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位於餘杭舟市的邸舍,地臨長街,面向大河,此時早被沈家部曲給控制起來。沈哲子攜着興奮難耐的公主行來此處,下了牛車後便指着那邸舍大門對公主笑語道:“這裡面諸多貨產,南疆奇珍異貨,看中了什麼,隨意拿取!”
“真的可以?”
公主臉上尚有幾分遲疑,實在是因爲不曾做過這種目無法紀之事。
沈哲子拉着公主行入邸舍中,拍拍她後背說道:“他家人膽大妄爲,害你跌倒,如今已經盡數被我擒下來。取他一些貨品償罪,又有什麼大不了!即便有糾紛,不須你操心。”
公主聽到這話,臂膀又覺隱隱作痛,又見沈哲子這麼賣力爲她出氣,心中更是喜極不知該如何表達,拉着沈哲子的胳膊晃了晃,然後才歡呼着衝向那琳琅滿目的貨堆。
晉安即就是後世的福州,地處南陲瀕海,本地已有諸多特產諸如樟腦、沉香等香料,又得通海之利,象牙、玳瑁等奇珍,更有珠玉寶石等諸多重寶。林氏得其地利,把持貨源,可知獲利極豐。
這所邸舍在外面看去並不怎麼引人注目,只是尋常的鋪面而已,可一旦行入其中,才知別有洞天。或因早先林家人被擒得倉促,房間中貨品堆放雜亂,諸多珍貨都散落在地。許多旁處都是價比金銀的高昂奢侈品,在這邸舍中則再尋常不過。
沈哲子所立不遠處,便有一個破損的竹筐,裡面裝着滿滿的、不曾加工成品的玳瑁,土坷垃一般,根本看不出一丁點海貨奇珍的光鮮。放眼望去粗一估計,單單在這邸舍前方堆放的貨品,怕是就價值百數萬錢!而在邸舍後方,尚有幾個頗爲宏大的貨倉。只是不知先前混亂之際,是否有人趁火打劫來撿點便宜。
大概林家也想象不到,在這餘杭舟市內居然有人敢如此膽大妄爲,直接查抄了他家的鋪面!
今次對林家動手,除了給公主報仇出氣之餘,打消林家的氣焰才最重要。沈哲子坐在一張胡牀上,吩咐劉長將林家最近財貨往來的賬目都收集過來。
看慣了自家格式分明、條理清晰的賬目,再看林家這混亂的記賬,沈哲子便有幾分不適應。可是很快,他就被那些賬目細則內容吸引進去。且不說那些數額驚人的交易,單單這些交易往來的人家之多,便令人大感吃驚。
單單在這一份賬目上所出現的人家,南北俱有,所發貨的地點,也不只獨限於吳中和建康,像宣城、豫章、武昌、江夏乃至於長沙同樣都有往來,幾乎囊括了大半個江東!哪怕並不清楚這其中利潤幾何,沈哲子也能想象到如此大的生意往來,當中所蘊含的利潤之巨!
難怪餘杭這些人家哪怕佔據地利之便,仍要對林家低頭吃癟。人家掌握如此之大的客戶羣,底氣十足,怎麼會因區區幾家而有所曲意遷就。若受不了這份氣那就別賺這份錢,自有大把的人排隊等着做。
單單看到這份賬單上所記錄的人家,沈哲子便意識到今次對林家動手,阻力實在不小。但這並未讓沈哲子意念有所動搖,南貨是商盟不容錯過的利潤點,而沈家眼下的利益已經與整個吳中連成一片。各方縱有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林家的地利是把持貨源,而沈家的地利則是死死克住他家。林家佔據晉安,滿打滿算不足十年時間,縱然一時聲勢不小,但也並不具備能跟沈家拼個魚死網破的實力。若不想被長久打壓就此消沉下去,只有低頭合作一途!
沈哲子正思忖之際,公主已經挑完東西回來了。看到這女郎手中所持的東西,沈哲子便不禁惡寒,後悔將她帶來這裡。
公主手扶着瑩白泛黃、象牙雕成的小弓,語氣不乏振奮:“我倒要看看,以後誰還能折斷我的弓!”
除了這弓之外,小女郎腰際還纏着一個箭壺,裡面裝着十幾根骨質的箭,那箭簇赫然都是玳瑁打磨而成,顯然裝飾意味要大過了實用性。
“換別的好不好?”沈哲子嘆息一聲勸道:“你一個閨中娘子,總是把玩弓箭,實在是……”
小女郎又從懷中摸出一柄犀角匕首,笑吟吟對沈哲子說道:“別的也拿了,我纔不會客氣,手臂到現在還疼呢!”
一邊說着,她又將挑選的許多物品都抖落出來,大多是此類骨制兵器飾品,或有裝點的寶石珍珠,邸舍中此類貨品,幾乎被她盡數挑揀出來。看到這各式各樣十多種兵刃,沈哲子張了張嘴,已經不知該說什麼。
“這兩件是送鶴兒的,這幾件待我回建康送阿琉,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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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卻不知沈哲子心情如何,只是興致盎然將她好不容易挑選出來的東西作分類,想得倒是周到,就連沈牧都有幸得了一件。然而她這份周到,卻讓沈哲子感慨不已,母親總樂意將沈勁丟給這女郎看管,看這態勢,可知那小兄弟長大後會被教導成什麼秉性,老孃早晚會後悔的。
“別的你不再選一下?”
沈哲子指着旁邊一個色澤透亮的玳瑁琴板問道,他是希望這女郎能放棄挑選的這些兇器。
“不用了,已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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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男公主倒很知足,擺着手說道。
“罷了,你喜歡就好。”
沈哲子讓僕從過來將公主挑選的東西都登記一下,他是不打算付錢的,但等日後與林家的糾紛解決了,總要意思一下,示意自家可不是貪圖他家財貨,到那時想必林家也不會計較這些小節。
瞧一眼被公主翻騰得狼藉不堪的邸舍,沈哲子又吩咐一聲:“收拾一下,守好了這裡,不要讓人隨意出入。”
正待舉步離開,角落裡一個蕉葉包裹的大包卻吸引了沈哲子的目光。那大包裹已經被鈍器戳開一個洞,露出裡面所裝暗紅色、泥塊狀的東西,心中一動,便行過去捏出一塊來放在手中觀察片刻,嗅一嗅又摳下一點粉末放入口中品了品,終於確定這是紅砂糖!
再看向四周,類似用蕉葉扎捆包得結結實實的包裹不下數十,就算每個包裹僅只幾十斤,這也是幾千斤的分量!早先沈哲子看那賬目上有甘飴一項,尚有些不明白,如今看來,應是指的這些紅砂糖了!
“把這些蕉葉包裹,撿幾個搬回莊裡去!”
沈哲子丟掉手中板結的糖塊,旋即便拍拍手站起來,吩咐僕從道,神態中不乏振奮之色。
公主行過來,看到那破損的包裝露出平平無奇的東西,不禁皺眉道:“那麼多珠寶貨品你不選,偏要搬弄這些砂土做什麼?”
聽到這話,沈哲子笑容更歡暢,乜斜公主一眼,更不屑其以外貌評斷喜好的作風。話說廁所裡刮的霜白土製成的冰飲,這女郎也飲得很開心。相對於邸舍中其他奢侈品,這些泥土一樣的紅砂糖在他眼中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公主不知這些紅砂糖價值倒也不出奇,就連沈哲子,也只是在近來發展自家副業時,纔對時下的製糖技藝有所瞭解。
這種用甘蔗榨汁製漿而後曬成的紅砂糖,較之後世的紅糖成品仍有差別,在時下僅僅只是甘蔗不便運輸而採取的折中之法,簡單加工的粗成品,雜質太多,焦苦酸澀,並不能直接拿來食用。需要用水溶解化開,再用絲帛層層篩取,濾出尚算乾淨的糖水,才能用來炮製點心,製作各種飴糖飲品。
但即便是如此,沈哲子方纔翻看賬目時,這種名爲“甘飴”的商品,售價仍在一斤百數錢往上。這還只是批發價,到了真正的銷售地,價格肯定還會飆升數倍!
在對林家動手之初,沈哲子已經有了蔗糖相關的想法。但是在這邸舍中不曾看到眼下時人榨汁慣用的果蔗,賬目上也不曾看到甘蔗字眼,便以爲應是存在了別的邸舍裡,沒想到就在眼前!
“走,回家去!”
有了這意外發現,沈哲子心內諸多想法都迫不及待要去試一試,再也沒了陪公主閒逛的心情。眼看着僕從們將那些蕉葉包裹盡數搬上車,便拉着公主往外走。
在路上,沈哲子便開始思忖關於砂糖脫色、熬製白砂糖的種種,並連連吩咐僕從往舟市內去尋找需要用到的工具材料。沈家在舟市中鬧出這麼大動靜,避開人耳目是不可能,所以他要人採購的貨品極多,真正能用到的卻只寥寥幾樣,用以混淆視聽。
回到餘杭莊園,沈哲子先叫來沈牧,讓他先往會稽去,請老爹派一部郡兵來鎮住舟市的場子。與林家生意往來不乏荊、江之地武力強宗,或有人家存心交好林家而集結部曲來搶人,此事不得不防。
至於他,則打算暫留餘杭幾日,一方面居近處理一下後續事宜,另一方面則是想試一試能否將白砂糖熬製出來。土法曬制的粗劣紅砂糖已經有這麼大利潤,那更精緻的白砂糖價值可想而知!
打發走了沈牧之後,沈哲子便又請來族叔沈伊將自家在餘杭的部曲人力盡數集中在莊園中,同時抽調十幾個信得過的蔭戶工匠來莊中聽用。等到人員陸續到齊,他才命人架起大鍋,準備開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