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在這廢園簡陋環境中略作休息,不知不覺天色已經漸晚。
在這過程中,也有巡邏兵丁遊走到這左近來,但這一片諸多廢棄園墅滿目瘡痍,那些兵丁也都只是遠遠眺望一眼便就離開,並不深入進來查探一番。如今擔任都中警衛工作的,主要還是原本的宿衛殘部並鄉勇徵發成軍,軍令較之早先未曾陷落時還有鬆弛,因而漏洞極大。
正式入夜之後,劉猛等幾人才匆匆返回,在廢園外野火爲號,很快被引入了莊園內。
經過了大半個白天的休息,沈哲子復又變得精神奕奕,起身相迎。
除了劉猛等人外,同行跟隨來的還有早先留在建康城的沈家龍溪卒兵尉徐肅。這徐肅在幫助杜赫將琅琊王送出城後,便又率領兩百餘兵衆趁亂返回城中。除了如今仍在臺城的沈恪並身邊幾名護衛外,這已經是沈哲子在都中留下的最後一點力量了。
歷陽軍雖然很難將整座建康城完全控制起來,中間不乏漏洞可鑽,但若說還能佈置成千人的大隊伍,則又不可能。
徐肅在城中潛伏多日,早就在等收復京畿時在內響應舉義,見到劉猛等人可謂驚喜。行至廢園後看到沈哲子,則是不免嚇了一跳:“郎君怎麼親自來這險地?若發生什麼意外,我等如何向主公交待啊!”
沈哲子示意徐肅稍安勿躁,將他領入一間稍顯完整的房屋中坐定,他才笑道:“徐尉你們冒着殺身之禍潛身於此,我又怎麼能懼險不行。”
“我等世代累世受主家恩義相結,但有所命,捐身不惜。可是郎君你……”
徐肅還待要發聲相勸,沈哲子擺手笑道:“不該來也已經來了,閒話少敘。都中近來形勢如何我仍混沌,還要聽徐尉你詳實告知。”
徐肅聽到這話,便也不再多說,繼而便講起城破之後至今的形勢變化:“我等當日返回城中後,便潛伏在南苑左近一處倉房內。城中着實大亂幾日,歷陽軍大索全城,我等無奈下只能隨着亂民暫時出城去……”
沈哲子仔細傾聽徐肅所言種種,他也知留在京畿是非常危險的任務。當聽徐肅講到龍溪卒們在撤出城中時,因有十數人暴露了隨身攜帶的兵戈而被歷陽亂軍圍殺,而徐肅他們爲了保全大局只能見死不救,沈哲子心內也生出濃濃的愧疚,益發感覺到作爲一個發號施令者的沉重責任。
於他而言,僅僅只是腦海中一個念頭而已,但這些前線的執行者,往往卻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才能完成!逝者已矣,他能做到的也只是竭盡所能,不辜負每一份這些忠心家人的犧牲!
“城中亂了旬日有餘,高門寒傢俱受所害。一直到了三月初,丹陽張尚書離開臺城出面整頓京郊軍事,我等纔再作爲宿衛餘部被召回城中,輾轉安排,如今負責大桁東南永清巷一片守衛。因爲亂中少集資財,多多捐獻結好上官,纔沒有被完全拆解開,如今尚餘一百八十七人候命。”
說完了自己這一羣人的處境,徐肅才又講起如今都中詳細的城防安排:“如今城中督治六軍的乃是西陽王,職任領軍,但具體任事還是陳留蔡侍中。蔡侍中如今被叛臣矯詔任爲左軍,雖是逆位,但觀其所爲仍是忠順之心。非其諸多回護,如今城中這些人家受害還要嚴重數倍……”
陳留蔡侍中便是蔡謨,沈哲子也是在偶爾與人談論中才知,蘇峻之父早年曾經得到過蔡謨先人提攜。大概是有這一層關係的緣故,可能在蘇峻看來,蔡謨要比其他臺臣更能信重幾分,所以才託以城防重任。
至於西陽王,沈哲子也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此王早先受南頓王謀反之事拖累而被降爵除職,城破之後卻又作爲宗室長者出頭去爲蘇峻發聲張目,連帶其他幾個早先出逃的宗王,一同行詔請求蘇峻執政。這也真是趕着上吊,鬼託腳後跟,那麼多人家都還沒發聲去擁戴蘇峻,他們這羣宗王倒是跳脫得很。
但也正因爲此,日後蘇峻事敗,城中無論是誰都可能找到被寬恕的理由,唯獨這幾個宗王,如果不殺他們,蘇峻的謀逆之名都不能定性。京口那裡早已經將西陽王世子給砍了,沈哲子倒沒有殺人奪業的想法,怪只怪西陽王太能作,他都沒有理由去救那個還算有幾分交情的西陽王世子司馬播。
在徐肅所言一衆被蘇峻舉用的臺臣中,其中一個人引起了沈哲子的注意,就是他早先爲爭帝婿時幫了他不小的忙逼退琅琊王胡之的譙王司馬無忌。
經歷過早年那一場風波後,譙王很快便被一衆臺臣疏遠打壓,雖然最終也沒有將其趕出建康城去,但自此以後,譙王便少有在人前露面的機會。沈哲子大婚後不乏與宗室諸王有往來,但也很少有機會見到譙王。因爲與琅琊王家的仇恨,此王彷彿被人遺忘一般,也很少有人提及。
城破之時,譙王同樣也被困在了城中,雖然並沒有像西陽王他們幾個那樣旗幟鮮明的去支持蘇峻,但其宗室身份也不是假的。如今譙王被任命爲黃門侍郎,率領一部分兵衆負責通苑包括西池的守衛工作。
這些情況只是城內基本的防護,也只是用來維持城中局勢穩定的淺層力量。至於真正的城防權力,還是掌握在蘇峻部將手中。
因爲沒有城牆守護,建康城周邊共有三個地理要衝屯守兵卒。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自然是石頭城,有近萬名兵衆屯居在那裡,由蘇峻之弟蘇逸統率,負責建康城西南面一大片的防衛工作。
第二個便是蔣陵覆舟山,蘇峻正是從那裡攻破城防火燒臺城,對那裡的防衛工作也極爲重視。在攻破建康城後,第一時間便發動民夫在蔣陵周遭興建營壘,江面上投擲諸多鐵索橫柵以阻攔大江東西的水軍靠近。原本負責守衛那裡的乃是豫州軍祖渙,前不久祖渙卻被祖約召回去攻打豫州叛徒桓宣,至今未歸。但現在那裡仍有兩千多兵衆駐紮,寄望水軍在江上攻打非常艱難。
第三個地點則是建康城東南方向的龍都渡口,這是建康城南水網一個交匯點,往東接連雲陽、上容等溪流,亦是破岡瀆所連接的一個重要節點。往北去轉由青溪可以直通蔣陵,西去進入秦淮河可以直達石頭城。因爲水運交通便利,這裡也是歷陽軍在建康周邊一個極爲重要的糧草集中點。
建康城外這三個重要據點中,沈哲子最熟悉的便是龍都渡口,甚至可以說,龍都渡口之所以能夠成爲歷陽軍的一個重要據點,不是蘇峻決定的,而是沈哲子。
在建康城南這些水網節點中,最開始的貨運中心並不是龍都,而是龍都東北少許的湖熟。相對於龍都,湖熟本有沿襲自舊吳的水道勾連秦淮河,而且距離破岡瀆更近一些,因而很早開始便是都南貨運集散地。
而且湖熟境內有山,甚至還有舊吳後主孫皓時期修築的軍備設施,民用之餘,一旦遇到戰事就可以轉爲軍用囤聚糧草所在,就近給京畿提供補給。但龍都則不然,四野平川,水網錯綜複雜,而且有大片的蘆葦蕩,極難防守。
但是沈哲子在曲阿置業以後,因爲往來京畿的貨品材料衆多,有意識的去拔高龍都渡口的顯重性,大量貨品由此中轉。他不只自費在龍都左近修築航埭,更興建了大量的貨倉之類。單純從水運而言,龍都確實比湖熟要更便利一些,加上沈哲子圍繞這裡建起的配套設施,因而都中許多人家包括南北客商,也漸漸習慣於到龍都來。
人流引到了這裡,建設自然就更快得多,於是湖熟便漸漸被龍都給超越過去,繼而原本的溝渠也都被廢棄不用,不能再直通青溪。這一類的小規模運河航道,只要沒有定期的清淤修浚,用不了一兩年就會因爲水流枯竭而再難通航,況且龍都航埭的修築本身就是在將這一部分水力引流過去。
歷陽軍是來造反的,可不是來挖渠的,就算是發動民力重新修浚湖熟水道,沒有幾個月時間完成不了。況且兩個渡口本來就是相鄰不遠,與其花費那麼多人力、等上幾個月去貪圖湖熟的那一點軍事作用,不如直接選用一個現成的龍都渡口,這是一個正常人都會有的選擇。況且對這些叛軍而言,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幾個月後會是怎樣情形。
關於建康城的防禦工作,徐肅這裡就瞭解到這麼多。至於更核心更重要的大桁以北臺城周遭的防務情況,那不是他如今混到的這個層次能夠接觸到的。但如果不能瞭解到臺城最新的情況,沈哲子也實在不敢輕舉妄動,否則在外面出生入死打得熱鬧,衝進臺城去一看,他媽的小舅子先掛了。
如果真發生那種情況,且不說自家娘子那裡不好交代,沈哲子也是無法接受的。且不說他個人對皇帝的好感,爲了平叛之後的局勢穩定,皇帝也不容有失。所以在瞭解一番後,沈哲子還是派徐肅再返回城中去,試着聯絡一下臺城中的沈恪,交換一下最新的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