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1

汲郡之衆,選擇發動進攻的時機也是用了心。靈昌津本來就不是極爲寬闊的河道,哪怕夏日河水暴漲,幾個時辰足夠渡河。所以他們從上半夜發兵啓程,等到黎明將近,人最疲憊睏乏的時刻,正好可以發動進攻。

而且,此前他們嚴控河道,淮南軍即便有輕舟窺探,也很難靠近河中,無從判定其軍動向。所以很有可能淮南軍在他們的登陸點根本沒有足夠佈置,可以讓他們輕鬆登陸,繼而席捲河南沿岸。

當發現靈昌津這裡淮南軍早已經嚴陣以待,汲郡前鋒將領也是略有遲疑,警覺的下令放慢船速。夜中渡河,其實也是有着危險存在的,比如湍急的河流,較大的風力,以及有可能遭遇的伏擊。

所以這種手段,往往都是危險與機遇並存。如果行軍順利,或可能大收奇襲之效,極短時間內便將敵軍擊潰打敗。但如果自己這裡發生什麼變故,也有極大可能會弄巧成拙,反而爲敵所趁。

比如說,汲郡軍隊今次參戰都爲中小型戰船,一旦水流過急,船隊很有可能直接被衝到下游去,錯失攻渡目標。因此船上多置棹夫舵工,大小風帆也都張掛整齊,甚至船隻之間還有橫索勾連。

當前鋒戰船速度降低的時候,這一點異變很快就傳播到整支船隊中。不過後路軍隊還看不到岸上具體形勢,只道是即將抵達目的地而降慢速度。

前鋒將領很快便也有了決斷,對於敵軍佈防如何,僅僅只是設想中的一個情況,即便不符也不會影響到今夜的突襲計劃。否則若是旋來旋去,打草驚蛇不說,進退之間整支隊伍也會銳氣喪盡,哪怕他是田尼心腹,田尼也要斬他泄憤。

於是將領下令繼續前進,只是在前進中開始調整戰船陣型,許多士卒們沿着橫索轉移到船隻拖曳的小型戰船上,同時解開彼此連接的纜繩,將船隻在河面上排列鋪開。

距離岸邊還有裡許的時候,前鋒將領所在戰船上便響起了渾厚的鼓令聲,準備開始向河岸發動第一次衝擊。後路也有船隻發力靠前,大大小小二十餘艘戰船足足兩千多名士兵加入到這衝鋒船陣中來。

與此同時,岸上的淮南軍也做出了迴應,陡然間火光大盛,排列在沿岸河線的木架積薪短時間內俱被引燃,突然竄起的火線瞬間便將這一片夜幕撕開,一道火龍橫阻於汲郡船隊之前!

前方陡然間光線大漲,這時候汲郡軍隊中那些將士們也知淮南軍嚴陣以待,此前偷襲的念頭已經落空,因此隊伍產生了不小的騷亂,甚至有船隻下意識向後撤退。但眼下船陣乃是密集排列,船隻幾乎首尾相連,根本也沒有撤退的餘地。

尤其前陣衝勢已經擺開,這會兒也很難再遏止住,不足一里的距離,那些載重幾十人的小船一旦全力提速起來,疾若脫弦之箭,很快便衝向了那火道防線。兵卒們雖然剎不住船,但眼見將要爲火舌舔舐,不乏人下意識跳船逃命,而後船隻便轟然撞上火牆。

這麼短的時間裡,淮南軍也很難構架起什麼堅不可摧的防線,所以那火牆並不厚重,很快便被撞開幾個碩大的缺口,木架轟然倒塌,火龍也滾落到了河水中,視野再次爲之一暗,沿河一線躥起了滾滾濃煙。

“引弓!”

淮南軍陣營中同樣響起了鼓令聲,繼而前陣兵卒們便各持弓弩,傾盡全力將箭矢向河面潑灑。淮南軍前陣所攜輜重不多,尤其箭支在這前線軍陣中不過只有兩萬多。

然而現在並非吝嗇的時候,除了後陣還有一些備用以外,前陣這些箭支要在敵船靠岸之前發射一半以上。

這是一個相當嚴峻的任務,靈昌津這一戰線並不太長,最窄處不過裡許,前線將士哪怕人人拉弓引射,一輪進攻不過兩千支箭,要在射程之內平均每人發射五支箭,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然而這會兒上下將士俱都咬緊牙關,一俟鼓令響起,箭雨便潑灑而出。前一支箭剛剛射出,弦顫尚未消除,已經再被拉回引射。在這瞬間之內,便有數不清的將士指節都被弓弦割破。

箭雨灑出之後,濃煙外很快便響起敵軍中箭聲、落水聲、嚎叫聲。不乏戰船在衝過濃煙之後,只剩下插滿箭支的空船,在撞向薄堤之後,無力的後蕩橫於水面。

然而也有船隻僥倖,衝出了箭雨覆蓋最爲密集的區域,將那本就薄弱的防堤撕開,士卒們俯身橫竄貼地翻滾,化解衝勢。

與此同時,汲郡舟船大隊也靠近岸邊,漸漸消散的濃煙之後也有箭矢破空而來,很快便對淮南軍的防線造成了壓制。敵軍在遠程進攻方面,並不比淮南軍稍弱多少,數艘中型戰船橫列河岸,很快便構成了一道穩定壓制的進攻線,令淮南軍前線開始出現傷亡。

這時候,淮南軍也不得不稍作退避,撤出河面之地射程之外,同時後陣近千養精蓄銳的披甲將士手持刀盾,壓上前線,進行了一次陣型的調整。

夜幕中不斷有小船衝上堤岸,登陸的敵軍士卒很快便達到數百之數,沿着河岸集結鋪開,擺起陣勢。

“殺!”

淮南刀盾甲士冒着交織的箭雨,悍不畏死向河岸衝去。那些登陸的敵軍將士們,大概也未料到這些淮南戰士們如此悍不畏死,粗結的陣勢防線很快便發生了動搖,有的士卒甚至還來不及立穩,便被斬翻再次落回水中。

很快,河岸這一線便呈出一片血色畫面。夜色中不斷有戰船靠近岸邊,而淮南將士們則以血肉之軀,在這一片地域築成一道充滿着死亡威脅的堤岸。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利刃揮起,都有人命被收割!

“殺!殺!”

一名淮南軍普通士卒,殺到性起,直接劈砍敵卒邁上淺灘,沉重的甲衣拉着他的身軀陷入灘淤中,盾牌已經被拋開,兩手緊握着鋒利的宿鐵刀,有敵卒欺近身前,其人一刀劈下,那敵卒手臂連着半片肩膀,瞬間飛離了身軀,嚎叫着沉沒在前方的灘淤中。

左近敵卒們也注意到這名悍氣四溢的淮南軍卒,一艘舢板向此撞來,但是由於船底撞上暗石,整艘船被直接掀飛起來。船上二十多名士卒都被揚出,正有幾人恰好落在這名淮南卒近畔,繼而便有一人揮起槳板砸落,同時有兩柄長槍直接扎向這困在灘淤中的淮南軍卒。

啪得一聲脆響,那名淮南卒完全沒入了河水中,噗噗兩聲悶響之後,水浪激盪的河面下汩汩冒出幾個血腥的氣泡,而後便進入一段短暫的死寂。

“終於死了……”

近畔幾名敵軍士卒見到此幕,終於鬆了一口氣,繼而便臉色猙獰的撲向另一側仍在奮戰的淮南軍卒。至於那兩名槍刺敵人的汲郡兵卒,也雙臂發力往後回抽長槍。

只是槍身完全貫穿,而那淮南軍士卒身軀又陷在淤泥中極深,回抽要比想象中困難得多。好不容易撤回半尺,突然水面下又有泥浪翻滾而起。

“殺賊……”

一聲令人聞之心顫的咆哮驀地響起,那名原本似乎早已死透的淮南軍卒順着對方回撤之力,驀地衝出水面,那被泥漿包裹的戰刀再次飛揚,陡然向前斬去!

“嗬……”

一聲短促嗚鳴之後,旋即便是水浪飛濺,左側一名敵軍身軀驀地一歪,刀鋒已經深深嵌入脖頸之間。

“救命!”

另一側那名敵軍目眥盡裂,下意識嚎叫出聲,幸在敵人已是強弩之末,斬殺一人之後,刀刃直接留在那人身軀上,身體則循着慣性落下來,恰好落在那名倖存之卒面前。

載沉載浮片刻,淮南軍卒身軀翻轉過來,面向天空徐徐下沉,臨死之際臉龐定格在一片猙獰,那扭曲的臉上抹上一層不知是泥是水還是血,唯有雙目怒張,黑白分明,血絲密佈。

“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驚愕片刻之後,那倖存的敵卒身軀驀地一顫,繼而便涕淚冷流,轉過身去手足並用往河裡飛爬。

這只是慘烈戰場上的一幕畫面,周圍稍遠的地方,有汲郡士卒屍塊碎片凌亂拋撒,也有淮南軍士卒被劈砍穿刺不成形狀的甲冑橫陳,更有一些屍堆高高疊起,已經分不清到底屬於哪一方。

第一輪的衝擊搶渡,汲郡軍隊投入將近三千人,其中負責遠程壓制的近千,真正投入搶灘登陸的也有兩千餘衆,但是由於登陸地點稍顯狹窄,淮南軍於此頑抗阻擊,因此河面上還有近千衆由於沒有足夠的空間而無法直接參戰。

此時天色仍然昏暗,視野不算開闊,那些停滯在河面的汲郡軍隊被各自兵長們驅趕着拼命向前擠壓,他們只聽到前陣廝殺聲異常激烈,但卻看不到前陣中那一幕幕慘絕人寰的畫面。

烈戰持續了大半刻鐘,不斷有舟船被擠逼着向前推進,竹排凌亂的鋪設起來用於向岸上衝殺。戰事看似進展順利,雖然稱不上是勢如破竹,但最起碼也在緩慢向前推進着。後方戰船上等待參戰的士卒們手掌頻頻握起又鬆開,心內半是忐忑半是興奮,揉雜成一股難以按捺的焦灼。

“王師鎮此,犯境者死!”

突然一聲暴烈的咆哮在岸上響起,彷彿一聲喚醒黎明的信號,東方淺淡魚白天際雲層下一點金光透出,推開層層夜幕,光亮將要灑落人間。

逐漸擴散的視野中,靈昌津那薄弱的堤牆早已經被衝擊得千瘡百孔,微波盪漾的河水不斷向外滲透去。淺灘上鋪了一層不算厚的舟船殘骸,以及破損的軍械,泥水包裹的屍骸。

一直到此刻,汲郡將士們纔看清楚他們所面對的究竟是怎樣的對手:那是一羣看上去有些狼狽可笑的卒衆,破損的甲衣垂掛在稍顯佝僂的身軀上,散亂的鬚髮蓬頭垢面,彷彿一個個猙獰厲鬼,站在那道被鑿擊得千瘡百孔的防線上不成陣型。

一切的細節都誘惑着他們攻上去,攻上去,這只是一羣疲弱之衆罷了,一衝即潰,不堪一擊!

然而在他們身前那一幅畫面,卻震驚得汲郡士卒們呆愕於當場:層層堆疊的屍骨之間,淺灘上聳立着一根根的泥樁,那些泥樁並不高大,勉強可以看出乃是一個人的輪廓,或作奮然劈砍,或作張牙咬噬,眼下雖已靜默,但卻無一不停留在動態十足、悍氣凜然的姿態。

悍不畏死,等你來戰,王師北伐,死不面南!

————

靈昌津戰鬥發生的前一日,路永所率淮南援軍風塵僕僕抵達扈亭。他這一路援軍兵數共有一萬五千餘衆,起點在襄城五千衆北上,到了許昌又加入一萬名新進召集來的軍隊,押運着中路一批極爲龐大的後勤輜重,徐徐北進。

在到達陳留境內後,路永才知前路戰況發生了變化,都督率領孤軍北抵黃河。身爲久經戰陣的宿將,他自然知道這意味着怎樣的危險,當即便將大軍並輜重交給副將曹納統領,他則自率三千精銳晝夜兼程向北而來。

雖然水路北上要更快捷一些,但是變故也多,兼之鴻溝水系並無直通酸棗的路徑,還要轉道汴口經由黃河才能抵達,這一番波折算下來還不如陸路直趨用時短。

晝夜兼程的趕路,路永提前數日抵達扈亭,途中甚至還追上了官渡北上的五千人馬,可知一路都不敢鬆懈。

作爲淮南軍老牌的五大督護之一,路永抵達之後也是大慰人心,防守扈亭的胡潤、謝艾等人俱都出迎。

然而路永滿心膠着,無暇寒暄,見面之後便問道:“都督眼下正居何處?隨身所攜多少兵力?”

胡潤連忙將眼下黃河南岸形勢草草介紹一遍,路永聽完後臉色已是大變,指着胡潤怒聲道:“胡厚澤你也不是初入軍帳,怎麼能讓都督孤衆犯險?汲郡之衆隨時都可來攻,若是都督身入陷阱,爾等百死莫贖!速速準備舟船,我要南下酸棗!”

聽到路永嚴斥,胡潤等人臉色也都變得極爲難看,下意識轉頭望向謝艾。謝艾這會兒也硬着頭皮行上來,拱手道:“路將軍稍安勿躁,扈亭之衆自有軍令在身,都督臨行之前已有安排。扈亭雖然略備水軍,但一則要防河洛之地,二則若田尼南向,便要渡河北入汲郡……”

“住口!”

聽到謝艾的話,路永更加怒不可遏,指着謝艾等人氣得渾身發抖:“原來如此,爾等居然是坐望都督赴險,以身爲餌爲你等爭取獵功良機!都督乃是千金之軀,淮南萬衆所仰,若是稍有閃失,爾等……罷了,辛士禮,速速備船!”

辛賓聽到這話,一時間臉色也是極爲難看,神態略有動搖,然而謝艾卻又咬牙行上,沉聲道:“不可!北上之計,都督早定,酸棗之局,亦列其中。若是別出謀劃,絕非善略,反有不測之禍!”

“哼,往年我等與都督生死共赴,不知謝主簿何人!淮南營建至今,諸人皆可捐軀,唯都督不可犯險。爾等若只坐望都督危局而不救,不要怪我無情!”

路永講到這裡,臉色已經惡劣到極點。無論爲公爲私,他都不能坐視都督赴陷而不救,甚至手都落在佩刀之上,若是諸將還要強阻,即刻便要翻臉。

然而其人話音剛落,謝艾已經反手抽出刀來,同樣厲聲道:“扈亭兵用何處,都督早定,艾忝受軍令,死不敢違!路將軍若要強行,請先斬謝艾,否則絕不敢枉負重任!”

“你道我不敢殺你!”

路永聞言後,更加怒不可遏,佩刀直接抽出。

“路將軍三思!”

眼見此幕,胡潤等俱都色變,上前一步疾聲道。

路永刀鋒直指謝艾,許久之後才恨恨道:“我不管都督囑你何事,若是酸棗爲敵所困,都督不能安處,我必取你性命!”

謝艾聞言後,灑然一笑:“若是不能完成都督所命,無需勞煩將軍,艾絕不生存此世爲淮南羣賢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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