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豺要殺麻秋,自有足夠理由。畢竟麻秋雖然只是一介獨夫,但卻是主上石虎絕對的心腹,哪怕大錯在身,也該由主上施以刑罰。
張豺這樣的行爲一旦被石虎得知,可以想見會引起主上怎樣的震怒。若是沒有足夠的回報,張豺自然不會冒着這樣大的風險。更何況他不獨只是截殺了麻秋,同時還將襄國失守這麼重要的軍情截留隱瞞下來。
仔細分析起來,張豺主要的目的還是要拖延主上得知襄國陷落的時間,最起碼要拖到國中新年慶典之後才能讓主上知曉此事。
這個所謂的新年慶典,可不僅僅只是一場浮華典禮那麼簡單,特別張豺最近年餘一直陪伴主上石虎身畔,更加清楚石虎將要藉由這一次的慶典達成怎樣的意圖。
去年遷往信都,國中局勢不堪,人心崩壞,更是百廢待營,以至於主上登基典禮都是草草而成,完全沒有相匹配的莊重威嚴的典禮,這也讓許多國中人士甚至不知主上已經不再是大趙天王,而是真正的皇帝陛下。
如今信都事務暫告一段落,也該有一場相匹配的典禮昭告天下。這不僅僅只是一場虛禮那麼簡單,若主上仍然只是大趙天王,在時人觀念中便要比南面晉國的皇帝弱了一等,名不正則言不順,當此國運危亡之際,一點點名位上的差別落在世道人心之中,便會滋生許多雜念。
除此之外,張豺更清楚這一場籌劃很長時間的典禮不僅僅只是補上皇帝陛下的加冕大典,更是一場真正的分封大典。
目下南國步步緊逼,國中人心幾乎崩散,分授官爵酬賞國中羣臣,以穩定羯國上層權貴人心正是當務之急。而在此基礎上,石虎還打算更進一步,不僅僅止於分授虛榮官爵,而是真正的裂土而封,將羯國目下還殘留的人口、疆土分授給一干重臣。
換言之,石虎也清楚目下的國勢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成爲真正一言九鼎的九五之尊,迫於現實不得不做出重大讓步,要作一個諸侯盟主,以此來籠絡鞏固國中人心。
這對於一世兇橫的石虎而言,絕對是一個異常艱難的決定。可是時至今日,除此之外他已經沒有了更好的選擇。
的確,目下國中言則仍有帶甲之衆幾十萬之數。但這些誇大的言辭大概也只能恫嚇住那些無知的小民,真正知兵之人又怎麼會受此矇蔽。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張豺始終跟隨在主上石虎身畔,對於國中目下所擁有的力量自然有一個更加全面、具體的瞭解。
別的不說,單單過去一年時間裡信都內外所整編的這內外十二軍,其實僅僅只是一個樣子貨罷了。雖然通過不斷的徵發、驅趕各地生民集聚此境,或許目下信都周邊真的聚起了多達數十萬的丁壯卒力,但真正的軍隊,可不僅僅只是農夫整編覆甲那麼簡單。
更何況,目下國中根本就拿不出足夠武裝幾十萬大軍的軍械器用,至於最基本的糧草給養,更是已經逼臨岌岌可危的地步。
若非如此,主上年初便不會頒行那樣嚴苛到極點的禁酒令,雖然這一條禁令也有趁機剷除隱患勢力的意味,但更多的還是國中目下糧儲已經再也禁不住絲毫的浪費。
過去數年時間裡,河北始終不安穩,國中幾乎無有一日不戰,主上常年統軍遊走於外,對於生民耕養事宜幾乎不作過問。
原本還有以太原郭氏爲首的晉人世族籌措給養,爲大軍補充耗用,可是襄國陷落之後,爲了打壓震懾這些慣於首尾兩端、左右搖擺的河北世族,太原郭氏作爲這些世族中的代表門戶,首先遭到了屠殺鎮壓。
河北世族的力量被鎮壓之後,意味着國中此前所依賴的給養補充渠道斷絕。而之後物資的補充,則就是通過以遷都爲掩飾的直接掠奪民財。羯軍直接散出於郊野,將周遭郡縣人口並錢糧掠奪一空,收爲軍用。
通過這樣的手段,羯國也的確在短時間內籌措出了多達數百萬斛的糧用。但這種竭澤而漁的手段註定不可長久,哪怕是再兇橫、無視王法之人都必須要承認,這種直接的掠奪手段是強盜匪徒的做法,而不應是一個君王治理國家的方法。
而且幾百萬斛糧草看似數量龐大,但是相對於目下信都內外所聚集的軍民龐大規模,同樣也是無異於杯水車薪。特別有了南面郡國遭災的前車之鑑,冀北各個境域中民衆已是人人自危,甚至不乏鄉野豪強直接抗拒羯軍執法,這也令之後的補充越來越困難。
至於信都內外所謂的大軍集結,單就張豺所瞭解的外六軍,雖然名義上編制各有兩萬軍衆,但實際上平均每部能戰之卒甚至不足兩千!就連石虎親自統領的拱衛信都城池的內六軍,也無一滿編,軍衆最多的中軍才堪堪達到七千餘衆。
換言之,這所謂的內外十二軍,不過只是一場自欺欺人的騙局。就算是國中真的有足夠卒力、軍械能夠進行武裝,也根本就不能長時間供養如此龐大規模的軍隊。
特別是此前遷都遷民的手段過於暴烈,令得襄國到信都境域之間生民所有生產完全停頓下來,而在抵達信都之後,也根本就沒有組織生民復耕屯墾的事蹟。
如果再沒有大的變數發生,明年春時國中一定會爆發出大範圍的饑荒,屆時不要再說維持規模龐大的武裝,只怕就連聚集在城外的那些生民只怕都要大面積的饑荒逃散!
而面對這樣的前景局面,石虎也根本就無計可施,將土地與人口分授給麾下羣臣,以求削減自身所承受的壓力與反撲,已經是石虎爲數不多的選擇。而這所謂的內外十二軍各軍軍主,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新年大典之後便將會成爲真正名副其實的諸侯。
正因如此,張豺儘管明知道這所謂的十二軍是個怎樣貨色,但還是努力爭取一席。他們張家本身便擁有數量龐大的部曲私兵與義從,一旦再獲得裂土實封的資格,真正擁有了自己的封國領地,勢力將又會有一個質的提升!
也正是因爲有這一點前景期望,張豺纔在主上已經對他流露出明顯警惕防備的情況下,還能安守於現狀不作反彈。
當然他這樣的態度也算是一種明哲保身,畢竟對於主上的意圖知悉者不少,一旦張豺過於激烈的反對主上針對他的壓制而影響到後續那種新秩序的形成,他將會成爲國中所有實權重臣共同的敵人!
裂土實封、諸侯林立,看似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石虎作爲君王的權威,但實際上卻是解決羯國目下困境、挽回國勢的絕佳良策。
一方面衆將擁有了各自的封土領民,那麼他們對於主上便不再只是單純的效忠,哪怕是爲了保護自身的封國權勢不受損,也必須要悍不畏死的抵抗晉軍的進攻。
石虎對他們而言便不再只是一個單純的人主,更是與他們休慼相關的同盟者,一旦羯國覆亡,按照晉國素來強勢的作風,是絕對不會接受並且維持這種秩序的存在。
另一方面,南北強弱已經清晰可見,許多晉人的世族並豪強們或許暗地裡已經有了投靠晉國的打算。如今再對他們大加封授,既能施以羈縻,又能加重他們投敵所需要面對的危險與負擔。
你是在野賢流,自然可以拍拍屁股坐在晉國一邊,輕鬆且愉快,可你若成了羯國公卿高官,自然就成了晉國那些將領逐殺邀功的對象。
正是因爲有了這種攻勢,羯國如今真正的實權重臣都不願意看到意外發生、打斷新年大典的進行。張豺之所以能夠將西面的軍情完全截留下來,細節方面少不了這些人的暗中配合。
如此作法,看似是罔顧軍國大事,但若僅僅只是拖上一段時間的話,也不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
畢竟襄國陷落已經是事實,而依照晉軍所展露出來的強大戰鬥力,想要在短時間內反攻奪回襄國近乎做夢,也沒有人會甘心在新秩序已經將要呼之欲出的關鍵時刻受命遠離信都核心,前往襄國那兇險之地。
而且目下正是寒冬最甚時節,風雪滿途,晉軍即便是攻克了襄國,在這凜冬之際也很難立足於此戰果之上繼續向信都推進。所以襄國的失陷在短期之內,並不會給信都局面帶來實際的惡劣影響。
隱瞞襄國軍情,乃是羣臣共識。而張豺之所以願意挺身而出,則就在於他圖謀更大,不僅僅止於將要在新年大典上所獲得的封授資格。
新年大典的分封,僅僅只是針對國中目下局面的一次梳理與平衡,在短期之內也並不會獲得整體國力的增長。即便是各家獲得了實際的封土與人口,原本存在的危險仍然存在,如果不能壓制住晉軍的攻勢,他們所將要擁有的一切,也只是一張虛空畫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