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樓上景緻如何?
胡潤相信不獨他對此有好奇,都中絕大多數無緣登樓的人對此應該都有些想象。人總是對未知的存在懷有或多或少的好奇心。
他垂首躬行於沈哲子身後,待行到樓側遊廊上,便不免極目遠眺,都內諸多景象便隨風捲入眼底。雖然如今的建康城頗多殘破,難稱繁華雄壯,但勝在視野遼闊,居高臨下的俯瞰,角度不同,所帶來的感受也絕不相同。
身在數丈高的樓上,視野已經少受遮蔽,雖然未及覽遍全城,但所見也是極遠。斷牆殘垣是目下這畫卷的底色,然而身在其間涌動的人羣卻在一點一點將這殘破從畫卷上抹去,廢土之上再造家園。
水波粼粼的秦淮河道上,舟船往來穿梭,沿途所過,不乏繁榮。站在這個角度看,能夠清晰感受到這河道對整個城池的澆灌和滋補,生機復萌。
沈哲子在遊廊上行了片刻,便示意家人取來兩具胡牀擺在樓外,自己箕坐下來之後,便笑着對胡潤說道:“不必拘禮。”
胡潤聽到這話,下意識便坐了下來。他生長在蠻部,幼年的時候雖然被父親耳提面命的教導禮儀,但終究不像在王化之下那樣毫無隔閡,正坐久了雙腿都麻痹難行,終究還是不習慣。
可是當他坐下之後,轉眸一看駙馬正饒有興致的望着他,心內便不由得緊張起來,兩手放在膝上,挺直了腰背。
“胡兄也參與過廣德之戰?不知是內守還是外攻?”
胡潤聽到這話,雙肩已是一顫,幾乎從胡牀上跌坐下來,他見左右並無旁人,便忙不迭跪拜在沈哲子腳邊顫聲道:“小民絕非有意欺瞞駙馬,只是不敢……年前傖亂肆虐鄉土,卑微不能得安,受挾於亂軍,劣跡難消,恐受刑尺,唯有逃遁於野,惶恐求生……”
沈哲子只是有所懷疑,隨口一問,畢竟桓溫與這胡潤結伴同來,但卻怯於詳細介紹,反倒是庾曼之那貨熱情的過分,到處向人介紹這個胡潤威勇之名。沒想到他這猜測居然是真的,當即便不免一樂。
這個胡潤是忠是逆,沈哲子倒不怎麼在意,甚至於他這裡幾乎都成了身負逆跡者二次創業的一個首選。旁人或覺得作亂者毫無忠義可言,道德操守很低。但其實凡事都有兩面,敢作亂的人,較之順民相比,反而多出一種敢於打破舊有格局的勇氣。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一個民族因何有希望?高位者心存忌憚,卑微者敢於鳴屈!誠然戰亂會給世道帶來極大戕害,但若是沒有這麼一次次的壯士斷腕、破而後立,一個民族又如何能長立於強族之林?
當然,雖然沈哲子願意給與這些人更多機會,但也並不意味着就會用人不疑。畢竟這是一羣見過血的兇人,一叛再叛,道德的約束會小上許多。所以對於接納這些降人與否,沈哲子也會異常慎重。
不過這個胡潤,倒是真的讓沈哲子略感詫異。要知道桓溫的父親桓彝可是爲國盡忠而捐軀,可是胡潤居然有本領讓這樣一個忠烈之後爲其引見,可見應有過人之處。
“你既然是一個從亂罪民,怎麼又對桓元子有救命之恩?”
沈哲子又微笑着問道,只是這笑容裡多了幾分審視味道。
胡潤額頭上隱有冷汗沁出,心情可謂複雜忐忑。他雖然一直都沒有對駙馬隱瞞自己前跡的打算,但被這麼突然的戳破,還是讓他感到手足無措。而且對於駙馬的洞察力,也不免凜然生畏。
雖然他從亂舊事確鑿無疑,只要深入調查就會無所遁形。但是在此之前,他可是第一次見到駙馬。而且憑他過往所處的層次,也並不足以被駙馬所瞭解到。
而且在聽到沈哲子這個問題後,胡潤意識到他思路里的一個漏洞。那就是,他本來從屬於叛部,但卻私自放走了桓彝的兒子。這行爲在他看來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在上位者看來,卻不免要落下一個狡詐多變,心機深重的印象。換言之,他的忠誠與否,根本就無從保證!
胡潤沉吟許久,最終還是開口道來因何結恩於桓溫,不敢有所隱瞞。
沈哲子聽完後只是微微點頭,對此不作評價,轉而又說道:“前日我家有江州來客到訪,其中一個名爲胡厚霖,與你是什麼關係?”
“若爲南昌縣人,應爲小民宗中舊親。只是小民之父離鄉年久,老死蠻土,小民功業未就,也不敢歸鄉拜望,已是疏離良久。”
胡潤認真作答道,眼下他心情已經變得紛亂,不知該再要如何爲自己審辨,只能維持一個恭順的態度,有問必答,順便將自己的身世描述一遍。
“那麼我能幫你什麼?你又想從我這裡得些什麼?”
沈哲子又問道,他掏出摺扇在對方肩上點了一點:“起來說話吧,我對你也無問罪之責,不必大禮相拜。非禮不受,非禮勿請。若是沒有話說,你現在就離開吧,我可以當作沒見過你,只是以後也不要再在桓元子身畔出沒。他父捨命掙來的清譽,不能隨便受污。”
胡潤聞聽這話,身軀已是一顫,但他卻並沒有起身,而是拜得更低:“卑劣罪民,豈敢多望。僥倖得活,本應長匿鄉野,老死不出。只是先人殷切之望,須臾不敢有負。庸才難棄,俗念灼人,願爲牛馬之勞,唯乞駙馬不棄。”
“小民雖無長德顯才,惟有名祿之心不死。若能以此爲飼,肝腦塗地,死不惜身!駙馬懷攬重器,麾下應有名祿之鬼!寒素清白,非我所長;所部鬼面悍卒,甘爲驅使,死不足惜!”
沈哲子聽到這裡後,倒是忍不住一樂。近來投靠他的人實在太多,說辭也都不一,有的是仰慕他的清譽,有的是欽佩他的舊勳,無論士庶,總會找一個聽起來冠冕堂皇的理由,無論意圖爲何,總還需要遮遮掩掩。
但這個胡潤,不知是長於蠻土疏於禮教,還是求進之心太過熾熱,所言確是直白坦蕩的很。一應的虛詞冗禮都沒有,甚至也不表忠心,只是直言爲求名祿。若能以名祿驅使,便能肝腦塗地。
但不得不說,這一番說辭反倒要更有說服力。沈哲子之所以直言不想接納此人,就是因爲覺得這個人心思太狡詐多變,趁着歷陽作亂的機會助紂爲虐,同時還兩頭下注放走桓溫,可以說是沒有半點氣節忠義。
或許這人真有一些過人之處,但若是要取用,需要付出的信任成本也太高。沈哲子眼下又不是缺乏人選可用,心裡是不怎麼想接納這人的。
不過這個胡潤,奸詐確是奸詐,但卻並無矯飾,如其所言是一個執於名祿之鬼。而且居然能在自己已經明確表態後還能組織出來這樣一番說辭,可見也確是有幾分能力。
其實忠心與否,沈哲子倒並不怎麼在意。而且時下這個政治氛圍,對於人的忠誠要求也確實不高。太遠的司馬氏竊國得享就不說了,單單時下執政門戶就是竊君權而自專,天下烏鴉一般黑,誰又能說道德操守就一定高?
況且,選用時人又不是談戀愛,哪來的那麼多信之不疑,要求什麼心跡坦蕩。簡單一句話就是,我有能力、你有權柄,就算你不用,也可以東家不打打西家。
沈哲子大概也能明白,這個胡潤爲什麼如此急切的非要拜入自己門下。簡單而言,這個人身世本來就有問題,加上容貌又有了一個極大的缺陷,願意給予其機會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略一沉吟後,沈哲子便說道:“我門下一人名卞章,境遇倒是與你有幾分類似。這樣吧,稍後你去尋我家任令,他會交代給你一些事情,你先去琅琊郡裡給我那門生幫一幫忙。至於日後究竟是否要拜入我的門下,看你表現如何吧。”
胡潤聞言後已是大喜,連連叩首道:“多謝郎主予我機會,必不負郎主所託!”
安排這個胡潤去幫助卞章,一方面是爲了更深入的看一下這個人的才能所在和做事風格,另一方面,沈哲子也是在讓他見識一下,在他門下做事如果得力,那麼所獲可不僅只有名爵那麼簡單。
其實對於胡潤這個人,即便是才能很突出,沈哲子的評價也只是堪用而已。這個人功利性太強,雖然可以利誘驅使。
但如果想維繫一個長期穩定的上下關係,單純的利益往來非常不靠譜。如果這個人不能再表現出更多讓他看重的特質,沈哲子也絕不會再往其身上傾注更多資源,不會被列爲一個需要培養的對象,更不可能像杜赫、韓晃等人那樣放出去獨當一面。
因爲對於功利性太強的人來說,自己的幫扶只是他的一個籌碼而已,隨時可以用來交換更大的利益。
當然,這樣的人用起來也是不乏放心的。因爲其本心就將自己定義爲一個工具,如果工具用得不合手,自然也可以棄之不用。所以,他一定會竭盡全力表現出自己的可用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