鎬京八川分流,護城河貫穿整個帝都,因着連日來的大雨,河水漲了不少,幾乎快要沒上岸來。
徐謹踩在石階上面,風雨迅猛,雖然打着傘,但她全身幾乎都被雨水打溼了。她顧不得這些,環顧河面、對岸與側方,沿着河岸不斷尋找。不知道爲什麼,她心中就是有種預感,他會在這裡。
“向嬰!向嬰!你在不在?”
……
“向嬰!徐哥哥來找你了……徐哥哥帶你回家……你快出來!”
……
“樊向嬰,你去哪兒了?”
……
徐謹鞋子中灌滿了水,臉上也被雨水打溼了。她出來已經有一個時辰了,走了三四條大道,數不清的小路。
護城河邊沒有樊克儉的身影,她本就有傷在身,沒什麼力氣。
就在她累得想要屈身歇一歇時,突然發現遠處,幾乎全部被烏雲遮掩的月光下,有一個瘦弱頹廢的身影正坐在岸上。
徐謹心中大喜,那不是向嬰嗎。
她彷彿騰地恢復了全部的力量,連忙踩着水跑過去,腳下崩濺出無數個小水花。
“向嬰!你在這裡做什麼呢?下這麼大的雨你感覺不到嗎?!”
她一手搖晃着樊克儉的肩膀,在雨聲中不得不大聲朝他吼着。
而樊克儉卻並沒有什麼反應,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
徐謹注意到,他手中正拿着一本書,低着頭一直在看,本來此時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什麼書,那書上的字也被澆的暈染開來,模糊一片,已然成了一本廢書。
他好像沒有聽見徐謹的聲音,也沒有感覺到身上的晃動,更不在乎大雨泄頂,將他澆得狼狽不堪,絲毫沒了平日小仙官兒般的樣子。
徐謹見他不說話,急了。她將傘打在他頭頂上,繞至他身前,擦了一把眼睛問着:“向嬰!你怎麼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同徐哥哥說啊!”
少年依舊沒有迴應。
“向嬰,好孩子,好弟弟,我們先回去。”
她一邊哄着他,一邊將手挪至他腋下要將他扶起來。少年卻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坐在地上紋絲不動。
徐謹手臂有些發抖,她放棄了。
“向嬰,你說話啊。你知不知道我很擔心你?溫司業他也在找你。”
樊克儉聞言,終於回魂了。他搖了搖頭,似是在自言自語什麼。
徐謹蹲下去,將耳朵貼近他,發現他說的是:
“傻子,根本就看不清的,這要有多好的眼力……”
……
“你讀那麼多書做什麼呢?忘了你爺爺、你爹、我爹是怎麼死的了嗎……”
……
“你是爲了我,是想幫我平反……我需要你這樣嗎……”
……
“從來都是如此,只願自己受委屈,從來都是這樣……”
……
“不就是幾盞燈,幾根蠟嗎,我也可以給你,京中那麼多人都願意給你,偏你不要……”
……
“真是像極了你爹,你爺爺,就連當初有進國子監的機會你都不要……”
……
“傻,傻子,你爲什麼要去救別人,爲什麼……爲什麼……”
……
徐謹驚呆了,她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麼,但是她能肯定,他這樣,一定與劉揚舲有關,劉揚舲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蹲在他身邊輕輕拍着他的臉,企圖將他拍醒:“向嬰!你看看我!是我啊,我是徐哥哥。”
終於,樊克儉側過眼看着她,在這眼神轉動間,一滴水珠從他眼眶裡掉落在白皙寡淡的面龐上。
徐謹這才發現,這孩子臉上佈滿了被雨水和夜色掩蓋住的淚痕。
徐謹慌了,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臂問道:“向嬰,你怎麼了?你哭什麼?你同我說說好不好?不要嚇徐哥哥好不好?”
“徐哥哥……”樊克儉看着她,雙眼無神,聲音沙啞地喚了他一聲,隔了好一會兒才從嗓間慢慢吐出那幾個字:
“他死了。”
徐謹心一沉。誰……死了?
她有些難以置信,是誰啊?怎麼這麼突然?其實她心中好似有了一個答案,但她莫名其妙,她知道不會是那樣的,一定不會的。
“徐哥哥,我的知己,最好的朋友,自家中生變,一直陪着我的,最重要的人,死了,他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少年似乎在認真敘述着一件事,徐謹驀地流下一滴眼淚。
“徐哥哥,他那麼好,他就是我的陽光,未時的陽光……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少年卻哭得那樣洶涌,那樣脆弱,他將頭靠在她的肩上,滾燙的淚水源源不斷地流進她的衣服裡。
“你說的……是誰啊……”徐謹開口,艱難地問道,她有些迷茫,什麼跟什麼呢?
樊克儉如孩童般抱緊了她,像是在汲取着她身上的溫暖一樣,聲音顫抖:
“阿舲啊,是阿舲,阿舲……走了……”說到最後兩字,少年的聲音有些破碎。
徐謹呼吸收緊,手上一鬆,傘立時掉落在半指高的雨水中。她心中酸澀不已,跪坐在樊克儉身邊,眼睛睜得大大的,問道:
“怎麼回事?揚舲兄怎麼了?他怎麼會?他……”
徐謹臉上熱熱的,流下一股又一股暖流。她不敢相信,她很傷心,那個換走她的青菜燴麪,給她拿辣椒,叮囑她要少吃一些,那個爲她搬去救兵的揚舲兄,他怎麼會?
她又驚又悲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樊克儉緩了半晌方抽噎着訴說着整件事:
“那日,雨下的很大,阿舲的祖母有咳疾,他便提前離開翰林院去給祖母抓藥。”
“當時……周圍除了看病買藥的,應該幾乎沒什麼人……他從藥鋪出來,發現一匹馬發了狂,而有一個小孩子站在大街中央哭,不知道躲……”
“眼看着那孩子要被馬踏過去了,阿舲又驚又急,將藥扔了一地,急忙跑上去護那個小孩子……結果……”
說到這裡,他好像說不下去了。攥着徐謹的手臂又哭了一會兒。
“徐哥哥,我去的時候,阿舲……阿舲的這裡……”樊克儉指着自己心口的地方:“他這裡有一個大洞……馬蹄將他的心口,踏出一個洞……徐哥哥……藥鋪郎中說,他當時就沒氣了……他……”
徐謹跪坐在冰冷的雨水中,抱着懷中的少年,呆呆地看着那表面無數水泡、一路向東流去的河水,淚流滿面。
“阿舲死了,那樣慘……那樣痛……不只是他!”
徐謹微微回了些神:“什麼?”
“徐哥哥……那日發狂的馬竄進了好幾條巷子裡,被踏死踏傷的,不止阿舲一個……徐哥哥……他們太慘了……”
徐謹吃驚地說道:“什麼意思?怎麼會呢?爲什麼一點消息都沒有呢?鎬京城就這麼大,踏傷那麼多人,還有人死,怎麼會一點風聲都沒有呢?”
“因爲不能有!”樊克儉猛地擡起頭來,一臉的悲痛與憤恨,他咬着牙說道:
“因爲不能有!徐哥哥……不公平!不公平!那麼多人命啊!爲什麼這個世道是這樣的!爲什麼!爲什麼!”樊克儉雙拳砸着地面,進乎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