴木灰燼,可以想見不久之前此境仍有衆多人馬於此集結待戰。
金玄恭等一行人衆暢行此境,隊伍前方不斷有斥候徒步奔跑往來,彙報最新的敵情。上白城池不大,與曲周不乏類似,當金玄恭他們已經遠遠可見前方矮小的土城輪廓的時候,周邊那些殘留的營壘中還不乏留守羯卒驚慌奔走的身影。
“上陣應是,只怕上獲難得啊!”
看到如此稀鬆,形同虛設的營防,金玄恭也忍不住嘆息一聲,不乏遺憾,原來以爲兇險多多的遠襲,真正的危險不過只在曲周城外,曲周城駐守的羯軍遊騎沒有發現王師分兵外出的行動,上白對於他們而言已經只是一個坦陳待虐的目標。
一行人徑直抵達上白這座土城外,城池逼仄矮小,土牆上探出一個個驚慌未定的人頭,約莫有四五百數,顯然他們沒想到王師部伍居然能夠欺近至此,雖然倉皇組織起人力據守反擊,但看起來更像是個笑話,其中不乏兵卒大概連真正的戰陣都未經歷過,戰戰兢兢的兩臂持着簡陋弓械,箭矢一旦脫弦,飛出不足數丈便斜插進城外的泥土中。
這樣的戰鬥,實在乏善可陳,城外六百王師卒衆分成三路,直向土城城牆撲殺而去,從周邊那些空虛的營壘中拆下的竹排木板遮擋住那些全無勁力的雜亂流矢,而後便被拍在了土城城牆下,士卒們踩踏而上,揮刀劈砍。
很快這一道簡陋的防線便全面瓦解,站在不高的城牆上,還可看到城內亂卒驚慌奔走,其中多數都是傷殘老弱,若能盡數收斬、俘獲,大概也能得近千之數。但王師奔走遠來,幾百步卒,很顯然是做不到全城包圓。
金玄恭入城之後,先下令撲滅已經燃燒起來的烽煙示警,率領一營兵卒沿城內巷道撲殺餘者,另外一營則穿城而過,儘可能多的追殺四邊逃竄賊卒,但也規定離城三裡即至,窮寇勿作遠追。
戰鬥從發生到結束不足半個時辰,算起來最辛苦還是這一路在野澤中的奔行。城中收俘近百傷殘,俱被驅趕進了一處空曠的屋舍,之後檢點收穫,又得幾十具已經破損不堪的甲械,城池的西南角一處柵欄,裡面圍養着十幾匹駑馬、牛羊,靠近城池中心的倉舍中則搜出三十多斛谷糧並綀、麻等物資。
再加上這座空空蕩蕩的土城,雜陳在巷道並城池內外還沒有收撿的屍體,便是這一戰所有的收穫。至於王師方面的損失,除了幾人在攀牆奪城時動作太猛扭傷了手足,沒有一人戰死。
“這裡真是上白?”
一名營主索然無味的吐出一口滿是灰塵的濃痰,有些不相信他們此行竟能如此輕易奪城,懷疑是不是還摸錯了目標?畢竟前科不遠,還有在曲周被羯軍圍打的沒有脾氣仍然記憶鮮活,自然對這座空蕩蕩的城池居然是羯軍大本營的可能充滿了懷疑。
“此處便是上白!”
金玄恭給予了肯定的回答,雖然戰鬥順利的無足可表,但無論是城池內殘留的痕跡,還是城外那錯落分佈的空虛營壘,都表明此處在某一段時間內是聚集着大量的人馬。別的不說,單單城下一處空營裡連排的馬槽,極盛時便可供數千戰馬於此飲飼。
上白羯軍最近這段時間乃是兗州軍最主要對手,各種戰鬥都有跡可循,自然也沒有閒餘的時間和人力去營造另一處大營魚目混珠。
“這個石閔,也真是一個武夫良才。”
內外遊走片刻,金玄恭也忍不住嘆息道,甚至就連身臨此境的王師兵長都不相信作爲羯軍大本營的上白居然如此空虛,更不要說前線那些仍在對峙交戰的同袍們。
這個石閔窮兵黷武也真是達到了一個極限,如果不是親眼所言,誰也很難想象逐戰四野、兇狠異常的上白羯軍已經內虛到了就連大本營都全不設防的程度!
金玄恭如此喟嘆,絕不是在譏諷,他是真的由衷感覺那個不曾謀面的羯將石閔,真的是天生爲亂世而生的梟雄人物。能夠在如此強勢的王師威逼之下,打出一種阻敵於外、因糧於敵的氣勢,這本就不是常人能夠做到的。
如果不是金玄恭本身便人情絕棄、生無可戀,心存死志的直衝死境,就算是王師大軍來日大勢橫掃,逼退石閔,盡控此境,只要不能在正面戰場上擊殺此人,只怕都難盡知其人真正實力究竟有多少!
“可惜,實在可惜!生不逢時啊……”
嘆息過後,金玄恭又微笑一聲,惋惜這個石閔錯過了崛起的良時,也未必沒有一絲對自身的神傷。
看其人用兵如此大膽,正是亂世中該有的梟雄本色,若還是羣雄逐鹿的河北舊年,其人稍假時勢,未嘗不能創建一番功業,那些圈地自守、眷戀不外的豪強塢壁主哪是這種虎狼豪傑的對手,幾追羯國先主石勒風采!
但事到如今,行臺大勢已成,就連羯主石虎這個舊年的河北霸主都不過只是苟延殘喘,其人更加難有成長起來的機會,再怎麼兇惡掙扎,不過是爲王師某一戰將功簿稍添一筆而已。
奪下了上白,並不意味着此行竟功,王師士卒們也沒有太多時間回味這次直闖空門的喜悅,稍作休整後便即刻開始增補城防。無論是之後回防的羯軍遊騎,還是近在咫尺的廣宗乞活,對他們而言都是艱難的考驗。
雖然上白這一處營地已經空曠至極,形同虛設,但並不意味着羯軍就會隨便放棄。
要知道石閔的部伍也是客軍作戰於此,且部伍之中多是遊騎,上白是他們惟一一個集結地,一旦沒有了這個固定的集結地點,面對王師騎兵洶涌的反擊,想要將分散在各方作戰的遊騎部隊盡數集結起來,幾乎不可能做到。
金玄恭一行人目標確鑿,都還錯過上白衝到廣宗城下,遊騎潰走,差之毫釐便謬以千里,所以必須要有一個確實穩定的集結地點。當然也不排除石閔在外遣諸軍的時候便約定另一個備選的集結地點,但也不會距離上白太遠,否則軍勢一敗難挽,又有多少人能夠集結遠途退回?
剛纔攻城的時候,上白已經燃起了示警的烽火,且不乏敗卒向廣宗方向潰逃,廣宗乞活會是怎樣的反應仍未可知,若知道來犯之敵只是寡弱之衆,稍作試探進攻也屬正常。
王師輕裝簡行,由攻轉守並不輕鬆,幸在於倉舍中繳獲一部分城防器械,此前遭襲過於猝然,加上留守俱爲雜弱之衆,也沒有用於城守,此時則盡數被搬到土牆城頭,用以阻擊之後將要到來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