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府盧師君抵達建康,在整個建康城中激起的迴響不可謂不大。
時下士庶多有信道,而在時下天師道內幾個名著當時的師君中,盧師君又以讖緯之術欲斷吉凶而著稱。在如今這個動盪之世,大到家國社稷,小到個人命運,前途都充滿了不確定性,可以說每個人心內都充滿了焦慮感。
盧師君有此一能,所受到的追捧可想而知。所以一俟入都,達官勳貴求告者便如過江之鯽,甚至於影響到都內清議一時間都爭論稍止,人人前往趨拜,只求能得一言相贈預知禍福。甚至於就連苑內的皇太后,都使人以束帛之禮諮問社稷前程。
身受如此禮敬,盧師君卻並未恃此而自傲,拒絕了苑中讓其入住建平園的安排,而是住進了位於秦淮河南岸其壇下信衆所提供的園墅中。而這個信衆也不是尋常人,乃是當下宗室中碩果僅存的長者,彭城王司馬紘。
入住宗王別業後,盧師君便深居簡出,並不熱衷於參加時下都內正熱的各類清議集會。這不免讓時人求見一面更加艱難,外間甚至吵鬧起若能得助引見盧師君一面,願以百金重酬。
這一天,在完成日常的齋儀之後,盧鋮洗去面目上塗抹的粉彩,換了時服,而後便接見了幾名求告良久的都內貴戚。不知不覺天色已晚,於是他便讓門徒閉門謝客,就連此間主人彭城王入內請安都避而不見。
“沈氏駙馬那裡,可有回信傳來?”
吃過晚飯後,盧鋮將座下負責與外間聯絡的信徒傳喚到面前來問道。
那信徒下拜答道:“弟子屢次遣人暗告,沈氏那家令任球卻都不見,似是刻意迴避……”
盧鋮聽到這話,眉頭已經微微蹙起,略作沉吟臉色漸漸轉爲不善:“我知你素來享受敬奉,難免會生倨傲之心。那沈氏雖是南宗人家,但卻非是俗等,不可輕視。是否你言辭作態有偏失之處,見惡於人還不自知?”
“弟子怎敢!弟子根本就未見到那沈氏家奴,使人傳信也都備禮殷厚,不敢疏禮,實在是對方聞而不應啊!”
那信徒聽到師君怪罪,忙不迭自辯道。
見這弟子神態不似作僞,盧鋮便皺起了眉頭,喃喃低語道:“既如此,那就怪了。我與他家,素無舊隙,也未有爲難之意,他爲何要避見我?莫非先前所悉有所偏差?”
盧鋮之所以急着要見沈哲子一面,也是自有其苦衷。他今次入都,迴響看似熱烈,但其實遍集於外那些求告者真正有助於他的並不多。類似司馬紘這樣的閒散宗王,不過富貴閒人而已,即便往來再密切,對於他自己在道內的地位都沒有太大的助益。
在天師道內部,自有評價師君地位高低的一套標準,其中相當重要的一項便是其人所持受籙教衆名籍的多寡。道內師君名聲再高,但是壇下受籙教衆卻是寥寥,不過一時之煊赫而已,不能持久。
其中最顯著的一個例子就是早前沒於戰亂的嚴穆,嚴穆也是道內名氣頗著的一個師君,較之如今的盧鋮都不遑多讓。可是因爲懶於傳籙招攬教衆,一旦大難臨頭,便沒了助力,其人在戰亂中失蹤,至今生死不知,那時整個江東都動盪不安,甚至沒有激起一點騷動。到如今,嚴穆之名已經漸漸被人遺忘。
盧鋮自己雖有讖緯之能,但卻深知所謂的趨吉避凶,乃是要在兇險到來前便有妥善得宜的佈置,餘者一切都是妄言。而且他這自我標榜的讖緯之能,噱頭大過了實際,能夠應驗纔是讖語,否則便是謠言。可他又不是真正的神仙,怎麼可能每卜必中,因此只能儘量減少讖斷,以免砸了口碑。
因爲要保持這種神秘感和卜筮的準確性,盧鋮便不能頻繁的接觸那些教衆,因而在傳教方面是不怎麼佔優的。早年能夠立足於廣陵甚至滲透到大江南岸的京府,那是因爲高平郗氏的支持。可是在別的地方,他這個招牌其實沒有什麼競爭力。
之所以要急着見沈哲子一面,是因爲他在京府廝混這幾年,深知沈氏在吳人當中所擁有的號召力,當世不作第二家之想。若能得沈氏鼎力支持,他在吳中傳道將事半功倍,甚至於整合南北,道統合一都有可能!
對於沈氏,他也調查良久。其家乃是忠實的信衆人家,雖然所奉並非他這一支,但是盧鋮卻知沈哲子本人對於他家所奉師君陸陌並不怎麼親近,似乎彼此間存在一些齟齬。而沈哲子又因一時失言,處境變得有些危險。
沈氏以南人而幸帝宗,得顯當時,核心便在於這位駙馬。如果能夠趁這機會與沈哲子達成共識,盧鋮便敢南下與吳中陸陌進行較量,決一勝負!
“那貉子應知我無惡意,但卻避而不見,如此倨傲,難道還有所恃?”
入都以來備受追捧,唯獨在沈哲子那裡備受冷遇,乃至於被無視,雖然對沈哲子不乏重視,但盧鋮心內仍是不乏怨氣。
“少年得顯,難免氣驕,他是以爲無求於我,便可視而不見?哼,看來是要教一教他,該要如何禮敬賢長!前日蔡侍中言下頗有隱意,你去傳信,請蔡侍中明日至此,替我安排幾場清議,我要讓那貉子見識一下賢者手段!”
得了師君的吩咐,弟子當即便領命退下,然後便將師君的意思傳遞給蔡謨。
蔡謨早就困於言攻沈哲子的事情遲遲沒有進展,得到盧師君的傳信後,也是高興得很。按照盧師君眼下在都內所具有的影響力,一旦由其人出面將話題引到沈哲子身上,對方再想逃遁於物議之外,那是絕無可能!
對於盧鋮的心思,蔡謨也能把握些許。不過對此,他也只能感嘆盧鋮此人終究不是深涉時局之人,所思不免太過天真,一旦引導非議開始,豈是他想停就能停下來的!屆時彼此互相攻訐自辯,仇隙只會越積越深,再沒有轉圜餘地。這盧鋮即便再有什麼別的想法,也只能一條路走到底!
所以,一俟得信之後,爲防盧鋮中途再有變卦,蔡謨也是竭盡所能的爲其張羅造勢,甚至於將駙馬沈哲子冷慢盧師君的事情都藉機擴散出去,讓盧鋮騎虎難下。
對於蔡謨的熱心,盧鋮也隱隱感覺有些不妙,但轉念一想那沈哲子的倨傲可惡,這番造勢也是他表達不滿的一種方式。若那小子知難識趣,就該儘早主動前來拜見,屆時他再考慮是否放過這個小子!
可是在園墅中又等了足足數日,沈哲子依然沒有露面,盧鋮不免怒不可遏。他自擔任天師道師君名顯於外以來,還未遭受如此冷落!
所以,當集會之日蔡謨親自趕來園墅迎接時,盧鋮也是鬥志飽滿,決意要給這狂妄自大的貉子一個畢生難忘的教訓!
“得知盧師君將要法駕親臨,都內可謂羣賢雀躍,人人都願與席,以能與盧師君共論時議而爲至幸!正因羣情踊躍,所以遲遲未能安排得宜,幾番遷選會場,才總算確定國子監內畢集羣賢,共迎師君!”
聽到蔡謨不乏激昂的講述,盧鋮近來飽受冷落而有所羞惱的心境才漸漸有所好轉,貉子淺見庸識,不見真賢,但此世卻非盡是盲目而驕狂者,知道何人才是當世真正的名流!
待到車駕漸漸靠近國子監,看到周遭宿衛林立,維持秩序,盧鋮忍不住嘆息道:“我不過山林一野士,竟得世道羣賢如此禮厚,雖是道心沉寂,也難免波瀾微生啊!”
“盧師君實在太自謙了,當世但凡能有一二所識,誰不願奉承座下聆聽賢音!師君神仙體態,悠然當時,我能有幸出入隨行,已經深感受教良多了。”
兩人口中笑語着,車駕已經行入國子監內。可是當下了車看到空寂的會場時,彼此笑容都僵在了臉上。
其實會場內人數並不少,眼見盧鋮下車,紛紛都湊上來禮見,足足有數百之數。可是蔡謨所準備的這個會場實在太大,容納數千人都有餘,大量空曠之地暴露在陽光之下,這些人數難免要顯得寒傖可憐。
“怎麼會如此?”
蔡謨近來造勢發力良多,甚至於暗假公器,加上盧鋮近來在都內一時無兩的聲勢,可以想見參與者必定是雲集。然而現實與想象實在差距太大,誠然幾百人一場的集會規模也算不小,但卻實在不匹配他心中預期,而且出席者多是青徐鄉音,南人幾乎不見!
“就在一個多時辰前,都南有信傳來,吳中陸陌陸師君今日抵都。駙馬沈侯等一衆都中勳貴,俱都前往迎接。原本到場者已是極多,可是得悉此訊後,俱都紛紛離場前往迎接……”
聽到衆人七嘴八舌的彙報,蔡謨心內已是凌亂起來,陰謀!這肯定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陰謀,否則怎麼可能會這麼巧!
而站在蔡謨身後,原本一臉雍容姿態的盧鋮已是臉色鐵青,甚至兩臂都不受控制的顫慄起來。被陸陌那老對頭搶了人氣倒也罷了,可是早前幾日蔡謨幫忙造勢,已經泄露出去他因沈哲子禮慢不見而有所不滿。可是現在,那位駙馬居然親自前往迎接陸陌卻仍不見他,這已經是赤裸裸的羞辱!
“侍中莫非謀設此局,以此羞辱與我!”
心內已是惱極,盧鋮連表面的淡然都不能再保持,指着蔡謨頓足怒吼一聲,繼而便甩袖返回車上,帶着那龐大的儀仗隊伍,決然而去。
蔡謨聽到這氣急敗壞的叫嚷聲,心情不免更加惡劣,同時不乏腹誹:老奴自己強要矜持作態,遲遲不行,若先一步趕到會場來,也不至於落得如此難堪!
終於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