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白天的黃河,顯得異常壯闊,浩浩蕩蕩的河面上偶或出現一兩個不大的河洲,上面長滿了茂盛的蘆葦,一些不知名的水鳥在蘆葦叢上盤旋棲息。尚未變成後世渾濁黃湯的河水如今還存幾分清意,看似平靜的河面下暗流涌動。
看似平靜的河面上,一支船隊向北面疾行。在數個時辰之前,他們也是循着這條水道行過,只是方向不同。與去時相比,整支船隊顯得凌亂許多,再無那種氣勢如虹的畫面,甚至就連船隻上懸掛的旌旗都顯得無精打采。
“沒想到、實在是出人意料,沈維周居然親臨此處……”
田尼所乘坐的戰船上,幾名將領坐在艙室中,一個個垂頭喪氣,甚至就連呼吸都頗爲壓抑,唯恐田尼那血絲暗結的雙眼望向自己。就這麼沉默了將近半個時辰,纔有一名將領拍膝喟然長嘆道。
“是啊,靈昌津不過孤弱之衆,誰能想到沈維周居然敢親身犯險,坐鎮於此……”
隨着那一聲嘆息之後,艙室中的壓抑氣氛才被打破,另有其他幾名將領也都嘆息說道,語調充滿惋惜。彷彿今次的功敗垂成,完全繫於沈維週一人,如果不是其人坐鎮靈昌,此戰絕不止於功敗垂成。
田尼坐在正當中,聽到衆將如此愧嘆,臉色變得更加陰鬱,滿臉的陰鷙顯示出心情之極度惡劣。他也是在下令撤退之後,才知淮南沈維周正在靈昌津營壘中,也知自己那一時的退縮,究竟錯過了怎樣一個重要的機會。
沈維周居然在靈昌津軍營中!田尼在得知這一消息後,牙關幾乎咬碎,心內之悔恨幾欲斷腸。雖然此前陳實彙報軍情時便說過沈維周便親自坐鎮於酸棗,但田尼對此只是姑妄聽之,根本就不相信。
此前籌劃這一戰最大的目標,他也只是想要打亂淮南軍在黃河南岸的諸多佈置,同時爭取一個打敗淮南軍的名氣。
在他看來,黃河南岸的淮南軍,僅僅只是一部孤師而已,就像他自己如今絕對不會再身先士卒的衝鋒陷陣。
沈維周其人無論身份名位都是他不能比擬的,本身就是江東高門嫡長兼爲南朝帝婿,而且又是踩踏着中山王石虎而揚威於南北。
這樣的人,無論在南在北那都是需要重點保護,哪怕身抱微恙都會令屬下人衆驚悸不已的人物,居然就這麼以孤弱之衆而佇立於黃河前線險陣之地!
如果當時堅持一下,未必沒有勝算……
田尼之所以下令撤軍,一則是心憂於汲郡老巢的安危,二者也是爲靈昌津那一部淮南軍兇猛反撲之勢所懾。
原本在他的計劃中,是要集中優勢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開淮南軍在黃河南岸的防線,然後再挾此勝之威,在魏王那裡贏得更多的重視,從而掌握更多的河北兵權。
淮南軍在靈昌津早有防備,這已經是變數之一。而後在作戰中,未能以微弱代價而攻下這處渡口,反而在淮南軍的頑抗之下損失慘重,尤其是自己的嫡系軍隊傷亡巨大而其他軍頭部曲則怯懦避戰,這已經逼近了田尼的底線。
結果淮南軍居然趁着汲郡虛弱之時向河北發動進攻,直接威脅汲郡根本,這便完全超出了田尼心內底線。
如果河南戰事進展順利的話,他倒也願意再堅持一下,最起碼拿下靈昌津意味着他此次出征並非徒勞無功,然而淮南軍最後那一場慘烈的反撲讓田尼徹底斷絕了這個念頭。
說到底,他這次出兵最主要目的並非佔據靈昌津,只是貪圖挫敗淮南軍這一威名。在鄴城沒有大舉增援的情況下,他就算拿下了靈昌津和酸棗,也不可能放棄河北根本而頑守河南。
靈昌津敵軍的頑強,完全超出田尼的預想,同時汲郡又面對着極爲嚴峻的威脅。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就算損兵折將繼續進攻靈昌津,那也是以汲郡的安穩爲代價,實在太過沉重,更不可能獲得魏王的嘉許。
在那樣的情況下,承認自己此次軍事行動的失敗,儘快回救汲郡以止損,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但這一切的前提,在於靈昌津對他而言乃是一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可是,沈維周居然就在靈昌津岸上營壘中,這意義就完全不同!
在如今的羯國內部,雖然眼下內亂原因諸多,但衆所公認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中山王石虎南征的失利。而打敗中山王石虎的,正是沈維周!
田尼可以想象,如果他能將沈維周擒獲斬殺,將會獲得怎樣驚人的回報。最起碼,就算汲郡被淮南軍摧殘破壞一空,他手握如此重功,魏王也絕對不會怪罪於他,而他也會憑此一躍成爲河北之地最爲耀眼的將星!
要知道中山王石虎在羯國內部威名養成,絕對不是一時勝敗、旬日之功,那是長達十數年南征北戰所積攢出的威名。
就算是此前淮上一戰威名稍損,但是隨着羯國長達數年的內亂,人心也漸漸有所歸附偏向,甚至就連魏王石堪麾下都不乏人認爲只有中山王石虎才能結束如今河北的亂戰,重複先主石勒在世時的強盛一統。
由此便可得知,能夠在正面戰場上斬殺將石虎都給打敗、終結羯國盛世的沈維周,會給田尼帶來怎樣驚人的盛譽!可以說,單單沈維周這一個目標,便足以令田尼拋棄整個汲郡,賭上所有精銳部隊而奮爭力殺。
可是現在,這些狗賊們只是爲了保全自己的實力,居然罔顧如此驚人殊功,在接到撤退軍令後片刻都不停留便向後逃,事後居然還敢以此當作推諉責任、擺脫罪責的藉口,簡直就是恬不知恥!
如果可以的話,田尼眼下真想抽出佩刀,將這些狗賊盡數斬殺於船上,可是他不能。當他下令撤軍的時候,淮南軍反攻之勢仍然暴烈,而各路軍頭早已經萌生退意。
哪怕是當時已經得知沈維周正在靈昌津,他也不敢再改變軍令,那些潰逃的軍頭部曲已經不會再受他的控制。
就算他手上還有兩千多、將近三千的直屬精銳,也不敢在這樣的情況下孤注一擲,且不說淮南軍在岸上還有沒有奇兵佈置,單單河北汲郡遭受的威脅便讓他不敢再對淮南軍有所小覷。
放棄了繼續進攻靈昌津,田尼今次的行動可謂徹底失敗,而進攻汲郡的淮南軍兵力如何、又已經取得多大戰果,更讓田尼不敢深思。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他還強要斬殺這些軍頭以泄憤,軍隊會變得更加混亂不堪,甚至還能不能完整返回河北都是一個未知數。
所以,儘管眼下田尼內心已經如懷揣火爐一般焦灼,但這些怒氣也只能按捺下來,在席中沉聲說道:“河南之敵衆,本是孤弱,但沈維周居然親身坐鎮於此,實在是出人意料。今次行事未果,不獨只是將士作戰不利,我也實在難辭其咎。”
船上衆將聽到田尼居然作出自我檢討,一時間俱都微微錯愕,神態也變得有些不自然。此前他們震驚於淮南軍悍不畏死的反擊,擔心自己所部損失慘重因而潰逃避戰,但事後回想也是不乏遺憾,當時若能再堅持一下頑抗不退,未必不能獲勝。
畢竟當時汲郡軍隊優勢確實明顯,已經佔據了大半座的營壘,否則他們也不會將部衆集結於岸上準備爭搶戰功。
所以在返程中,他們各自也是不乏忐忑,擔心田尼的怒火會波及到自己,這可不是什麼仁義之主,一旦忤逆其意,打罵都是尋常,直接遷怒斬殺也不出奇。
他們已經習慣了田尼的一貫強勢,所以被召集上船後,下意識便是思忖怎樣才能推諉責任,畢竟就連田尼自己大概也沒有想到沈維周居然會出現在靈昌津。而沈維周那是曾經以弱勝強、擊敗中山王石虎的當世名將,他們敗在沈維周手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道理是這麼一個道理,由向來暴虐強勢的田尼口中講出,仍然讓他們倍感驚疑不定。
眼見衆人滿臉驚疑不定之狀,田尼只是心內冷笑,神態卻更顯和藹:“此戰諸多不測,即便未能得勝,多半也非戰之過。最起碼淮南之衆已是殘弱,更知沈維周這個南賊居然狗膽停留大河近畔。稍後歸郡,正宜整軍再戰,不給敵軍調轉機會,速速擒殺沈維周,如此殊功,我與諸位分享!”
衆人聽到這話,心內也漸漸火熱,繼而便在席中鼓譟起來。
“沈維周身在靈昌,我希望諸位能夠嚴守這個秘密,切勿泄露於外。待到稍後歸郡,整頓行伍、召集兵衆之外,諸位今次忠義助戰,我也絕對不會忘記……”
講到這裡,田尼更是強打起精神,擺出一副振奮之色,直接在席中重償諸將。當然所謂的重償,也僅僅只是停留於言辭,不過是將汲郡原本的鄉土勢力範圍割劃分給在座衆人。
但就算只是虛言,衆人一時間也是振奮不已,情緒俱都被引爆起來。他們習慣了田尼在汲郡的作威作福、一言九鼎,也並不覺得田尼這一態度有什麼古怪。
擒殺南賊沈維周這樣的大功,他們是不敢指望,實力不夠,就算叫醒得到,也只會讓自己淪爲衆矢之的。而田尼則不然,一旦得到這一大功,在魏王心目中會變得更加重要,不獨可以趁勢掃蕩河南,甚至就此直接強勢迴歸襄國主政都有可能!
在如此驚人的回報誘惑之下,田尼放低身段,以求獲得在場衆人全力助戰,乃是再正常不過的選擇。而且戰機稍縱即逝,爲了儘可能快速的集結大軍再戰,吞沒郡境之內其餘武裝勢力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以往他們這些人只是迫於田尼淫威而不得不從,可是現在卻有了合作的基礎,那就是合力攻殺沈維周。田尼對此勢在必得,而他們就算沒有那麼大的願景,也可以藉着這個機會,仗着田尼撐腰而侵吞鄉衆勢力以壯大自身,也算是吃肉喝湯,各有所得。
所以衆人在聽到田尼的許諾之後,一時間也是將胸膛拍得砰砰作響,表態必爲其馬首是瞻,共創殊功,絕無貳念。
當然,他們這些人眼下還不知汲郡鄉土可能已經被上游的淮南軍偷襲得手、大肆擄掠。他們這一次返回也不是侵吞鄉衆的大好機會,而要迎來一場苦戰。
田尼自然也不打算對這些人據實以告,在穩定羣情之後,甚至煞有介事詢問衆人稍後歸郡之後首選攻滅的目標。
衆人一時間鬥志更加高昂,踊躍發言,其中一人便說道:“王光狗賊臨戰之前多發敗聲,末將此前便有所耳聞,只因擔心臨戰在即動搖軍心,因此不敢向使君檢舉。狗賊如今引衆去攻扈亭,若知我軍進攻靈昌未得,必有貳念滋生……”
這一名將領正是此前與他口中所言王光聚在一起談論的軍頭之一,而且因爲從王光口中得知淮南軍之驍勇,所以在開戰之初便引衆保全實力,因此受損最輕。不過他可不會將此當作人情恩惠,一旦得到機會,即刻便將王光給出賣。
“如此,歸郡之後,收取狗賊王光!”
田尼聽到這話後,眸中也是兇光流轉,他自知前往扈亭的那一路人馬已是凶多吉少,自然也不會在乎那名叫做王光的軍頭,擡手指了指發言那名將領笑語道:“我知王賊鄉中有一處絕佳河灣馬場,稍後擊破此賊,此處便歸朱將軍所有,爲我汲郡軍衆壯養良馬!”
衆人聽到這話之後,心情不免更加踊躍,紛紛舉手發言,檢舉郡中不法,希望能在稍後瓜分鄉資的時候廣有所得,卻未察覺田尼的笑容越來越冷。
白天視野開闊,更加有利於軍行,此前汲郡兵出發時用了大半夜的時間,可是現在退軍,剛剛過了正午,河北陸地已是依稀在望。
這一次登陸,田尼並未選擇此前出發時的渡口,只是分出一艘快船入營示警順便打探消息,得知並未發現敵蹤之後,田尼便率軍繼續往上游而去。
最後,汲郡兵轉入衛水河口離開黃河。之所以沒有直趨新樂,乃是因爲繼續溯流而上的話,軍衆體力耗損會更大。
而且新樂乃是田尼重點經營的駐兵大本營所在,尚有兩千多名守軍駐守,短時間內,未必就會告破。就算已經被淮南軍攻下來,那些營防轉頭也會被攻入的淮南軍利用轉而抵抗田尼。田尼在靈昌津已經心生陰影,並不覺得他這一部奔波疲勞的敗軍能夠迎面打敗淮南軍。
所以,他選擇在新樂稍遠的衛水登陸,先剿滅一些境中豪武實力兌換一部分此前承諾以穩定軍心,然後再從陸地上圍剿撲滅進犯的淮南軍,如此才能增加勝算,畢竟汲郡他已經經營良久,無論地利還是人力都佔據着絕對的優勢。
而且,衛水再往下便入魏郡,已經將近鄴城大本營,田尼在汲郡搜刮多年,大量資用財貨都存儲在衛水河畔的幾座園墅中。他也擔心這些家底會被淮南軍或是境中激起的亂賊所抄沒,還是先起出放在軍中才會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