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巷中游弋半晌後,兵尉示意其他人繼續巡邏,而後便不動聲色的讓徐肅跟隨自己返回職所。回到房間中坐定後,他便徑直髮問道:“徐三你先前目示,是何心意?”
彼此接觸時間並不算短,徐肅早知這兵尉是個怎樣人,既然已經招自己來爲暗室之謀,多半已經意動,聞言後便笑語道:“卑下意指,正在南苑啊!城陷至今,幾番搜犁,近來所獲漸少,民廬匿資已經絕少。南苑之豪,都內皆知,若能入內一覽,所獲何止百倍……”
“住口!不得妄言!你自己心惡貪極,休要扯我犯險!”
兵尉聽到這話,已是拍案呵斥,只是這作態也沒有維持太久,片刻後已經嘆息道:“南苑那是什麼地方!徐三你本就吳中人士,哪不知沈家是怎樣人家。動了他家資貨,我怕你是有命擄掠,無命享用啊!”
聽到這兵尉言辭中對沈家的忌憚,徐肅心中也是自豪,不過爲了自己計劃,他也只能繼續鼓動道:“陳尉所言差矣,正因知道那沈家是怎樣門戶,我纔敢發此念想啊!江東人家,沈氏最豪,他家之財貨充盈,世間不作第二戶想!以往子弟們漏夜爲事,哪一次不是冒着被戕害當場的風險?南苑是他家產業,我們若能入內,哪怕不能進取所有,都是寶光沾滿全身!一次犯險,餘生無憂,勝過屢屢涉險卻一無所獲!”
“如今這個世道,勇武敢爲者才能專享富貴。蘇驃騎若非敢爲,此刻早被故中書收斬,哪有今日把持內外之煊赫!我等鄙薄小民不敢進望太多,生逢此世,有天時世勢之助,若不能有所斬獲,豈不是太過苛待此身!陳尉你世居丹陽,應知南苑是何豪鄉,若時勢轉換,我等這一生未必能有機會再入南苑啊!”
“可、可是,臺中有嚴令,擅自闖入南苑者殺無赦,我、我擔心……”
那兵尉陳某本非善類,早年在都中多見南苑之繁華,怎會不動心,只是膽量稍遜罷了。
城初破那幾日,偶爾也有亂兵闖入南苑中,據說所得豐厚,斗量的寶石珠玉,堆積如山的犀角香料,錦緞絲帛之類更是數不勝數!
只可惜沒過幾天,南苑便被臺中下令封鎖起來,並派大量兵士予以保護。據傳是因爲沈會稽與蘇驃騎合謀將要起兵,但這謠言卻因早先大業關一戰不攻自破,但是至今南苑封鎖也未解除。都中不乏帶兵者對南苑垂涎無比,但卻始終沒人敢妄動,這陳某便屬此列。
“哈,臺中嚴令?如今外間東西軍俱起,都在討伐蘇驃騎,來日之臺城誰人做主還是未定。臺中之令未必不是存心大事不濟後,監守而自盜,來日流竄出都自爲享用!南苑之財,即便不歸沈家,那也是咱們江東所出,豈能便宜這羣傖子!”
徐肅講到這裡,臉色已有猙獰:“人命只此一條,橫屍街頭也是一死!父母予我生養之恩,我當爲前程家業而搏,不負此生,豈能爲那些不忠無義的逆賊傖子作無謂犧牲!我意已決,陳尉既然不願犯險,也不再強求!”
說罷,他便驀地站起身來往外行去,似是打定主意要捨命去搏一場富貴。
那陳某本在掙扎猶豫,受徐肅此言激勵,心內一橫,已經統轄決斷,於席上說道:“徐三留步!誰人心內沒有一二壯烈,只是你這強逞匹夫之勇,不過是送死罷了!憑你手下幾十兵卒,怎麼能衝進重兵守衛的南苑?即便是衝進去,又怎麼能殺出重圍逃出都城?”
徐肅聽到這話,臉上便顯出幾分頹然又坐回原位,底氣頗有不足道:“我身邊這些子弟個個驍勇,捨命一搏,未必不能成事……”
兵尉陳某見他色厲內荏,心中不免冷笑。他倒不是看輕徐肅的武勇,只是覺得對方不過一介莽撞武夫,財迷心竅,實在難成大事。不過徐肅這番算計,倒也給了他啓發,南苑這塊肥肉擺在那裡不可能沒人惦記,誰先下手便所獲最多那是肯定的,當然風險也是最大。
略作沉吟後,兵尉纔開口道:“我倒不是貪圖南苑財貨,不過你我主從一場,我卻不忍見你枉送性命。似你那種橫衝直撞是絕無可能成事,你若橫死,我也難辭其咎。要爲此大事,尚需仔細商榷。”
徐肅聞言後訕訕道:“卑下自知計淺,所以斗膽請教陳尉。若陳尉肯共謀大事,卑下並一衆子弟願爲陳尉差遣用命!”
兵尉微微一笑,這徐三在他看來雖然失於莽撞,但也確實是一個武勇之才,據說其家乃是吳中豪宗,集貨北上卻因兵事陷於建康,身邊幾十名部曲家人也都是難得悍卒。
內心而言,兵尉對徐三是不乏好感的,以往宿衛私下爭搶地盤戰利品,多賴這徐三出力,兵尉才能坐穩永清巷這一片區域。而且此人對他禮數也周全,但有所獲都不會忘記上繳一份,謀劃此等大事都要徵詢他的意見,可見對他也是敬重。
徐肅見兵尉已經入彀,心中冷笑之餘,神態卻變得凝重:“如今西軍陶公已經起兵至此,城外激戰竟日,卑下恐怕局勢或有大變,陳尉若要用事,即當儘早,不能拖延啊!”
那兵尉聞言後亦是點點頭:“你們這些外鄉人,在都中終究欠了門徑。若只憑我們要爲此事,還是力有未逮。我家與臺中護軍府常侯素有深交,若得常侯之助,此事大有可爲!稍後我便尋機前往臺城商議此事,你謹記要約束部衆,切記不要泄露此謀!若能成事有所收穫,常侯那裡自是多得。不過南苑豪富之地,你之所獲也絕不會少,遠勝於你自己作無謂送命!”
徐肅聞言後已是大喜:“若能共襄盛舉,卑下已是榮幸,獲資多少,全憑陳尉主張!若能有幸結好於常侯,絲縷不得也無怨言!”
講到這裡,他臉上已經流露出一絲羞赧:“不怕陳尉見笑,卑下雖然世居江東,可惜祖輩都無勳事可誇。厚顏有請,稍後陳尉前往臺城能否相攜一程,也讓卑下略廣見聞?”
聽到這話,那兵尉眉頭皺了一皺,略作沉吟後才點點頭:“這只是一樁小事,只是你要記得,臺城非是尋常地。你隨我去,可不要惹出事端。否則,就連我都保不住你!”若要搶劫南苑,兵尉還要多多依賴這徐三,這種要求也不好直接拒絕。反正他去臺城也要攜帶一二兵士隨行,帶上這徐三也不是什麼大事,反而還能示好拉攏。
徐肅目的正是爲此,聞言後忙不迭點頭應是。
於是彼此再商談一些細節,等到傍晚時分,往臺城運送薪柴的隊伍行經此處時,兵尉陳某便託了關係花費一些錢財,帶着徐肅並一名親信混進了隊伍中。他這個兵尉在建康城也只是個小角色而已,沒有正常的途徑可進臺城,但畢竟在宿衛任職已久,親故不少,門路又非徐肅可比。
徐肅隨在隊伍中,臉上不乏激動,心緒卻是平靜。他本是沈家龍溪卒兵尉,往年跟隨家主沈充出入,就連死去的大將軍王敦都見過幾面,哪會因爲進一次臺城就惶恐不安。今次也實在是太多不方便,加上爲了自家郎君安全,務必要求穩妥所以纔出此下策。
薪柴雜役隊伍自然不可能從宣陽門等幾個正門進入,沿馳道繞行半周從一片廢墟中行入進去。此時臺城圍牆已經被修葺起來,只是還殘留着一些大火焚燒痕跡。周遭不乏兵士巡邏遊弋,戒備可謂森嚴,而且聽那些人口音都是北地,顯然是歷陽軍本部負責臺城守衛。
沿途幾番草草盤查,徐肅他們到達臺城西南角一座廢棄的院子中。這院子原本應該是什麼宮寺官署,那兵尉陳某不乏賣弄對徐肅說道:“你不要看這院落無甚出奇,早先乃是內臺官署。你可知內臺令是何職事?那可是能夠直接面見尚書諸公的清職!”
徐肅聞言後便流露出適度的驚歎之色,陳某又低聲吩咐他與另一名兵士道:“你們安心待在此處,千萬不要隨意走動。我去面見常侯,一個時辰後在此匯合原路返回。”
徐肅他們自然連連點頭,待那兵尉離開後,趁着左近那些雜役都在忙碌無人關注,他便對另一名士卒託言小解方便離開了這裡。那兵士雖然不滿,但他自己在臺城內都不淡然,也不敢大聲制止呵斥,眼睜睜看着徐肅施施然離開,心內還念着稍後兵尉歸來一定要回報此事。
過不多久,徐肅再次返回來,卻是滿臉精神奕奕,將同行那兵士拉至角落裡,兩手一翻掌心中各出現一枚玉玦。那兵士近來也多得賊贓,眼界不淺,見這玉玦光澤瑩潤白膩,放在外間絕對是價值萬錢的上品。
“偶有所得,富貴哪能專享。”徐肅笑吟吟將其中一枚玉玦塞入那名兵士懷內,然後便安坐下來。
那兵士得此意外之財,心內對徐肅的不滿蕩然無存,按捺片刻後便湊過來低語道:“徐阿兄,這寶物你從何處得來?不會有什麼隱患吧?”
徐肅聞言後低笑道:“斷牆瓦礫下撿來,能有什麼隱患!”
聽到這話,兵士更加不能淡然,轉頭望向外間,只覺得視野所及一草一木下似乎都隱藏着珍寶。他在原地徘徊片刻,終於忍不住又對徐肅說道:“兵尉只吩咐一個時辰後匯合,這時間咱們何苦在這裡虛耗,外出遊覽片刻,即便不能有所獲,也增長一番見聞啊!”
“這樣好嗎?”徐肅聞言後便皺眉道。
“你我不言,哪個能知!”兵士嘴上說着,自己已經先一步急匆匆行出去,唯恐耽誤片刻就要錯過稀世珍寶。
徐肅見狀後便也疾行出來,眼見左右無人,翻進一所無人屋舍中翻揀片刻,找出一身半舊時服換下自己破舊戎裝,微笑着自語道:“功成在即。”赫然是正宗的河洛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