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駙馬請放心,石賊雖然已經掠下壽春,但豫州鄉伍仍是人心未附,頗多搖擺。非集強軍,不敢南下。”
關乎到自家的性命安全,蕭元東他們對北地的形勢在這不長的時間裡也摸得很透。祖氏經營豫州多年,雖然影響力被祖約敗的差不多了。但是那些各自距地而守的塢壁主流民帥,倨傲之心養成,雖然未必敢硬抗羯奴兵鋒,但是也未必就甘心做順臣,虛與委蛇是免不了的。
“而且,石賊禽獸門戶,雖然軍威不弱,但其實門庭之內已經埋下仇隙。雖然僭越稱制,但是也禍患不淺啊,未必就敢傾國來攻。”
沈哲子聽到這話,眸子便是一亮。他自然知道石勒並其兒子們與石虎之間的矛盾,尤其是石虎對石勒那幾個兒子,絕對是半點親情都無,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但是因爲兩方阻隔甚遠,而且也沒有一個傳遞信息的固定通道,所以眼下具體形勢如何,沈哲子還是不清楚。不過聽蕭元東這麼說,似乎這件事在北地已經成了一個共識,難道矛盾已經激化乃至於完全公開,甚至於已經影響到羯胡的軍事行動?
一念及此,沈哲子忍不住疾聲道:“元東快來說說,因何會作此論?”
蕭元東聞言後便笑語道:“去年石賊僭制,初封其子石宏大單于,已讓季龍有所不忿,數言要絕其家嗣!其後季龍封國中山大雨傾盆,山洪肆虐,石宏屢譏季龍暴虐天厭,禍延其國,被季龍當街毆打,致使臂折。石賊因而大怒,將季龍禁足府內。不久前,季龍府內招待叛臣祖約,遭石賊猜忌,要收斬祖約,卻被季龍率親衛將祖約送往其封國……”
沈哲子聽到這裡,當下便有一些瞭然。因爲江東的走向改變,致使祖約北投推遲數年。而到了這個時候,石勒和石虎之間因爲繼嗣的問題矛盾加深,而祖約的北投讓這矛盾有所激化。
歷史上,祖約北投之後不久便被石勒收斬,可是現在,因爲石虎已經漸趨勢大,有了自立的需求,讓形勢變得有些不確定。
要知道,祖約雖然幾近一敗塗地才北投背叛朝廷,但是其家治理豫州經年,在豫州是不乏根基的,其人雖然德薄才淺,但是其兄祖逖卻是連石勒都讚歎不已。其家雖然已經敗亡,但是在豫州的影響力也不是一時之間就能肅清。
石虎保下祖約自然不可能是因爲善心作祟,羯奴多豺狼性,此賊尤甚,半點人性都無。豫州作爲中原精華地,雖然屢經戰火摧殘,但是誘惑力仍大。如果祖約以此說動石虎央求庇護,石虎是極有可能被說動的。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沈哲子也明白很難以此去做什麼局以加重這叔侄二人之間的矛盾。一方面鞭長莫及,影響不到。另一方面,石勒也不是一個容易受離間之人,歷史上其身邊重臣屢次勸說,他仍然沒有對石虎下殺手。
或許是因爲石虎已經尾大不掉,或許是因爲其人心內對這個桀驁殘暴的侄子仍不乏信任。所以,在這方面也只能遠觀,不必寄望太高。
但這一件事對於沈哲子而言也是一個好消息,叔侄矛盾激化,而石虎在軍中又極有威望。石勒如果不是蠢到沒救了,近期之內應該不可能集中軍力對豫州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免得引發什麼預料之外的變數。
果然家家都有一本難唸的經,江東這裡是暗潮涌動、談笑殺人,羯胡那裡也不太平,劍拔弩張,非生即死。石勒雖然一統北地,僭越稱帝,看似一時的輝煌,但禍根早給兒孫種下。石虎這個畜生,大概就是那些亡魂怨靈匯聚成的索命孽種,等待機會擇人而噬。
石勒稱帝的國書,年初送達建康,但是直接被在朝堂之外焚燒,就連使者也被梟首臠割,表明了朝廷的態度。
迴應雖然強硬,但這也不足說明滿朝臣僚就多有骨氣,不與逆賊互通生息。追溯到底,除了彼此敵對關係之外,也不乏前朝舊怨。
要知道江東這裡,如今還是越府話事。而石勒這一部羯胡,早年也是作爲成都王司馬穎舊部起兵反對東海王司馬越執政,是在這一場場內戰中漸漸做大,後來又投靠了同樣是司馬穎舊部的劉淵。
如果沒有這一層政治遮掩,羯胡那些人如果起兵之初就旗幟鮮明的反晉,有多少悍卒都不夠死的。直到現在,石勒軍隊中仍有大量的成都王舊部。
所以,如今在朝廷眼中,石勒這個羯奴皇帝並非什麼外寇,只是單純的反賊。堂堂正朔所在,會與反賊互通國書?
而後世因爲民族主義的成熟,在論斷前、後趙與東晉朝廷敵對關係的時候,着眼點更多的在民族矛盾,而忽略了成都王司馬穎和東海王司馬越鬥爭的餘波問題。而這兩個胡虜政權,都有着大量的漢人軍隊和漢人臣子參與其中,並不能以簡單的民族矛盾一以概論。
真正民族矛盾變得尖銳起來,應該還是在石虎掌權之後的大肆殺戮。石勒雖然也殺,但還是有其政治意義和軍事意義存在。但石虎只是單純的虐殺、屠殺,沒有了石勒的約束,這傢伙簡直就不是人!
沈哲子一直把石虎當作北伐的第一目標和主要對手,但憑他現在的年紀,是不可能爭取到獨掌大軍的機會。而且以當下江東的國力和政治氛圍,也並不足以發動一場舉國之戰。
以往無論是他,還是他背後的沈家,甚至連躍上時局做棋手的資格都沒有,更無從談起引導整個江東政事的傾斜。
所以沈哲子心裡是一直充滿時不我待的緊迫感,與他競爭的不是時人,而是時間,是石勒的壽限所在。但偏偏有的事情,卻又是欲速則不達。
比如杜赫在江北的經營,如果動作太大,不只會讓豫州那些本地人心存警惕,還有可能招徠羯胡的打擊和圍剿。誠然過江北伐,何懼一戰!但問題是,旁人已經發展了那麼久,他在江北卻還立足未穩,兵微將寡,被人捶死都用不了第二下啊!
“元東今次回來,不妨多留幾日。近來園中賓客雲集,不乏故交,安閒幾日也是勞逸結合。而且我這裡近來就招來一些有志北上建功的俊彥,待安頓好家事,隨你北上,量才取用。”
沈哲子雖然招攬了一些人手,但也沒有安排具體的職事,隔了一條大江,他終究不如杜赫那種身臨其地的人對形勢瞭解的透徹。
而眼下的他,又實在沒到過江的時機,因爲無論是人力還是物力往北輸送的渠道都還不成熟。如果這個過程稍微出現一點意外,或是被人掣肘,都有可能造成先期投入的血本無歸。所以現在,他的任務主要還是留在江東,構建起一個能夠穩定輸送資源的渠道,以對抗未來那些不可預期的意外。
“駙馬即便不言,我也要厚顏請求多留幾天。前段時間都中動盪,風聲也傳到了江北,難免讓那些宿衛罪卒人心動盪。希望駙馬能準備一份更詳實的情況,予我帶過江去安撫衆情。”
蕭元東聞言後便笑着說道。
“這都是小事,元東安心休養,我會讓人辦妥。”
這件事,沈哲子也早有考慮到。早先對丹陽人家有所容忍,也是顧慮到那些江北罪卒的情緒問題。但既然有了一個發動的時機,也不可能坐視錯過。
至於後續的善後問題,其實在清洗丹陽人家的時候,沈哲子就已經開始籌劃。
丹陽人家今次實在是跌得太慘,勢位上除了寥寥幾家之外,其餘的幾乎被一掃而空。而且因爲這些人家多有涉入前段時間囤積居奇的事情中,所以絕大多數人家家資也是被一波帶走,將要淪爲赤貧,甚至不乏債臺高築者。
雖然已經跌得這麼慘,但只要能保住命,那就要活下去。這世道敢於破釜沉舟,捨命一戰的畢竟在少數,強爭不過,也只剩下苟且的餘地。
而且沈哲子壓榨這些人也還沒有壓榨過癮,雖然官沒了,錢沒了,但最起碼還有一條命在啊!這些人雖然沒有了蹦達的力氣,但各自仍然還是有些鄉望的,對鄉土舊事瞭解的也深刻。所以,他們是最好的信貸員。
前段時間爲了穩定建康人心,並且給江州人造成一個市場繁榮的假象誘其入局,沈哲子聯絡一些人家組建了益民倉,專做放貸。這已經是金融機構的一個雛形,而且這個益民倉也是沈哲子的一個嘗試。
如果此法行得通,那麼未來,沈哲子還會組建更規範化的金融機構,不只是放貸,還要兼具集資之能。他對朝廷的行政效率向來不報指望,而這多年積習也不是短時間內就能肅整起來,因爲牽涉到的方面實在太多。
所以對於北伐的物用來源,沈哲子是希望能夠獨立於朝廷行政體系之外,用民資去推動,並不寄望於朝廷那脆弱不堪的財政和年年缺額、仨瓜倆棗的賦稅。歸根到底,江東不窮,但是朝廷太窮。
用修建建康城將江東民資吸引到建康來,同時將戰亂後難以安置的大量難民安插進工作崗位。而杜赫在江北的使命也非大戰得勝,而是要做出幾個回報豐厚、前景廣闊的金融產品,這樣才能進一步吸引民資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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