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公主突如其來的指責,沈哲子先是愣了一愣,待看到其手中那書卷,心內便有了然。他笑着張開手臂,往前走兩步迎上去,只是公主卻橫他一眼,眸中更有淚花閃爍,甩着手裡書卷忿忿道:“既然已經是佳偶良配,爲什麼不能生在一起?”
沈哲子行上前,順勢將這女郎攬在懷裡拉進了亭中,接過那書卷笑語道:“本就是一樁閒聞軼事,捕風捉影,閒來有述,小娘子以此罪我,是不是太無道理?”
一邊說着,他一邊展開那書卷,發現紙面上都有未乾的淚跡,可見這小女郎確是傷了心。至於這書卷,倒也不是什麼奇妙咒語,不過是他近來抽空寫出的一篇梁祝故事。
“如果真是假的,你怎麼能寫得這麼細緻?我記得前數日你收下一個馬氏門生,他是否就是害了梁祝佳偶的馬氏舊宗子弟?”
興男公主貝齒暗咬,語調仍是氣憤難當,尤其不滿於沈哲子那笑嘻嘻的神情,與她悲慼心境不能相通,便拉着他的衣帶不依不饒道:“你把那門生喚來,我要問一問他,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這文篇瓜兒也看過,我寫時她就在近畔服侍,我還請教過她女郎扮作男裝的神態思感。”
見這女郎固執神態,沈哲子只能解釋一聲。他寫這一篇故事,並不依照時下文賦風格,細節上的描述翔實許多,不免讓整個故事都增加了可信度。如此一個悽怨故事,難怪這女郎要以假作真,爲之傷心不已。
聽到沈哲子這麼說,瓜兒才知公主因何流淚,待見公主淚眼望來,便連忙說道:“公主,郎君沒有騙你……這事確是假的,只是、只是那祝家娘子實在太悽苦、太……”
似是回想到書中那動人情節,這小侍女說着說着也不免哽咽起來,竟與公主相對而泣。
沈哲子見這一幕,也真是哭笑不得。梁祝這愛情故事,也確是悽美得很,否則沈哲子也不會動念撰出。但在故事情節之外,最能動人心魄的無疑還是他的描寫方式。
時下的文賦寫作,比如曹植的《洛神賦》、阮籍的《大人先生傳》,都通過想象之類描繪出一個個充滿魅力的文學人物形象。而在敘事方面,也不乏《搜神記》《名士傳》這樣的小說體筆記。可謂雅俗俱有,真僞鹹集。
沈哲子在文采方面自然難比古代的真正大文豪,但是他的寫作方法成熟啊。他這一篇《梁祝》,多用後世已經成熟的敘事手法,極具畫面感的細節描述,以及充滿戲劇衝突的情節推進,打一個比方,就像是黑白默片的年代,突然出現強大的後期特效,那種纖毫畢現、栩栩如生的畫面,能夠給人帶來多大的衝擊,可想而知。
本來就是一個悽美的愛情故事,加上沈哲子細緻的筆調描述營造起來一個讓人無從抗拒的代入感,最後卻以悲劇作爲收尾,自然能給人帶來極大的情感衝擊。
“你是沒事可做嗎?若是閒得無聊,帶我去遊園不好?爲什麼要寫這種讓人心痛的文篇?”
興男公主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晃着沈哲子胳膊央求道:“既然是假的,你就不能把那梁祝佳偶改作長相廝守?昨日我還在花間撲死一隻蝴蝶……我又不是存心要害英臺……”
眼見這女郎說着又有要垂淚欲滴的模樣,沈哲子只能連連點頭:“你說怎樣就怎樣,他們沒有赴死化蝶,他們至今還活在會稽鄉里,相依爲命。”
公主聽到這話後才破涕爲笑,拍着手讓瓜兒趕緊去取筆墨,要看着沈哲子在亭子裡修改結局。
這婦人淺見對藝術創作的摧殘啊,根本不管這文學作品究竟要表達什麼!
沈哲子一邊感嘆着,一邊對腳步輕盈往外跑去的瓜兒說道:“我書案上鎮紙下還壓着一卷文篇,一同取來。”
小侍女一邊應着,一邊離弦之箭一般跑開,顯然對於修改結局也是極爲熱切。
等待瓜兒的間隙,沈哲子又回看了一下他這一篇《梁祝》。梁祝故事起於何時,他本身並不清楚,就算是真的已經發生,那眼下也應該只是在小範圍的流傳,並不具備普世的影響力。
所以沈哲子寫起來倒也並不具備什麼心理負擔,況且他這個故事梗概已經是經過後世漫長時間的發展和藝術加工的成熟版本。比如其中的化蝶,就算時下已經有了這個故事傳說,必然也沒有這一份劇情。
《化蝶》這種藝術形象的昇華,大概還要追溯到《搜神記》裡的“韓憑篇”,宋大夫韓憑之妻貌美而被宋康王侵佔,其妻貞烈深情,躍下高臺求死,左右撲救只抓住一角裙帶,化蝶而飛。夫妻殉情,宋康王銜恨使人分葬,兩冢對望各生梓木,麴生糾纏合爲一體,又是一個“相思樹”的傳說。
這種藝術的嫁接和融合,充斥在大量流傳後世的民間傳說中,非只孤例。
而沈哲子之所以動念要寫《梁祝》故事,還是因爲前段時間動念要搞一些文藝創作來傳達一些價值觀。而要搞這一類的文藝創作,自然免不了要有所借鑑。而沈哲子能夠想到的一位大神級人物,便是時下在臺城擔任閒職的幹寶。
幹寶這個人,在時下而言本身不預名流,但是在後世的名氣卻遠比時下許多名士要大得多。
中興之初,此人因爲學識淵博、屢有著述而被王導召來擔任史官,爲中朝修史。但是因爲時局動盪不寧,加上幹寶歸鄉服孝,這個修史的工作也是斷斷續續,到現在已經完全停止了下來。
復官之後,幹寶便在臺城擔任一個閒職,並沒有什麼具體的任事,也算是享受國務津貼的一個博學之士。
前幾日,沈哲子還專門派人去拜訪幹寶,求來了幾卷《搜神記》,作爲自己藝術創作的一個源泉。但沒想到剛剛書成一篇,便慘被興男公主這個見不得傷情淒涼的小娘子扼殺創作力。
《梁祝》這一篇故事,沈哲子當然不會改,書成之後他還美滋滋的打算讓人抄錄一篇給幹寶送去,教一教這位大神藝術創作應該怎麼來。與此同時,他也在考慮該用什麼樣的形式將這個故事給演出來。
時下的觀賞戲劇,並不獨只有歌舞,比較奢華的像是沈哲子前幾日在沈園觀賞的魚龍曼延,另有藉助木偶道具的傀儡戲,還有歷史更悠久的俳優侏儒上演的滑稽戲。
比較近的還有庶民所樂的參軍戲,表演形式比較簡單,一人扮演參軍,乃是一個貪鄙無恥之人,在臺上扮演一個丑角,另一個人則扮演蒼鶻,負責戲耍玩弄參軍,也是滑稽取樂爲主。這種戲在吳中倒不多見,沈哲子只是在京口曾經見鬧市中有人演過,算是已經有了善惡區別的角色扮演。
這些事情對世風有所導向,那也是潛移默化,沈哲子的精力自然不可能放在這裡。而且過段時間他就要搬去臺城,更沒有時間做這些閒戲,不過他家裡也有閒人啊。正好近來南苑也重建無望,此事交給公主去做最好。這女郎如果能編排出一些士庶共賞同樂的戲劇,未來的藝術史上也能佔據一席之地。
小侍女瓜兒很快就返回來,因爲來回的跑動,嬌俏小臉上泛起一絲迷人的潮紅,她將紙筆擺在案上,亮晶晶的眸子望望沈哲子,又望望興男公主,雖然沒有說話,但那意思顯然是想要公主趕緊催促郎君修改那個悲劇結局。
興男公主呵呵一笑,坐在書案對面,拿着沈哲子手稿拍案道:“你就這麼寫……”
說着,她便將自己所設想的結局道出來,大意就是會稽有山民作亂,作爲縣令的梁山伯領兵平叛,創建大功,被封爲侯。而那個破壞佳偶的馬家,則死在了山民作亂之中。最後梁山伯功成名就,贏娶了祝英臺云云……
聽到公主得意洋洋的敘述她的美好故事,沈哲子已經忍不住不屑的撇撇嘴巴,觀人所想大概能體會到其人雅趣如何。興男公主這一修改,一個流傳千古魅力不減的愛情故事,馬上就有了那種腐朽不堪的三俗味道,韻味全失!
於是,沈哲子便對將這個文藝創作的重任交給公主,心內有了遲疑。這女郎趣味庸俗得很,一點都不具備文青多愁善感的情懷。不過這麼鄙視公主的時候,他卻忘了公主之所以有如今的品味,那也大半都是他的引導之功。他的品味大概也只能調教出這種檔次的趣味,所以大多數時候,人還是患不自知啊!
但改或不改那還另說,關鍵公主這個常識錯誤,沈哲子接受不了。
“平剿山民作亂,就能爵封二等侯?那梁山伯殺了多少人啊?會稽山民還能剩下幾人?”
沈哲子嘆息着問了一聲,他也是舊勳卓著,乃至於平叛首功,不過只是封了一個二等開國侯,這已經是主角待遇了,那梁山伯剿滅區區一點山賊居然就要爵封二等,他這個主角都看不過眼啊!
若以軍功而論,最起碼也要是過萬的斬首。爲了兩人團聚,卻讓萬人赴死,興男公主這個三觀很有問題啊!
“你都說了這是假的,不過是閒來消遣,自然要圖一個爽快!尋常遊戲之作,誰要看你舊勳作比!人世已經傷情,誰又樂意看這淒冷故事!”
興男公主振振有詞,略一轉眸後便放低了語調說道:“就是二等侯,你就寫烏江侯……”
沈哲子放下筆,意味深長的望着興男公主。
興男公主被他望得頗感不自在,左顧右盼,片刻後漸有惱羞成怒,一拍書案憤然而起:“我又不是一個庭中醜惡婦人,難道就不能自比一次嬌俏可親的祝家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