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九月下旬,沈哲子都在忙着給人送行。這世上未必有太多敏於事局的智者,但規避風險卻是人之本能。不乏有自西方往東來者在都中大肆宣揚,歷陽所部於橫江之畔晝夜操練武事,這不免更加使都中人心惶惶。
且不說歷陽的風評如何,戰績卻是實打實的。早年平亂,連戰告捷,王氏之軍幾乎被打得沒有招架之力。這又非什麼陳年舊事,尤其對於京畿民衆而言,早年不乏人親眼目睹朱雀大桁之外兩軍對陣,對於歷陽所部之悍勇記憶猶新。
這些散播流言者不問可知必然與歷陽方面脫不了關係,因而臺中對此也是非常重視。宿衛禁軍遍佈於建康城內外,緊守水陸要道,但凡發現可疑人等或是散播此類撼動人心言論者,通通收押起來。
但這又有什麼用,這些散播流言者可不是什麼受過訓練的軍事間諜,僅僅只是一衆流民而已。沈哲子曾經讓家人抓來一個流言散播者稍加詢問,不免啼笑皆非,歷陽方面驅趕流民東來,但凡有散播此類言論者,便可得到幾鬥糙米作爲口糧。
對於歷陽方面的情況,沈哲子也不陌生。早年中書通過政治施壓,逐步瓦解歷陽方面的人心,做法不可謂不巧妙。時下的管理統治構架,無論層次大小,其內核都是大同小異。
下級的權力和力量來源,並非完全仰仗上級授予,其本身便掌握着近乎獨立的部曲軍隊,並沒有特別強烈的人身依附關係,因而上級對於下級的管轄力度並不大,忠心與否,完全要看個人的道德素養。
相對於朝廷尚有一個大義正統的存在,流民帥羣體這種離心力則要更強烈得多。蘇峻的部下與其說是部下,不如說是合作伙伴,一起抱團取暖,共同創業。當抱在一起非但不能保障他們的利益,獲取安全感,反而有種濃烈的危機感,其內部崩潰是早晚的事情。
而歷陽的反擊同樣稱得上凌厲,其本身存在的基礎就是驍勇善戰,當這猛獸即將亮出獠牙時,對手無論如何都會有所忌憚。通過大量的流民去煽動京畿方面人心內的恐慌,一方面可以給中書施壓,另一方面假使來日真要兵戎相見,阻力也會小上許多。
如今京畿中這種逃亡避災的風潮仍在蔓延,早先尚是一家一戶的逃離,但是隨着局勢越發凝重,眼下卻已經是以宗族爲單位開始遷徙。
沈哲子近來出城幾次,眼見到早先人滿爲患的長幹裡等地漸漸變得人流稀疏,整個街市都瀰漫着一股蕭條感。原本欣欣向榮的繁華被攔腰斬斷,如今市面上諸多貨品價格逆潮流而瘋漲的唯一商品就是糧食。以往鬥米還在幾十錢之間,如今卻已經飆升到三百錢往上,而且還在持續上揚。
與城中蕭條景象不同的是南下、東進的各個道路上人滿爲患,男女老幼漫步於荒野,向着他們自以爲安全的地方行去。
沈哲子最新得來的數據,單單句容一縣在這半個月之間,所接納到的流民便有數萬人次!這已經不是一個縣能負荷得了的,縣府對此束手無策,縣中大族對這些流民更是充滿了警惕,不時排遣家丁部曲將之驅趕,氣氛陡然變得緊張,幾乎將要釀成民變。
這樣的形勢下,沈哲子就算想要置身事外也不可能,只能授意錢鳳等人組織縣中大族,結合京口方向商盟的力量,將這些流民快速疏散開。若還任由他們滯留在京畿左近,一旦戰事爆發被叛軍所裹挾,今日之羔羊便是明日之豺狼。
這個時候再考慮什麼得失利弊已經是在拿身家性命開玩笑了,所以這時候沈家所積蓄的人力物力,幾乎已經是不計成本的在投入,務求將流民儘可能的分散開,安置在何方尚是次要問題,最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聚集在一個地方。
所幸沈家從很早就開始準備應對這個局面,京口方面流民大量的南遷,幾乎已經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工荒,對於流民的容納量有所擴展。而在前往吳中的沿途,因爲早年商品的週轉,道路也早已經梳理暢通,可以將人快速的疏散開。
但是疏散流民,最主要的還不是這些,而是糧食的供給問題。如今吳中也在備戰,糧食同樣是極爲重要的戰略物資。即便是有大量儲糧,沈哲子也無可能自掏腰包。這不是什麼道德與否的問題,到現在已經上升到一個政治問題。若他真敢那麼做,中書大概要懷疑沈家是不是要先於歷陽而反。
但如果完全不供給糧食的話,這些流民爲了活命,在遷徙的途中自然會形成許多抱團的武裝力量掠食。一旦這種武裝力量形成且滲透到吳中地區,那麼同樣也是一個禍患。
沈哲子如今能夠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以工代賑,沿途組織生產勞作。遷徙是一個流動的過程,自然不可能進行墾田種植這樣週期過長的生產,所以主要還是砍伐、採集等等勞作。時下山林河沼大多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要進行這樣的勞作,必然要與這些地方大族有充分的溝通。
以往單憑商盟的力量,未必能夠說服這些大族。而那些一盤散沙、沒有組織力的流民,更加不被盤踞地方的大族放在眼中。但當二者結合,便具有了極爲強大的震懾力。
爲了不至於過於觸動中書之心,這一類事務沈哲子主要還是交待給庾條去做。有了商盟的財力和蝗蟲過境一般的流民人力,沿途所過,沒有扣不開的家門。哪怕在義興境內與沈家東宗頗不對付的周氏各支,也都需要乖乖配合,放開各自封固的山澤,供那些流民採集、狩獵、砍伐等生產。
眼下最不缺的是人力,這些獲取到的原材料,可以直接送去吳中再次加工成產品,銷往京口等各地。這一整個循環,其實收益並不甚大,但即便是蝕本,只要能夠完成幾個核心目的,同樣是值得的。一方面避免了流民鼓譟生事,一方面某種程度上而言,也將沿途這些人納入了商盟的構架內。
世族莊園的頑固,絕非旦夕之間能夠瓦解。而若不瓦解這些莊園的存在,單純人事的調配亦或軍事上的平推,僅僅只是治標之策,不旋踵又會捲土重來。商盟如今雖然興旺,但其實也只限於吳中和京口而已,影響力仍是微乎其微。
如今海量銀錢的潑灑,其實也是爲了避免商盟受來日戰事波及太深,就此一蹶不振。若從商盟的壯大角度來說,沈哲子並不抗拒蘇峻亂軍對京畿乃至於吳中鄉土的破壞。
這麼想或許有些不人道,畢竟戰事一起,受害最深的還是那些無辜小民。但是商盟的壯大必然要立足於生產力和生產資源被從世族莊園中解放出來,而想要從各大家族中搶奪這些資源,並不能完全寄望於和平過渡,必要的軍事手段絕不可少。
歷陽蘇峻這一場戰事已經無可避免,絕非沈哲子能夠阻止。而他能做的,只是希望這場戰爭不要僅僅只是對江東元氣的消耗,亂後仍是原地打轉,能夠對未來的局面經營有所鋪墊,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疏散流民所需要的糧食,主要來自於宣城。宣城、浙西至於江州這一線,如今也是江東最爲重要的產糧地,對於京畿意義而言反而要強過三吳。
一方面是因爲這一線南人宗族勢力較弱,便於中樞掌控,而三吳卻是盤根錯節,隨着商盟的崛起更隱隱將朝廷的影響力排斥在外,另一方面則是因爲三吳尤其是會稽,潛力仍然未完全挖掘出來。會稽的墾荒規模近幾年雖然大幅度的飆升,但還未達到穩定產出的地步。
早先老爹傳信來給沈哲子已經言道,由於吳興並吳郡的糧食大幅度北運填充京口市場,儲備已經漸少。而會稽方面整軍備戰,甚至還要從南部的江州數郡並廣州調集糧食。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畢竟就算大戰到來,京畿東面的戰鬥烈度並不算強,幾乎可以篤定蔓延不到會稽。
之所以取糧宣城,倒也不全是因爲吳中糧食不豐的緣故,主要還是爲了削弱叛軍的補給。宣城至於姑孰,乃是極爲重要的屯糧地,叛軍渡過橫江,此地更是首當其衝,必然難守。與其將這些糧食儲爲亂軍之用,不如先挪用一部分,也可以節約吳中的糧食儲備。
然而比較讓沈哲子感到無奈的是,宣城內史桓彝對於糧食的外流極爲敏感,早先還只是警告,到如今已經發動郡兵開始直接武力驅逐沈家的購糧隊。雖然這阻止不了糧食的外流,畢竟各家大戶都有充沛儲糧,隨着局勢緊張也有售糧的需求,但是價格方面就要高了許多。
桓彝此人,乃是庾亮在地方上重要的擁躉,雖然不及江州顯重,但作爲直接面對歷陽的一方,地位不可謂不重要。但老實說此公能力上是有所欠缺的,不能因爲史上死國之烈而過分褒獎。
能力是能力,節操是節操。他坐鎮宣城的時間並不算短,赴任伊始幾乎就註定了要防備歷陽的使命,但針對這一使命所做出的努力乃至於成效,卻是不多。單從沈家購糧的情況來看,此公對於地方的掌控近乎爲零。老實說,既然明知自己的位置如此重要,卻不能早做防備經營,他不死誰死!
十月朔日,早在中書屬下擔任職事的杜赫漏夜前來拜見,張口便說道:“日間中書已經下詔,內宣歷陽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