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宅側院內,雷氏對於王興之的造訪略感意外。
她雖然頗得太保寵愛,甚至將家事託之,但並不意味她在這府邸內就有多高的地位。畢竟出身實在卑微,外人即便不聞,在王家內部也不是什麼秘密。
那些嫡庶子弟們,一個個眼高於頂,脾氣好的或還稱她一聲阿姨,脾氣差的只叫一聲雷嫗,乃至於胡婢蔑稱也不是沒有過。即便遭受侮辱,她也只能忍氣吞聲,甚至不敢告知太保。因爲她深知婦人能讓主人歡愉,才能得到垂愛,若是太多心煩,久而便會生厭。
太保與王彬之間略有齟齬,這一點雷氏也有耳聞,因而對於王興之的到來便存幾分小心。不過能在這麼大庭門內立足,她也不是諸事都寫在臉上的淺薄婦人,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絲毫不覺得被提防。
“阿郎今日居然得閒探望老婦,實在讓我欣喜得很。”
雷氏肌膚光潔,體態豐腴,並無半點老態,以此卑稱,姿態可謂放的極低。
王興之坐定之後,視線卻略有遊移,一者登門借錢氣勢本就不足,二者這個雷氏雖然也是年近四旬婦人,但卻眼波流韻、媚態四溢,身上天然便有一種撩人心絃的味道,居之近望,讓人不能心靜。
“阿姨這麼說,倒是我久有禮疏,實在慚愧。”
王興之有求於人,姿態也擺的並不高,甚至不以雷嫗相稱。
殊不知這樣一來,反倒讓雷氏更生戒備,坐在席中吩咐人準備酪漿點心招待王興之,看似忙碌得很,只是不與王興之深談,擔心這一聲“阿姨”不是那麼好承受的。
王興之本身就沒有多少交際經驗,很快就被雷氏搞得頭腦發昏,津津有味的討論起家事來。就這麼談了半個多時辰,險些被直接禮送出來,才驀地想起來意。
眼下天色已晚,於是他也不再避談,趁着氣氛還不錯,便在席中歉然一笑,繼而便開口道:“未意阿姨言談如此素雅悅人,不遜名流,看來以後我要時常來叨擾請見。不過今天倒不方便再作久談,實在是有一事想請阿姨幫忙。”
“阿郎能來見我,已是難得賞識,何須說的見外,有事不妨直言。”
雷氏嘴上雖然說的熱情,但坐姿都已經不似先前那麼親近,隱隱有些疏遠,口中仍在說道:“我在門中多承主人厚待,但有所遣,哪敢辭勞。”
王興之聽到這話,不免微微一滯,雷氏雖然所出王敬豫等數子,但在家門內也確是僕人之分。自己不大不小算是個主人,居然要開口向僕人借錢,心裡的羞恥感不免加倍。
若是旁的事情,但凡能夠稍緩,王興之都不便再開口麻煩雷氏。
可是一想到近來的困頓屈辱,終究反擊的願望壓過了羞澀感,還是開口長嘆一聲:“阿姨實在不必自薄,我與敬豫,肱骨之親,對於阿姨你向來也心存一份敬重。曹母名門貴出,家中能條理有序,多賴阿姨過問。此事旁人不提,我是心知。正因如此,遇到困頓之事,我纔想請阿姨爲我參詳一二。”
雷氏聽到這話後,倒是愣了一愣,王興之此言中透露出來的認同感,正是她苦求半生難得。一時間不免心泛酸楚,語調也變得柔和一些:“阿郎所困不妨道來,若能幫得上忙,我不推辭。”
“門戶之內,我也就不怯言恥。”
王興之臉上泛起愁容,嘆息道:“早年居家受教,少趨人前,時人多不知我,實在愧對家門清聲。家父也曾因此斥我,所以近來也是忍愧疾行,以勤功補足舊缺。”
“我在門內,也聽說阿郎近來確是清聲大漲。生於此門,本無長憂,緩進徐行,公卿可期。但郎君年華正盛,不耐平淡,這也是常情。其實外間賢愚雜混,反不及門內清逸。太保次郎敬豫,本就是絕俗神清的高傲之選。阿郎長與親近,久而自然也會漸漸自美。”
言道自己的愛子,雷氏已是滿臉容光煥發,她這腹中所出雖然待她不甚親近,但雷氏卻素來都無怨言。她畢生無一可傲,唯獨所出几子,是她一生心事所繫,每每夢及妙處,簡直睡夢中都要笑醒。
“敬豫持曲彌高,和者自寡。隨其出入,我是形神俱穢。但有阿姨此言,以後我也一定多從敬豫以作自補。”
王敬豫這個人,對堂兄弟也少有青眼,王興之其實不樂與其接觸,但聽到雷氏這麼說,還是附和一聲。
不過轉頭他又作愁容:“只是早先門外受辱,至今思來心意難平啊……”
雷氏聽到這話,不免好奇起來:“當世還有何人,居然敢辱阿郎?”
“阿姨算是長者,我也不必羞於啓齒,便是那南貉之家的沈氏駙馬!”
王興之恨恨說道。
“又是沈家?”
雷氏仍不住低呼一聲,神態已經變得頗爲精彩,見王興之好奇望來,便擺手道:“阿郎請繼續說。”
王興之便將近日所困詳細道來,言中不乏忿恨,末了長嘆道:“時人膚淺,貉子資厚,以此而惑衆,庭門兄弟尚且不能同心,又何以去罪論旁人!奸小當道,賢雅者痛心世道大壞。我一人之榮辱不足介懷,可是那南貉盛氣凌人,若不予以薄懲,清風污塵,餘心不平啊!”
雷氏這會兒已經歸於理智,不動聲色道:“那麼阿郎是打算要如何做?”
“貉子以資惑衆,愚者難辨,清者難言。若欲使其絕衆,當以其道應之,待虛附者盡去,才以清聲教人,將他打落原形!貉子就是貉子,皮囊雕飾再怎麼精美,剝去這層外皮,內裡仍是南蠻宗賊!”
王興之講到這裡,神態變得激昂起來:“似敬豫那種清質雅骨,能賞鑑者絕少。貉子本性卑劣,反而能集衆聲邀寵。如此不平之世,阿姨難道無怨?我是不忍人世此態,要以此身以挽正聲,只是困於資匱,不知阿姨可否資我一二?”
雷氏聽到這裡,總算明白這小子原來是上門借錢的。她眼下已經變得冷靜起來,自然不會爲王興之這個小輩所惑,並不急着回答,只是心內仍在思忖。
數日前她母家兄弟登門求助,也是因爲沈氏使人爲難,雖然她指使兄弟強硬以回,但胡奴就是胡奴,雷衝歸鄉幾日卻無進展,鄉鬥幾場反而被卞家子打傷數人。心內氣憤的同時,也更坐實了她的猜想,那就是沈家子的確在針對她母家。否則憑個破敗人家子弟,怎麼能招攬那麼多善鬥悍卒!
王興之開口來借錢,而且看那模樣似乎不是小數目,雷氏其實是下意識想拒絕的。且不說其父與太保便有不睦,單單此子往年待她也是冷慢,只憑眼下幾聲“阿姨”,便想從她這裡摳出大額財貨,真是做夢!
略作沉吟後,雷氏也不拒絕,拍案說道:“我道阿郎所困何事,不過困於財缺,何必羞於啓齒。我雖僕役之屬,但也素來仰承家恩,多了不敢說,三五萬錢也是小事。那就五萬錢,阿郎若是急用,眼下就可使人來拿。”
雷氏雖然不願借錢,但畢竟王興之也開了口,一錢不予說不過去。五萬錢雖然不是小數目,但對她而言也不必多提,哪怕王興之不還,她一個胡婢身份以此居然讓王門嫡子低頭禮待,單單心理上的滿足感也值此價。但若王興之還不知足,她這裡又會有另一套說辭。
聽到雷氏願意借錢,王興之已經高興起來,可是聽到數額後,臉色又是一垮。他雖然不清楚雷氏家底有多厚,但二三十萬錢對其來說真不是大事,單單道聽途說外人走其門路求任,索求便是驚人。
但雷氏緊扣其僕傭身份,倒讓王興之不好放低身段窮迫。更何況,人家就算是僕役,那也是太保的僕役,他又有什麼驅使的權力。
“阿姨若有餘裕,可否多允一些?沈氏吳中豪宗,區區數萬錢實在不能分爭。”
說到這裡,王興之已經不乏羞澀。
雷氏聽到這話,心內更是冷笑起來,你既然知道沈氏豪宗,卻還要與其鬥富,不是自取其辱?自己與之本就不算親厚,難道還要舍盡家底爲這紈絝鬥氣?
心內雖作此想,雷氏卻是滿臉爲難,愁眉不展狀說道:“阿郎素來少有請求,若是平時開口,三五十萬錢不在話下。可是眼下,我也有自困之處啊。”
“阿姨既然有困,何妨道來?同居門內,自然應是互助。我正愧於妄求,若能有助阿姨,心內也能大安。”
王興之疾言道,雷氏庭門一卑女而已,即便有困頓,王興之自信能幫之解決,若能得到雷氏所許財貨,不只足額,甚至還有盈餘。
“其實是我母家之困,近來於鄉多受爲難,家業凋零嚴重。婦人或是略有薄蓄,近來也都援於母家。阿郎若能早開口幾日,且不說我這裡三五十萬錢,若是還不足用,母家那裡等額相助也是小事!”
王興之聽到這裡,神態便有些糾結起來,他自然知道雷氏母宗是個什麼貨色,不願與之有什麼牽連。可是雷氏這裡卻又加碼,又讓他忍不住的怦然心動。以往他是不爲困頓,不知錢貴,如今困於資少,始知營生。若真能得到百萬橫財,那他前日所受之辱自可奉還回報,收盡故土!
雷氏見王興之不乏爲難,心內不免更加冷笑,神態卻是悽楚可憐:“其實我母家所困,與阿郎所困都受一人之迫,便是那駙馬沈侯。阿郎高門貴子,尚能有所報還,婦人寒微門戶,即便受迫,也只能忍讓,由其索求,不敢違背。”
“竟有此事!那貉子實在太囂張,阿姨勿憂,此事我爲你一力擔當!”
王興之聽雷氏說完隱情,已是忿恨難當。他本以爲沈氏資厚乃是吳中鄉出,沒想到居然是這麼巧取豪奪來,而且居然還將手伸到他家鄉土!這不啻於搶着他的錢,還要打着他的臉,簡直不能忍受!
而且他心裡還不乏遐想,沈氏指示門生侵奪琅琊鄉人宗產,可謂是踩過界。如果他能抓住實證,將之示人,甚至有可能給沈氏引來衆怨,累及家勢,對於南下會稽的父親而言,也是一個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