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公道—查馬案(二)

待那羣人走了之後,劉夫人身子再也支撐不住,她癱在地上開始痛哭。

“阿舲……我的阿舲,他是多麼好的孩子啊,他身上有一個血窟窿……他的屍身都不齊整了,爲什麼啊……老天爺,你把阿舲還給我……把我的孩子還給我啊……你讓我怎麼活啊……不能給他討一個公道,他怎麼能安心……怎麼能安心……”

徐謹大步靠近她,用力地想要將她扶起來,嘴裡不住地勸道:

“伯母,地上涼,外面還下着雨呢,我們先進去吧……”

……

“您放心,我和向嬰會找到證據,一定會的……”

……

徐謹的眼瞼滴落着雨水,她眨了眨眼睛,顧不得擦。她向院子中央望過去,樊克儉雙手握拳站在那裡,緊緊咬着牙,面色痛苦,整個人似是沉浸在了另一片天地中。

她毫不懷疑在那裡,他已經將長留郡主以及方纔那幾人通通撕成了碎片!

……

離開劉家,樊克儉如同來時的樣子,整個人像失了魂一般。徐謹擔憂地看着他,心裡總感覺壓着一口氣,怎麼也吐不出來。

“沒有投狀者,沒有公案,長留郡主勢力那麼大,弄死幾個人算什麼呢……阿舲的屍身也要被強行下葬了,怎麼辦啊……怎麼辦纔好……怎麼辦……”

少年目光空洞,像一隻木偶一樣兀自往前走着。他聲音極輕極輕,像是無力,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絮叨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徐謹明白,這是痛到麻木,與深深的無奈。

她握住他的手,很涼,但就是這隻手在來時給了她溫暖。

“向嬰,不怕,會有辦法的。”

“辦法……有什麼辦法呢……就像我爹,不是也沒辦法嗎……就那麼眼睜睜地被殺了頭,沒有就是沒有了,世道如此,世道如此……”

徐謹不想讓他絕望,她堅定地說道:“還有另一家也沒了人,還有阿舲救下的那個孩子,我們去找他們!”

樊克儉側過頭看着她,臉上有些動容。

……

夜色降臨,就在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孩子一家的住處時,卻怎麼也敲不開門。

屋檐上一溜溜的水柱順着他們的後脖頸流進了他們的衣衫裡。

此刻不止手涼,身上涼,心更涼。

那家人早就搬走了……

……

路過護城河時,樊克儉突然笑出了聲,是真的笑,從內心激發出的一股莫名的笑意。

徐謹怕他是亂了心智,繞到他身前,兩人都停了下來。

她伸直胳膊,將他的頭攬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不住地撫摸着他的頭髮。

“徐哥哥,你知道他爺爺和他爹是怎麼離世的嗎?說出來你都不信,一個是來京餓死在半道兒上的,一個是聽見噩耗悲痛欲絕,就那麼去了……”

樊克儉趴在她肩上,在她耳邊訴說着。

徐謹靜靜地傾聽着。

……

“一家三代,明明都是那麼敦厚善良的人,卻一個比一個命短,一個比一個慘。”

……

“徐哥哥,不要做好人,這個世道,好人活不長,好人死得慘……”

……

“阿舲爲了救那個孩子,被馬踏破了身體,心脈受損。結果怎麼着,人家跑得最快……”

……

“他用自己的心和命,換來了什麼?是別人的擔驚受怕、避之不及、舉家搬遷。畏懼會被我們找上,畏懼會被牽扯進來……”

……

“徐哥哥你說,阿舲救人家做什麼呢……”

……

他又笑了,那樣純真無害,就好像小孩子在問着大人什麼問題。

徐謹臉上熱熱的,她又流淚了,她的淚水似乎多了不少,來鎬京前,她不是這樣的啊。

“向嬰,你不能這樣說,揚舲兄是我輩之楷模,你不能以你的思想去否定他的作爲。”

……

“揚舲兄嗜書如命,苦於鑽研,他的所作所爲,對得起至善明德四個字。”

……

“人之於世,變私爲公,則爲仁人,變仁爲濟,世則成佛。而這,不就是我們讀書人所追求的大道之行嗎?”

……

“不要說什麼好人不長命的話,永遠記住,世上還是好人多。所謂世道不公,也就是那麼幾個人造成的,想想你的老師,閆道雲大人,他是怎樣離開的?向嬰,替你老師守住他的堅持,要對得起他的諄諄教導、以身立道。”

……

樊克儉的手一鬆,傘立馬就掉了,他慢慢蹲了下去,一隻手握成拳頭杵在地上,使勁摩挲着粗糙的石板,另一隻手捂住眼睛,肩膀抖動着。

“向嬰……”

徐謹跟着他蹲下去,將手中的傘舉在他頭頂。

“哭吧,哭過之後,我們一起去找證據,爲傷者和亡者討一個公道。”

……

徐謹的話似是給了他流淚的理由,慢慢的,無聲抽噎變爲放聲大哭。

……

天陰沉沉的,與夜色完全融合在一起,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不安寧的河面,以及在停靠在岸邊的、隨着雨勢在水上漂漂沉沉的空船。

男兒有淚不輕彈,少年哭得讓人心碎,徐謹陪在他身邊,神色同樣悲憫。

她想起了他們去尋那四戶受傷的人和巷子中的證人時,他急切地與他們每一個人說着:

他們一個是國子監主簿,一個是翰林院庶吉士。他們都是當官的。

——徐哥哥,監內掌罰的還有監丞大人,他可是從六品的官員,他讓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就是了。

——監生們身份都不一般,我見徐哥哥並沒有升遷的心思,那還是不要強出頭的好。

眼前這個少年已經不是在國子監時“提點”她爲官之道的那個御史之子了,失去了生命中最後一道陽光的他,此時已然失去了全部理智,他忘了他們一個只是區區從六品下的小學官兒,而另一個無品,連正式的官都算不上。

少年哭得沒了氣息一般,頹廢地跪在地上,上半身弓着,頭快要垂到石板上了。

“阿舲……阿舲……我真沒用,我怎麼這麼沒用……父親的案子我翻不了,你被害死我也沒辦法替你申冤……阿舲哥……”

“向嬰,別哭了。還有我,徐哥哥一定會陪着你,就算全京城的人都被收買、都被威脅,徐哥哥也一定會一直陪你走下去,去找他們。”

……

在他們周圍看不到的地方,隱藏着一個又一個暗衛,而暗衛二統領開陽也在其中。

見他們兩個少年在雨中相互依偎着,他的眼神中帶着不屑和諷刺。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一路跟着這兩個天不亮就冒雨出門,絲毫不懼來自江南暴客、殺手的兩個少年,他心中……又有一絲莫名的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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