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青先是表態不願離開信都,之後又希望能夠在權勢上更進一步,能夠再怎麼進,意圖不言而喻。
張豺拿不準祖青真實的心意,自然也不敢吐露太多。但他倒是因此對這個婿子更感興趣起來,如果可以排除此事乃是主上授意的試探,那麼就足以說明這個年輕人絕不是主上所認爲的那樣恭謹純良,最起碼所表現出來的權欲貪婪,讓張豺覺得翁婿之間可以更加親近。
眼下的祖青,拋開那些名爵虛位不談,真正的職位乃是中軍三名將主之一。拋開主上石虎打算召回國中執掌內六軍得章武王石斌不談,中軍三名將主排位也互有參差。
原本祖青因爲資歷太淺,在三名將主中排位最後,實際的權柄要落後於宗室石成並老將孫伏都。如今有了主上發力提拔並張氏勢力的加持,祖青已經可以壓過老將孫伏都,但還要被石成壓住一頭。
既然祖青表示希望能夠更進一步,那麼便意味着他是希望將石成踢出中軍,獨掌中軍軍務。
張豺剛剛被主上石虎狠狠敲打一番,甚至棄車保帥、放棄了原本倚爲臂助的堂弟張離,如果能夠將原本作爲主上耳目心腹的祖青拉到自己身邊來,並且助其執掌中軍,那麼其權勢便可不降反增,乃至於直接威脅到主上石虎!
當然前提是需要確保祖青這個人真的是有此心意,而非受命於主上拋出這個話題來試探自己是否仍是賊心不死。
如此重要的問題,張豺自然不敢輕易做出決定,但也不會將話題徹底堵死。他不免有些遺憾,此前幾日沒有抽出更多時間來仔細觀察這個婿子究竟是怎樣人物,眼下其人將要自立門戶,之後便各自都要入職任事,在石虎的眼皮底下便很難再有這種私密窺望的機會。
“即便謀事不成,你也不必灰心喪氣。如此年紀便得如此尊榮,國中已是罕有,就連我當年都遠有不及。我如今雖然年邁,但也不至於昏聵難任,餘後時光裡,總會發力提攜,兒輩無患勢位不達。到時候,我家門下你這幾個內兄,還要仰望你來關照。”
張豺講到這裡,又滿臉遺憾道:“可惜,實在可惜。舊年我也實在老眼昏花,出入禁苑竟不能明察宿衛之中有你這樣的俊彥良選能托兒女事務。若能結援早時,我翁婿併力互助,內外又有什麼疑難。只是如今,卻憑生了太多人事上的刁難。”
他將祖青不能更進一步的原因歸咎爲主上石虎之前在龍騰軍中對內六軍的肅清整改,若祖青真是一個渴於求進的權欲之徒,這已經算是離間。但若祖青仍是孤忠於主上,轉眼將此彙報主上,幾句牢騷也不至於給他招惹更加嚴酷的打壓。
祖青也不得不感慨張豺老奸巨猾,若他真有志於在羯國創建一番功業,無論對石虎有無異心,這一番話入耳之後,也難免要遐思連連,以至於對石虎暗懷怨忿。
一場宴會直至入夜,之後張豺才安排張氏家人並祖氏部曲一同護衛着祖青這對新婚夫妻前往主上石虎賜下的府邸安居,此前張氏宴會上相當一部分賓客也都繼續隨行,前後呼喝,招搖過市,這在如今已是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的信都城中,可謂絕無僅有。
對於石虎賞賜的這座府邸,祖青並不太過上心。抵達之後自有心腹家人迎上來,密語叮囑祖青宅內早有苑中賞賜的僕傭之類,其中必然存在着石虎所安排的耳目,因是哪怕身在這庭院之內,也決不可掉以輕心。
祖青對此自是瞭然,他謹慎多年,小心翼翼的求存,自然不會在日常起居中暴露出什麼異志暗謀。只是讓他比較爲難的是,今次跟隨他一同返家的並不只有那個新婚的張家九娘子阿冬,另有其他幾個庶出的姐妹一併隨行,甚至還帶來了隨侍婢女並飲食起居的器物,大有常住下去,要讓祖青一併接收的架勢。
祖青對於女色並無殊好,即便是有,也不會覺得張豺的女兒們一個個秀色可餐、人間絕色。哪怕是那個新婚娘子,也只是形勢所迫隨手指選,本身並不怎麼放在心上,更不要說其他女子。
爲了避免餘後還有更多騷擾,祖青歸家之後便刻意彰顯那位阿冬娘子的大婦地位,內宅中只安置這一娘子,至於其他隨行張氏女郎,則統統安排在客舍中,甚至指示家人阻止她們出入內宅。如此數日之後,那些也渴望能夠嫁入祖家的張家女郎們才各自訕訕歸家,不再留此惹厭。
原本祖青杜絕麻煩的舉動,落在內宅那位阿冬娘子眼中,則不免更加感懷這位如意郎君對她的敬重。儘管夫妻至今不曾有敦倫之實,但她已死心塌地以祖氏新婦自居,晝夜起居問候,要用自己稍顯稚嫩拙劣的柔情表達去回報這改變她一生的郎君。
歸家數日之後便逢新年,雖然那萬衆期待的大典已經是推遲到遙遙無期,但必要的禮節還是該有。祖青居家數日,正逢石虎也將要返回禁苑,他便也結束了新婚假期,前往中軍入宿拱衛。
離家之日,祖青在家將們簇擁之下剛剛自庭前上馬,突然聽到宅內呼喚聲,他勒馬回首望去,只見那阿冬娘子正在幾名婢女僕婦簇擁下匆匆行出。
昨夜落雪至此未止,庭前雖有家人打掃但也難免積雪,阿冬娘子行得太急,以至於下階時腳步都微有踉蹌。
祖青本來不欲理會這追出的娘子,但庭下僕役衆多也不便反應過於冷淡,便又翻身下馬,正逢那娘子踉蹌着撲入懷中,未語先羞,俏臉不知是被羞澀還是被寒風染紅,她匆匆忙忙站穩身形,盈盈下拜自祖青袍底向上撫理。
待見祖青眼底閃過一絲不耐煩,那娘子才壯着膽子怯聲道:“家中阿爺每逢離家,總有室中娘子撫理袍帶,不求更得恩寵勿忘,只求夫郎平安歸來。妾心繫此上,願思絲密結,能爲夫郎稍遮風塵……”
講到這裡,她又垂首道:“阿母教我,只是早年阿母也不曾有幸作禮。若、若夫郎不喜,妾、妾斗膽騷擾……”
祖青原本有些煩躁的心情,聽到這娘子軟語,竟然漸漸平靜下來。他索性轉身站直了身體,示意這娘子繼續,並擡手將其額間落雪掃開,順手幫她拉緊皮帔,並將娘子推回階上,這才擺手道:“我只入苑值宿,數日便可返家。風雪寒凍,娘子早歸舍中。”
說罷,他便轉身上馬,率領家衆們打馬而去。張氏阿冬娘子則直立階上,聽到周遭僕婦們拱衛郎主英姿、國中罕有,已是眉眼彎彎,芳心滾燙,哪怕郎君行跡早被落雪隔遠,仍然遲遲不肯歸家。
祖青前往龍騰營中,先行換過值宿符令,又入自己所統部伍中稍作訓令,之後才直往御前候命。
當祖青到達此處的時候,中軍已經有一部分將士離營,在另一名將主石成的率領下淨街開路。而剩下的一名將領孫伏都則仍在候命,看到祖青率領親兵至此,孫伏都臉上便不免陰霾籠罩。
孫伏都年在四十餘,既是主上石虎潛邸舊人,也是羯胡中一個頭領人物。如今卻被祖青這個幸起後進居於其上,自然難免憤懣,眼見祖青行來,嘴角便泛起一絲冷笑,發聲道:“世道已經不同,孌幸玩物都能持符掌印。原來咱們這些沙場浴血的彪悍將士,尚且比不上那些傅粉嬌弄的小奴!”
孫伏都並不壓低音調,望着祖青的眼神也充滿狎嘲。
祖青似乎沒有聽到孫伏都的譏諷,只是闊步行至帳前,背對孫伏都而立。孫伏都正待繼續開口嘲諷,忽見祖青身軀驀地消失,再要轉眼尋覓,耳畔已是疾風驟響,繼而臉頰便是劇痛,整個身軀都橫向飛出。
祖青以劍鞘抽飛孫伏都,在後方兩名孫氏親兵衝上前之際更側身前衝,重重一腳踏在將要翻身而起的孫伏都頭顱上,令其整張面孔直接拍在積雪中,他撤下孫伏都兜鍪而後抓住其人髻發接連將其頭顱摔打在地面上,英俊的臉龐上已經隱有猙獰,語調更是陰寒的可怕:“老傖求死,不急一時。若非見你尚有一二忠力能爲主上所用,你滿門老小不會活過今次雪停!”
這時候,其他中軍將士已經聞詢而來,先是以刀劍逼退已經纏鬥在一起的雙方親兵,同時又將祖青與孫伏都團團圍住,一名兵長呵斥道:“祖侯請勿君前失儀!”
祖青又將孫伏都臉龐重重砸在地上,而後才起身從容退下,並將佩劍解下遞給兵長,束手而立作待罪狀。
“豎子竟敢辱我!”
孫伏都這會兒才從地上掙扎起身,臉上已是血涕橫流,更沾染了滿臉的積雪。他此刻已是羞惱得失去理智,並不觀望形勢便抽出佩刀來,咆哮着劈向已經繳械的祖青。
“狗賊是要求死!”
一聲暴喝自帳內傳出,之後大帳掀開,身披厚重皮氅的石虎站在帳前,怒視着急欲尋仇的孫伏都。
孫伏都聞此暴喝,如遭雷殛的僵立當場,片刻後才忙不迭丟掉戰刀,匍匐在地顫聲道:“臣不敢、臣……請主上爲臣鳴屈,平生未受此辱!祖青小兒,不過帳底孌物,自恃寵幸,驕橫狂……”
“你是真的找死!”
石虎上前一步,擡腿踹在孫伏都肩上,而孫伏都只是身軀微微一晃,而後便又噤聲叩首,不敢再放肆。而祖青這會兒卻是一臉平靜,看看孫伏都肩上雪痕,又看看要依靠侍者扶掖才能立穩的石虎,心內默記,嘴角則受寒一般的顫了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