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風氣是很致命的,因爲沈家受惠於此,即便來日攀升到執政高位,他家都沒有立場用嚴刑整肅世風。所以,沈哲子也在竭力抹除他家早先的叛逆標籤,娶公主、養清望、拉攏諸多人家一起發財。包括他冒了這麼大的風險去收復建康,爭搶事功,都是在爲了淡化他家的叛逆標籤。
時人看輕事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爲在時下而言,再大的事功不如一個好出身,再大的事功不如一個好名望,再大的事功不如關鍵時刻關鍵位置上的人發力一推!
單單以沈哲子而言,在這一場叛亂中,他救出皇太后和琅琊王,在京口建立行臺,並且完成了會稽分州,已經可以說是大功告成。哪怕他沒有收復建康的大功,來日平叛完成,他照樣會有高官厚爵封賞。而現在即便是獲得這樣的大功,來日封賞也不可能超出他的年紀和資歷太多。
但做事不能只看眼前,沈哲子要抹去他家的叛逆標籤,但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是抹不掉的,只能用一件一件的事功掩蓋下去!他要讓來日人們提起沈家,談論最多是他的事功,而非過往的叛逆劣跡,他不是爲了官爵而奮鬥,而是爲了洗白而奮鬥!
記得後世看過許多故事,那些年輕時殺人放火者老來修身養性,言道什麼洗白不易。沈哲子是深有感觸,他爲了洗白自己家所做的努力也是極多,幾次以身犯險。在世人看來,憑他這樣的家世還要以命搏功,實在不可理喻。但沈哲子明白,出來混早晚要還,他就是在爲老爹還債。
至於洗白又是爲了什麼?爲了北伐!
北伐是整個天下的大事,不只需要考慮江東的情況,更需要考慮北地的情況。北伐並不是說只要有強軍,就一定能攻無不勝、戰無不克。這是一個極爲複雜的事情,沈哲子以何種面目出現在北地那些塢堡主和舊姓們面前,甚至可以說能夠直接決定到北伐的成敗!
最明顯的一個例子,祖逖北伐時名聲不彰,未爲人知,初期可謂舉步維艱,在朝廷得不到資助,在北地同樣沒有支持,那些塢壁主們甚至屢屢興兵去攻打祖逖。當時在北地人看來,祖逖與劉琨那是不能相提並論的。但是隨着大了幾場硬仗,名聲漸漸大了起來,前來擁護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最終打下一個偌大局面,盡復黃河以南!
可是祖逖死了之後,祖約接任,原本其兄北伐的成果一點一點失去,最終隨着眼前這一場亂事告終,祖逖北伐之功蕩然無存!
沈哲子如果要北伐,他必須對自己的形象有一個嚴格的管理,如果揹負一個叛逆人家的名聲,怎麼能夠讓人信服?而且說實話,沈家如今即便已經略有勢成,也僅僅只是窩裡橫而已,過了大江,幾乎沒人知道沈家是哪根蔥。
沈哲子需要事功,掩蓋掉他家那些不光彩的過去,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深悉謀略、大功於世的人!他既需要有高門的風雅,可以在江東立足,又需要有軍事強人的悍勇,可以取得北地塢壁主的信任,還需要有簡拔良才的賢名,可以讓北地那些人才爲他所用。
他的北伐,早已經開始!
宿衛亂軍們這一場罪惡該如何處置,對沈哲子而言簡直比收復京畿還要棘手得多,誠然這些宿衛亂軍不歸他統御,他大可以無視,交給旁人去處理。但是他卻深知,無論這件事推給誰,最終都會是不了了之,因爲干係實在太大!
而且最可悲的是,這些宿衛們僅僅只是因爲擔心來日會被編入軍籍屯營,所以犯下如此暴行。可是他在都中早已經給這些宿衛們爭取到一個豁免此罪的機會,這一場慘事是完全沒有必要,完全沒有意義的!
“你去,將外間那些亂軍領兵者統統給我招至縣署中來。”
坐在席中沉吟良久,沈哲子纔有些虛弱的指着紀昌說道。既然任何人都處理不好這件事情,而又讓他遇見了,那麼就讓他來解決吧。
“駙馬打算如何……”
紀昌聽到這話後擦乾淚眼,瞪大眼望向沈哲子,可是隻看到沈哲子臉色陰沉到了極點,不敢再多問,當即起身領命而去。
過了將近大半個時辰,那些亂軍將領們才帶着狐疑之色行入了縣署。他們確是擔心遭受責罰,但不來也沒有辦法,亂軍人數雖然多,但曲阿縣治外便陳設着沈哲子所部四千餘人,縣署外又有兩千多裝備精良到豪奢的東揚軍,即便有擔心,他們也是不敢鼓譟兵卒譁變生事的。
不過他們也僅僅只是擔心會遭受訓斥而已,畢竟紀昌臉上那麼大個血色印記擺在那裡,但若說沈哲子敢於用強殺了他們,這些人是不相信的。
果然衆人行入縣署之後,發現門庭都是大開,只有一些僕役們在灑掃,並沒有什麼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這讓衆人有些忐忑的心情略微安定下來,心裡開始盤算着要付出怎樣代價才能度過這一關。
行入大堂中後,衆人看到沈哲子端坐在正席上,臉色不甚好看。他們也知今次實在過分,並不奢望能在沈哲子這裡得什麼好臉色,紛紛垂首入席,而後便發現各自席上都擺着筆墨紙硯。
眼看這羣人行入進來,沈哲子心中怒火又涌出來。宿衛將主多爲世家子弟,除了紀昌之外,其中也不乏人與沈哲子有些交情。一想到這些人所犯那罪行,沈哲子對他們真有刮目相看之感。
衆人紛紛落座,只是不敢開口。半晌之後,沈哲子纔在席中開口道:“叛事將定,我與諸位僥倖沒有沒於兵災,尚有再會之期,思來不免唏噓。”
話題一打開,衆人便活躍起來,紛紛在席中開言,有的言道自己在叛部中怎樣堅持節操不失,有的吹捧沈哲子今次之功有多卓著,一時間氣氛很是熱烈。
聽到這些人談論不已,沈哲子實在沒有心情再聽下去,解下腰間佩劍拍在了面前案上。衆人本就心虛,眼見此幕,紛紛住口,有些狐疑的望向門窗。
“紀昌,你起來,告訴諸位臺中對於宿衛的善後安置政令。”
紀昌聽到沈哲子這話,神態更加悽楚,於席中徐徐站起來,顫聲道:“臺中已有政令,宿衛從逆者各歸鄉籍,不入屯所,有功者議功授田。”
衆人聽到這話,紛紛愕然。說實話,這些人當中自然不乏貪鄙成性,想要趁着最後一點時間搜刮財富者。但也不可否認其中確實有一部分如紀昌一樣,不是爲了自己,而是希望能給麾下兵衆爭取一點餬口之資而有意縱容。
畢竟這樣大規模的作惡,即便殺的再幹淨,也是瞞不住的,就算明面上可以歸罪爲叛軍所爲,但時人不是傻子,對這些人的名聲前途終究會有傷害。這些世家子們自然沒有那些普通士卒的擔心,他們參與這些事,大概還如紀昌一般心存崇高的犧牲情懷,犧牲自己的名聲給士兵們爭取一點資財傍身。又或者乾脆只是無力約束部衆,反被部衆裹挾爲禍。
但尤其這樣的人,沈哲子才最心恨。假使他們只是爲了一己之私,拉出去砍了就是。自己蠢,做事也蠢!
聽完政令的內容後,衆人都驚愕在當場,心情一瞬間變得複雜無比。紀昌已經再次跪了下來,澀聲道:“大錯已經鑄成,愧對鄉人,惟求駙馬懲罰!”
見紀昌如此,席中又有幾人大概受不了良心譴責,也都紛紛行出來跪拜請罪。但卻還有更多人呆坐在席中,驚疑不定。
“滾回去,你這一命,能換幾名鄉人之命?”
沈哲子坐在席中,驀地抽出劍來,隨着那劍光一閃,堂中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有人忍不住驚呼道:“駙馬、我、我等實在不爲己私……”
“住口!我不管你們有沒有苦衷,人是你們殺的,禍是你們闖的。如果有悔過之心,所犯罪狀,寫下來!”
“這怎麼可能!”
“駙馬恕罪……”
衆人聽到這話,皆是幡然色變,得知臺中已經有善政頒佈,他們未嘗沒有悔過之心,但要讓他們落筆成文寫下罪狀,那是絕不可能!
“紀昌你過來!”
沈哲子擺擺手,紀昌連忙又行上來。
“把手擺上來!”
等到紀昌略帶疑惑將左手按在沈哲子面前書案上,沈哲子手中劍驀地一揮,血光驟然一閃,紀昌左手兩指便齊根而斷!
嘶……
衆人見狀都是倒抽一口涼氣,而紀昌已經慘叫着滾落在地上,堂後有人飛奔出來,將紀昌按在地上爲其止血包紮起來。
“墨色不濃,那就用血寫!諸位都是屍山血海裡踏出來,應該不懼血氣吧?”
沈哲子冷笑一聲,繼而轉頭對身後一名吏員說道:“記下來,裨將紀昌戰陣勇猛殺敵,斬首七!”
眼看着紀昌半身染血,被按在地上痛得不斷翻起白眼,衆人更加凜然。然而席中卻有一人陡然踢翻案几躍起來,指着沈哲子大吼道:“我等功過如何,自有護軍度量,何勞駙馬越俎代庖!我就是不寫,你又怎樣!”
“不寫那就滾出去!”
聽到沈哲子這話,當即便又有兩人站起來,隨着先前那人大步行向堂外。其他人見狀,也都有意動之色,可是還未起身,便看到一輪箭雨灑下,那三人登時在廊下被箭矢釘死!
“我不是小覷你們,憑你們這羣散兵,作亂鄉土還要幾日光景。可是我東揚軍要殺盡外間那幾千兇徒,不需要一刻鐘!”
沈哲子說完後便站起身來,怒吼道:“寫不寫!”
“寫……寫!”
堂中衆人眼見到這一幕,身軀犯了瘧疾一般不斷顫抖着,紛紛拿起案上的筆,忙不迭寫了起來。
“死不了,滾起來給我寫!”
沈哲子行到堂下,一腳踢在紀昌腰間。紀昌雖然仍是痛楚難忍,但還是顫抖着趴回他的席位,拿起筆快速書寫起來。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所有人都書寫完畢,沈哲子卻不接,只是在席中說道:“彼此換閱,看看有無刪隱。”
衆人這會兒再不敢違逆沈哲子的意思,聞言後忙不迭將自己書寫的內容遞給別人,自己捧着別人所寫罪卷匆匆一覽,至於究竟看到了多少內容,那也是各自心知,不會有人傻到再作增補。
當各人傳閱一遍後,沈哲子才讓人將那些罪證收起來,他卻不看,只是讓人端來一個火盆,隨手將之丟入其中。他根本不需要看,就知道這些人做了多少惡!
衆人看到這一幕,紛紛鬆了一口氣,要知道那些內容一旦傳揚出去,所害的不只是各自的前途,更會連累到他們各自的家族!
“知道自己罪惡深重嗎?”
“知道……”
“有罪當不當罰?”
“當罰……”
沈哲子雖然也知道很難將這些人盡數殺光,但若就這麼輕輕放過,也實在超出了他的底線。他在席中沉聲道:“豫州作亂,江北幾鎮幾近廢棄,南北已無遮攔,來日朝廷要在江北修築塗塘以防石賊。歸都之後你們各率所部請赴江北築塘屯守,以償前罪,你們願不願意?”
衆人聽到這話,臉色便有幾分難看,稍有幾分常識都知,如果壽春不保,建康以北幾乎無險可守,羯胡隨時都有可能南掠而來。他們去了那裡,則就要朝夕警惕,乃至於時刻準備死戰。可是他們還有選擇的餘地?堂中這十幾人,各自傳視罪狀,他們眼下雖然頭腦混沌還想不明白其中深意,但總能感覺到這裡面蘊含的威脅。
沉默良久之後,席中才有一人說道:“假使我等於江北能創事功,可否論功而賞?”
“你們害了江東鄉人,所以要去江北駐守護庇鄉人以償罪過。假使有功,爲何不賞?”
紀昌已經翻身跪在地上,顫聲道:“末將願往,末將願老死江北以償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