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軍今次進犯下相,統兵將領名爲劉滿,乃是劉徵的從子,雖然年方二十,但身爲將門之後,已經是久從戎旅。
對於這一次的行動,亂軍也是頗爲重視。逃入野澤至今,已經數年之久,雖然因爲各種原因,他們得以生存下來,而且由於徐州各方相持,境遇也是一點點的轉好。
但這並不意味着就能長久安居,野澤中地勢複雜,並不適合大規模行伍活動。這不獨限制了徐州軍的深入圍剿,對於亂軍本身也是一種限制。如果長久被困於此,他們或要不戰自潰,被外界的徐州軍分化拉攏。要知道他們也不是什麼多有凝聚力的精兵,只是一羣走投無路不得不抱團求存的潰卒而已。一旦局面長久停滯不前,乏甚變數,難免人心忐忑、搖擺不定。
徐州那些軍頭們,雖然與亂軍聯絡不少,甚至主動幫忙爲他們提供給養補充的機會。但那些人也沒有什麼好心腸,僅僅只是爲了飼養一個禍源而已。
身在野澤中朝不保夕,周遭盡是敵人,這樣的日子簡直就是折磨。所以劉徵也曾試圖派人聯絡郗鑑,想要商討投降的問題。然而接下來卻迎來各路人馬的猛烈打擊,那些人是在用行動表示,徐州位置有限,容不下他們這一股勢力,讓他們安分一些,守好自己的逆賊本分!
所以亂軍眼下看似仍還猖獗,但其實只是行走在一條絕路上,必須要突圍出去,否則只能成爲那些軍頭們飼養的賊寇,幫助他們謀取利益,一旦沒有了足夠的作用,即刻就會遭到肢解。
那些人玩的越來越大,一點斬首俘獲已經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居然要逼着亂軍直接出手幫助他們爭利。攻打一座塢壁和一個正式的縣治,意義那是截然不同,前者尚可視作地方匪患,可是後者則就是真正的逆亂之賊了。雖然亂軍也不畏懼罵名,但真敢這麼做的話,郗鑑哪怕迫於物議壓力,都要再次發動大軍針對亂軍進行圍剿,這無疑會讓亂軍的生存更加艱難。
而且,這極有可能是那些軍頭們打算徹底放棄他們的信號。此前他們存在的空間,是因爲南北局勢尚不明朗,羯國畢竟勢大已久,一時之亂後很有可能再次捲土重來。那些軍頭們既要保全實力,又不想將事情做絕,所以不肯用心圍剿。
可是現在,羯國割據混亂的局面遲遲沒有結束,反而有越來越亂之勢。這些軍頭們趁亂而起的心思不免變淡,對於亂軍存在的需求也就變弱下來。
另一方面,便是郗鑑日漸年高,徐州隨時都有可能迎來一次大的調整變動。所以軍頭們也需要夯實基礎,壯大聲勢,做好充分的準備來迎接這一次變動。在這樣的形勢下,變數自然越少越好,泗水這一部亂軍自然也就沒有再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劉徵在接受到外界軍頭們的指令之後,也是思忖良久兼之與親信們商討,都一致認爲這意味着軍頭們已經打算放棄他們,只是在他們臨死之前榨取最後一點用處。
人沒有安心待死的,尤其劉徵本身就是那些桀驁軍頭中的一員,而且在羯國落敗之前更是徐州首屈一指的軍頭,眼下活躍在時局中這些軍頭,往年給他提鞋都不配,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間。結果這些跳樑小醜們,居然敢反過頭來決定他的生死,如此奇恥大辱,怎麼能忍受!
雖然心中不忿,但也不得不承認,劉徵眼下並沒有再討價還價的實力和資格。軍頭們不允許他在徐州再有生路,他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要突破徐州軍的封鎖,離開大澤向北而行,獲得魏王石堪的直接庇護。
可是徐州軍的封鎖防線實在是太牢固,尤其郗鑑更將其嫡系重兵安置在彭城,直接堵死了亂軍北向突圍的道路。所以,亂軍是迫切需要一個變數,可以引動徐州軍調整封鎖,他們才能趁勢跳出死地。
人能長存於亂世,不獨要悍勇,還要會算計。軍頭們算計的精明,劉徵也不是什麼弱類。下相縣是軍頭們選擇讓亂軍最後發揮餘熱的地方,可能他們也沒有想到,這一個地點也是劉徵的選擇。他不能影響到郗鑑會派何人坐鎮下相,但他卻能做到無論何人坐鎮下相都會成爲衆矢之的。
下相作爲地近野澤的一個大縣,對於任何一個機會都要把握的亂軍而言,又怎麼會忽略。此地之所以遊食入籍者激增,其背後正有亂軍的推波助瀾。
或許這就要天無絕人之路,軍頭們所選擇的最後一個目標,恰好與劉徵所準備的後手不約而同。
亂軍今次進攻下相,共有三千餘衆。除了劉滿所率千衆乃是亂軍精銳之外,餘者俱爲近期在野澤遊食之中招募的丁壯。這也託了那些軍頭們的福,讓亂軍此前數月可以從容補充給養,否則連原本的軍隊都供養不起,也很難再徵發起新的兵衆。
而這還不是劉滿今次進攻下相的全部兵力,當亂軍登陸之後,沿途又有許多小股的隊伍加入進來。這些人早在過去幾年時間裡便潛入下相縣,乃是劉徵過去這些年所經營起來的嫡系親信,爲的就是在某一天突然發動,將下相徹底摧殘成爲一片廢墟。
沿途數百人加入,劉滿軍勢更壯,由此也更加了解到敵人的虛實。此地守令淳于安本身便是一個蠢物,結果大敵當前居然還解散部伍,也真是人傻膽大!這樣的對手,劉滿自然更加不放在眼裡,一路直衝縣治。
雖然淳于安並非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但其人也是頗得鄉愿,只有擒拿或者斬殺其人,後續才能快速掃蕩鄉野,擊破縣中幾座大的塢壁,擄掠足夠的物用,殺戮足夠的人命,造成足夠的轟動,繼而引動郗鑑調集大軍圍困野澤,而且也能堅定亂軍各部人心。在如此血淋淋的慘劇面前,徐州那些軍頭們即便跟亂軍各部有所聯絡,短期內也絕對不敢招納其衆,逼得亂軍不得不死戰突圍。
至於下相稍後會有多少人死在今夜的兵災踐踏中,劉滿並不在意,也並無憐憫。亂世之中,唯兇橫能活,幻想能跟豚犬一樣安逸苟活,自然也就要接受像豚犬一樣被肆意宰殺!
奔行至半途,有先一步潛入的劉氏部曲牽來幾匹戰馬,劉滿才得以換乘戰馬,一時間豪氣充盈於懷,揮舞着馬鞭吼叫道:“速行,速行!得獲南賊淳于安者,攫升幢主,獨領一營!凡有擄得,俱歸私有!”
其實不需要劉滿再鼓氣,亂軍士卒們也都在發足狂奔,類似的事情他們做過不止一次,早已經熟能生巧,全都明白根本沒有什麼危險,只要能夠先衝進去,所獲必然豐厚!
很快,亂軍們便衝到了下相那個寒酸的縣治。可是黑暗中突然亮起火光,兼之對面那些悍卒們高呼的軍號,卻不是早前幾次所見慣的情形,衝在最前方的兵卒們下意識頓足不敢上前,心內隱隱泛起不安。
“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劉滿還在部曲家兵們簇擁下策馬行在後方,前方的停頓很快便傳遞過來,當即不悅怒吼一聲。
“阿郎,淳于安早得信報,前方早已經陣列等待。”
一名行在前方的親兵飛奔回報,劉滿聞言後倒不覺意外,他們從登陸一路疾行至此,中間將近兩個時辰,如果淳于安還無所覺,那真是蠢到家了。
他手中馬鞭一振,前方自然排開道路,很快便行到陣前,首先注意到的是火光照耀高臺上站立的淳于安並幾名戎裝勁卒,見狀後不免冷笑一聲道:“老賊倒是有幾分志氣,明知今日必死,居然還敢如此張揚擺開檯面。”
說着,他視線便轉到前方的戰陣,彼此相隔還有幾十丈,就算有火光照耀,一時間也窺望不清楚。但見那稀疏的陣型之後,嘴角不禁泛起一絲譏誚,可是看到那些挺立在戰線中以刀背拍打盾面高呼的悍卒們,心內卻泛起一絲疑竇,喚來一名早前潛伏的親信皺眉問道:“那些嚎叫兵衆,也是淳于安部從?”
“不是,是今日才抵達下相。共有四百餘,雖然僞作商隊,但卻伍風甚濃,大概是淳于安請來的援軍……”
這些部曲們即便是掩藏得再怎麼小心,也不可能直接潛伏進縣治,畢竟淳于安上任時間太短了。而且上任以來便一直不勞民徵丁,讓人沒有機會滲透進去,所以也不知淮南軍的具體來歷,甚至不知具體數量。
“援軍?哼,既然急於求死,那就讓他們死在一處!”
劉滿翻身下馬冷笑一聲,他倒不是不想策馬衝陣,實在馬性太劣不堪用,也只能棄馬步戰。他接過親兵遞來的長槊,口中大吼一聲道:“丈夫生死,俱在刀下!殺!”
有了劉滿上前壓陣,兵卒們心內惶恐稍斂,繼而情緒又鼓譟起來,紛紛向前衝去。這些卒衆們倉促成軍,全無陣型可言,不乏人腳下不察,失足跌入淺壕,瞬間便被那尖刺洞穿。這並不足影響士氣,但血淋淋的屍體杵在那裡終究有幾分扎眼,所以便收束陣型,從幾座橋樑上衝過去,吼叫着奔向前方稀疏的陣型。
兵卒們散漫衝陣,劉滿則率領精銳部曲不疾不徐壓陣向前。實力如此差距懸殊,甚至讓他連上前烈殺的興致都無。
高臺上淳于安看到那些亂軍兵卒們蜂擁衝來,一時間臉色都變得有些蒼白,他雖然已經心存死志,但看到敵人們如此洶涌之勢也是難以淡定。
至於高臺周圍的那些縣兵們則更加不堪,明明對方距離此處還有十數丈遠,但已經驚悸得連兵器都握持不住,畢竟在他們看來,敵衆彷彿蝗蟲一般無邊無際的向此席捲而來,這是從來都不曾面對過的恐怖畫面!
“弩殺!”
敵衆衝得越來越近,擂鼓聲陡然轉爲急促。一聲斷喝之後,戰線上陡然響起“刷、刷”尖銳的破空聲,彷彿奪命的妖音,十數道迅猛到肉眼難以捕捉的烏影陡然向對陣扎去,呼吸之間,原本還是漫無邊際的敵軍衝陣陡然出現了十數道長達數丈的缺口。
許多亂卒尚在發足狂奔,忽而身畔疾風驟起,便見身畔同在嚎叫飛奔的袍澤身軀陡然揚起後掠,血花被激盪的勁風吹舞噴灑激盪起來,頓時兜頭澆下,甚至直接灌進口鼻裡!
“殺賊!”
守護在弩車近畔的淮南軍卒們再次狂吼一聲,而後便追隨着弩箭的軌跡直接扎進被強弩射出的缺口中,彷彿猛虎衝進羊羣,原本極爲狹窄的缺口,頓時被強勢撕裂開來!
此時在高臺上,淳于安視野更爲廣闊,只見到那些潮水般洶涌衝來的亂軍們彷彿拍在了堅硬無比的礁石堤岸上,原本迅猛的衝勢陡然被遏止,那些飛揚的屍首,像極了被礁石硬阻而粉身碎骨的浪花。
“禍國之賊,敢進一步,殺無赦!”
這種烈度的戰鬥,根本不需要兵長再鎮後掠陣,劉迪此前站在高臺上,只是爲了更清晰把握戰機,此刻混戰一團,更不再需要什麼臨戰的調度。所以也抽出了腰畔的宿鐵刀,看了一眼滿臉震撼之色的淳于安,繼而便持刀衝下了高臺,身後幾名親衛一人掌旗,餘者俱都揮起兵刃,直往對陣斬去!
如此一場戰鬥,實在沒有美感可言,亂軍一羣烏合之衆,面對的則是天下精銳的淮南軍,彷彿遭遇狼殺的羊羣,根本沒有招架之力。淮南軍雖然人數佔據劣勢,但哪怕在這混亂殺陣之中,仍然保持着一線陣型,手中宿鐵刀以相同的頻率揮砍劈下,迎面之敵頓時彷彿雜草般被砍倒整齊一層!
這些亂軍們原本還做着美夢要哄搶收穫,可是迎接他們的,卻是那無堅不摧的刀陣。那根本不是肉體能夠承受得住的凜冽殺氣,一刀劈下,身首異處!即便僥倖不死,也都瞬間被噴灑的血漿澆透,血漿雖仍溫熱,但卻帶給他們刺骨寒意,下意識轉身後逃,拼盡全力想要逃出這一片修羅殺場。
此時劉滿剛剛率領部曲跨過淺壕,突然前方衝殺的兵卒們全都轉向,直接向他的士伍衝來。猝不及防下,他身邊部曲們陣型頓時被沖垮,他甚至還不知戰場發生了什麼異變,只見到周遭俱是前後混亂對衝的人影,局面已經完全失控。
“向我靠攏結陣!”
劉滿也算是久歷戰陣,見狀之後瞬間做出反應,手中長槊直接向前扎去,兩臂驀地橫揮,直接將身前掃蕩出丈餘空間,繼而便將仍然貫穿着屍體的長槊向天一指,大吼說道。
“死罷!”
突然,混亂的軍卒們當中飛躍出一員悍將,劉迪踏住一名跌倒的軍卒肩背繼而再發力踩上另一名兵卒頭顱,那兵卒脖頸霎時被踏碎,而戰刀業已劈下,振槊高吼的劉滿身軀驀地一顫,兜鍪瞬間被迸飛,左側肩頸之間陡然出現一道飆射的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