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綠皮火車上, 劉一蘭緊緊地抱着手裡的布包,臉僵硬得厲害, 雖然買了張坐票,可重新回到過去, 這座位顯得挺狹窄,天氣有些熱,旁人身上的汗水有些味道, 薰得她頭暈腦花。
她手裡的這布包, 大小也就一本小書大,薄得很, 看起來裡面裝不了什麼東西, 可這裡面的,卻是劉一蘭到h省省會“千里追殺”搶回來的補償錢。
漫長的特殊年代,使得不少人的大學夢、回城夢都被緊緊地束縛住了,而這關卡一開,理所當然到來的就是一些“亂子”, 尤其是那些知青們終於有了回城的機會, 恨不得拔腿就跑, 畢竟城裡的戶口哪能那麼好拿, 像是已經在村裡成家立業的,更是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 需要當斷則亂,不斷必亂的選擇題,當然, 他們中有些選擇了留下,可也有更多選擇了“拋妻棄子”,其中曾榮之便是在三角村裡出的頭一個亂子。
在去年的三角村,已經聲名大噪了一次,當然那次是因爲村子裡同時出了三個大學生,其中還有一個是村裡土生土長的姑娘,還考得一騎絕塵,是市裡第一,一開始不知道時受到了縣城裡的嘉獎,後來還被市裡追加表揚,給的那些個補貼都夠大學前幾年的學費和路費了,要衆人好一陣羨慕。
而在開學前,這幾戶人家均是發生了大動,首先是單靜秋,她把家裡的房子鎖好,同女兒一起收拾好行李便往首都裡去,打算將陪讀媽媽堅持到底,身邊的家人雖然也想勸,不過都沒能勸動,誰讓單靜秋早就下定了決心,她擔心自家的傻女兒一個人到外地受了些欺負,也打算去那找點機會、賺點錢,減少一下孩子的負擔,畢竟縣城裡起碼在十年內,再怎麼發展都有限。
原本定好要擺酒的曾榮之和劉一蘭,這頓酒席可以說是一拖再拖,一直到曾榮之成績出來了,總算在劉父和劉母的威逼下先行擺酒,那天村裡可是好一陣熱鬧、鑼鼓聲響,不過那時候村民心裡是有些犯嘀咕,覺得劉父和劉母是非要在風頭上往上撞,這曾榮之纔剛考上城裡大學,這到時候不回來了可怎麼辦?當然,他們哪敢在別人喜宴的時候多話,只是閉口不言,在心裡反覆尋思。
結果這想法居然中了!擺了酒,還沒同房,因爲劉家裝修沒完成,劉一蘭是死也不肯把知青點做新房的,只說沒面子,寵女兒的劉父和劉母想來想去也覺得挺對,倒是首肯了,結果這裝修着,眼看就到了曾榮之的報道日。
在那日,劉父一大早就起來特地把曾榮之給拉到了家裡頭,面色嚴肅地衝着對方便說:“我沒有別的要求,這你看許佳佳去城裡頭,她媽媽也跟過去了,我們希望你這去也得把我們一蘭帶去,否則我們心裡可不放心,而且你們倆到現在還沒同房,我們的大孫子還沒個着落呢!”
總算過五關斬六將,眼看要看見曙光的曾榮之哪能同意,但是面上絲毫不露,笑吟吟地便哄着劉父:“爸,是這樣的,我們去h省省會念書,人生地不熟的,而且畢竟這一租房就是要花錢,如果一蘭跟我過去,這一去就要吃大苦頭!我想來想去呢,還是等到我先去那一年,熟悉了環境,到時候把房子都租好了,再讓一蘭過來會更好!”
他又作出些苦惱神色,小心翼翼地把眼神飄往了裡屋,便是說道:“還有爸,這我也不知道當說不當說,一蘭畢竟做這些家務還不算擅長,平時也吃不太了苦頭,我就怕她跟着我到了城裡天天鬧,原本我當然是希望我們剛結婚能天天在一起,可情況在這裡……如果她就這麼過去的話……”他話沒有說完,留了個尾巴,意味深長。
劉父也沉吟了片刻,他自是知道曾榮之的意思,無非指的就是女兒好吃懶做,不夠勤快,吃不了苦,不過事實也確實如此,這夫妻關係需要經營,只怕女兒跟着去那吃苦幾個月,,沒準都能回來立刻鬧離婚了!想到這他也重重地一點頭,總算是同意了曾榮之的建議。
所以,曾榮之便是獨自背上行囊出發的,劉父贊助的不算多,因爲對於這些剛考上的,縣城裡有給了一些獎勵,還算夠第一年的學費路費,倒是沒有太花劉家的錢。
而在之後的一年,劉父一直在等待着自家的女婿休假回來,帶着女兒去城裡好好過日子,可很快,他的這個美夢便碎了,漫長的假期裡,曾榮之沒有回來,只是拍了個電報,說他在學校裡頭勤工儉學,不能回來,稍微穩住了劉家,可等到下半年的暑假,事情總算瞞不住了,那時的曾榮之依舊發來了像是一模一樣規格的電報,可同樣剛從外地回來的另一村的知青,面對劉家的逼問說了實話,暗示地說了曾榮之在省會那另外和個同班同學有了一腿的事情,這事一傳出,直接引爆了整個劉家。
這個時機,正是劉一蘭整整等待了一年多的,在這一年她接連迎來了單靜秋同女兒遠赴首都、林大勇出了任務失去聯繫……好幾個消息。
尤其是關於林大勇的,就算想等對方,先提條件也應該是對方還在,就連對方的消息都得不到,又何談什麼等待呢?
明白這輩子十有八九失去了和林大勇結緣機會的劉一蘭,更是心裡恨極了曾榮之和許佳佳,只是許佳佳天高皇帝遠,又沒什麼實際糾葛,大多是嫉妒,但曾榮之,她則早就磨刀霍霍向豬羊了!
劉一蘭當即在家裡哭得天翻地覆,直接把本來就義憤填膺,恨不能把曾榮之碎屍萬段的劉父和劉母給說動了,三個人包袱款款便坐上了去h省省會的車,包裹裡是特別提前做好的白布條,上面用挺粗的毛筆寫了字,顏色挺濃黑,及時在挺遠的距離看都會覺得很是顯眼,上面則寫着諸如“負心漢曾榮之,爲回城欺騙感情!”、“曾榮之你不是人!騙了我全家就跑!”……等等的標語。
她是深諳後世醫鬧技巧的,也知道怎麼鬧要人更難受,她直接跑到這大學門口帶着父母一哭二鬧三上吊,白布條到處掛,見個同學老師就痛哭流涕,纔沒個兩天,就把本來打算躲起來的曾榮之給生生地逼了出來,曾榮之原本只是想着大事化了,可這劉一蘭哪能同意,她只是用行動反覆施壓,非得把曾榮之榨乾不成,一開始還想犟的曾榮之,眼看他成爲學校裡頭的大名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又名聲臭到了外面的人都知道,最後還是隻能把哪些條件全盤答應,一件件地去做。
別的東西劉一蘭都不要,她要的就一樣東西,那就是錢,她完全不客氣,直接把發到曾榮之手上的那些錢、糧票全都拿走,還逼着他寫了好幾張欠條,其中有兩張數額不大不小的,曾榮之還拿出所謂的“傳家寶”兌換了回去,最後哭喪着臉坐在那的他,面對着路人嘲諷鄙夷的眼神,只能沉默地什麼也不敢說。
而這效果,正是劉一蘭想要的,在返程的路上,劉一蘭便同父母說出了她心底最深處的願望。
“爸媽,我現在回家也不知道能做什麼,村子裡的人又碎嘴,到時候也不知道要把話說得多難聽,想到要回村子裡頭我這心裡就全是害怕,我真的想要出去外面闖蕩闖蕩,我前頭到h省縣城的時候,都聽過了,這外面的世界現在變得很快,許多人都發了大財,我這不求發財,我只想離着咱們村子遠點,好讓我自己好過一些,我也希望你們可以同意!”
劉一蘭可是知道上輩子的許佳佳被村子裡的人傳了好一陣的閒話,別人都說她傻纔會被騙,後頭村裡也嫌棄她是已經嫁過人的,給她介紹的對象一個兩個都是什麼歪瓜裂棗的,劉一蘭想到如果自己回去要遇到和許佳佳一樣的經歷,就覺得異常地不寒而慄。
看着自家女兒真摯的眼神和絲毫不動搖的口氣,作爲父母的還能怎麼做呢?人言可畏的道理劉父和劉母也懂,想到女兒回去在村裡會遇到的風聲,他們也只能沉默地表示默認,雖然沒明確的說出同意反對,可卻默默地把從曾榮之那拿到的錢和出來這趟剩下的全都放在了女兒手中。
劉一蘭只是感動地撲到父母的懷中,用力地擁抱了他們好一會,最後頭也不回地搭乘上了離開的列車,走向了開往南方的路,就像上輩子一樣。
她的頭輕輕地靠在窗上,眼神深邃,只一點,這輩子她可不會像是上輩子一樣這麼好騙、單純。
……
首都大學之前曾經停擺了一段時間,重新開辦以來無論是同學們還是老師都異常地投入,此次招生回來的不免有些素質上參差不齊,年齡差距也大,教學起來也有些難度。
越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越是有人顯得突出了起來。
“佳佳,你的筆記借我看一下好嗎?”坐在旁邊的周梅湊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被拒絕。
許佳佳絲毫沒有想要藏私的想法,當即就把自己記着筆記的本子遞了過去,笑得眉眼彎彎:“給你,不過等下我可能還要用,如果你不急可以晚上帶回去,明天再給我!”
周梅接過了筆記本,只是應和着:“可以嗎?那太好了,我只是現在想要看看,如果可以晚上讓我帶回去那就太好了!”她的聲音當即高了八度,很是激動的樣子,拿着筆記本的手動作輕柔但絲毫不慢,翻閱起了許佳佳手寫的筆記本,這是一張用素白紙裁開裝訂的小冊子,裡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娟秀字跡,明明字挺多,又有些擠,卻絲毫不覺得亂,反倒是能跟着筆記看出筆記本主人的清晰思緒。
從上課老師的筆記、重點、課後的整理複習,發現的難點要點全都清晰地在筆記本上呈現出了一張美麗的脈絡圖,絲毫不吝嗇辛苦地整理在了上面,仔細到連塗改都不多,周梅的手拿着筆記本,眼神看過去那邊的許佳佳已經又在看書,絲毫不把注意力改變的樣子,要她忍不住在心裡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能考到首都大學,大多是天之驕子,雖然由於是特殊的一屆,這屆入學的學子有的已經二十六七有的纔剛好適齡,但是不變的是大家在學習上的天賦,周梅在知青下鄉前可是首都高中的學生,那時候她便是其中佼佼者,所以那時高考重新開放的新聞剛一出來,她心裡就十拿九穩地知道有了。
入學之後,她遇到了許佳佳,許佳佳和他們都不一樣,是個貨真價實的“村”姑,在農村長大,上過最好的學校是縣城裡的,按理來說怎麼算也不應當考在知青們的前頭,可聽說許佳佳還是市裡第一、省裡前幾,倒是壓在了許多知青的前頭。
可不知怎地,許佳佳這村裡來的姑娘,居然還選了個外語系,當初剛來時,小姑娘比起他們什麼都不會,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喏喏樣子還要周梅記憶深刻呢!
記得那時候老師讓他們上臺自我介紹,許佳佳雖然膽怯也站了上去,可那時臉直接漲紅到了耳根,要人一看就知道這姑娘怯場了,而後的學習生活中,對於外語一知半解的情況讓周梅她們宿舍還擔憂地說過,就擔心這小姑娘什麼時候撐不住要轉專業了,心裡有些可惜。
那時無論是老師還是同學,誰又會知道短短的半年之後,許佳佳直接在期末考試裡考了全班第一,就連期末的口語小組作業,都說得萬分流暢,和從前截然不同,當然,這時還有些怯場,可已經慢慢地變得從容不迫了起來,如果不是周梅仔細觀察小姑娘一直握得緊緊的手,恐怕都發現不了對方心底還是緊張得厲害。
反倒是周梅,雖說有點底子,可這下鄉了五六年,再好的底子也空了大半,年紀也漸漸大了,感覺記憶力大不如前,僅僅是半年,就從入學時老師成天誇的優秀的那一個變得泯然衆人矣了,只是她倒也不嫉妒,是覺得自己技不如人,好奇了起來許佳佳是如何一躍千里的。
可現在看着這本筆記本,她便忍不住心裡嘆氣,有句話是這麼說的,最可怕的不是別人比你優秀,而是比你優秀的人還比你努力。許佳佳本身能從千軍萬馬中殺出,考出了個好成績,就證明自己有夠優秀,而優秀的同時,她又從來沒有懈怠,爲了彌補自己的短處拼命努力……周梅覺得自己被對方鼓舞了一番,忍不住在心裡揮揮拳頭,告訴自己要好好上進!
許佳佳正坐在那認真的看着書,不知道從何處又翻出了一本“自制”簡劣筆記本抄起了東西,睫毛很長,看着她看書的專注樣子都會要人忍不住入神,周梅晃神了一會,頗爲感慨地說道:“佳佳,其實你真的特別有語言天賦……你實在太厲害了……”
原本正全神貫注在書裡的許佳佳似乎被周梅的這句感嘆聲喚醒了出來,愣了愣,好半天像是喃喃自語地說道:“其實我的語言天賦……也不是那麼好……”
“誒?”周梅以爲自己聽錯,驚訝地應了一聲,畢竟在她看來,許佳佳這樣半個學期能從幾乎爲零到現在的半桶水裝滿,怎麼看都算是有天賦了,怎麼會不厲害呢?
許佳佳擡眼,能看到前頭時鐘上的時間,已經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她只是合上書,轉向周梅那眨眨眼,笑了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這世界上厲害的人比我們想的要多得多,也更厲害得多!”說完後便動作挺快地裝起了包,同時問了問周梅:“筆記你還需要嗎?我得回家了,如果還需要的話就留給你,你明天給我?”
還在晃神的周梅一聽到許佳佳這話當即就挺驚喜,睜大了眼便開心地應道:“好的好的,我需要!我明天再還你,謝謝你啊!”而後便這麼目送着許佳佳收拾好東西徑直離開,筆記本依舊靜靜地躺在桌上,讓她忍不住生起了滿滿的親近感和感嘆。
說來這許佳佳還有一個地方和她們不同的,她們這些個學生們大多都住在宿舍,不過聽說許佳佳剛開學就和輔導員申請了,聽說她家裡是隻有一個“老母親”,來城裡讀書就把母親給一起帶來了,所以只得外宿,那時同學們對於這“拖家帶口”來上學的事情頗有些感慨,覺得哪怕是天才都沒辦法擺脫家庭的負累,甚至一度還想着法子打算給許佳佳一些金錢上的幫助,不過後頭幾乎把獎學金拿了個遍的許佳佳,總算打消了他們這種打算苛刻自己,無私奉獻的法子。
周梅的手撫摸在筆記本的封面上,由於是自己製作的,寫字時的力道能透過這股撫摸摸到上面的凹凸不平,她忍不住地想,這許佳佳的天賦可是連教授都誇的,她剛剛那些話估計全都是怕她難堪,才說的自謙,越是這麼想着,她就忍不住越發地對許佳佳充滿了好感。
……
許佳佳揹着包走得挺快,校園很大,按理來說單單從教室走到門口也是一段不短的距離了,不過這對於農村出身自小幹農活的她一點也不成問題,反倒是覺得像是放鬆一樣,一邊走着一邊嘴裡唸唸有詞地揹着課文,這是她近來一直在背的一篇英文演講稿,記得差不多了,到念出來的時候還差上一着。
許佳佳和媽媽租的房子在離首都大學距離有些的一個小民房,狹窄得很,甚至還長得就“破破爛爛”,空間小到讓人老感覺逼人,不過同住在那的其他戶人家不同,單靜秋早就把小房子折騰得挺整齊,收納得也很好,只要一繞過巷子進了屋,就會覺得亮堂了起來,每次揹着包往家去,她就忍不住心裡有點激動,跑得挺快,可還沒到家門,她就看到家門口現在正放着的一輛挺新的自行車,用鐵鏈條子和門口的鐵柱纏繞在一起,這也是怕被偷的土辦法了。
又來了。
她墊着腳跳過那些有些髒污的污水坑,一下進了裡面,還沒進堂屋呢,就聽到裡頭的聲音,是個有些年紀的男聲,說得挺急切:“單同志,這您就再翻一本,我們這眼看着挺急,前頭聽說你譯了本法語原著,我們這便也跑來想要辛苦你一下,上回我們按着英譯本翻的那本,挺多教授說文裡有些邏輯問題……”
而後跟着的便是許佳佳最熟悉地媽媽的聲音:“老許同志,這不是我不肯幫忙,你說這眼看着我女兒放假了,我就想好好陪陪女兒……再說了,這法語我也是自學的,你們也不要太相信我,我哪能行呢!”
許佳佳一下越過了門簾,果然一眼看到了正在堂屋中商量事情的人,坐在左邊椅子上的是出版社的老許,前頭放着幾本書,眼神正急切地看着單靜秋,連放在面前的水都一口沒動過。而坐在右邊椅子上的正是許佳佳的媽媽,單靜秋,她也皺着眉頭,正在把書往老許那邊推。
她忍不住在心裡又是驕傲又是嘆氣,她和周梅說的那個“有天賦的人很多”確實不是什麼謙辭,而是確有其人,這個人就在眼前,正是她的親媽。
當初和媽媽一起上了首都,她功課有些吃力,原本有些委頓,可單靜秋只是每天每天地陪着女兒看書,時不時地還要許佳佳幫着借幾本書來,可這麼學着學着,許佳佳便愕然地發現母親就如一日千里一般,起碼在書面上,半點都沒有問題了,就像當初陪着念高中課本時,就從某一天,便由她教媽媽變成了媽媽教她。
也正是在單靜秋的細心輔導和鼓勵下,她才越發能堅定的學習下去,可這麼學着學着,家裡也慢慢地有了些餘錢。
開始是媽媽從學校圖書館看了本俄語原本,對照着同樣從學校裡借出來的翻譯本,發覺似乎有些地方翻譯得不太適宜,便按照上面出版社的地址投了封信過去,原本只是嘗試着投遞一下,卻沒想到一下被出版社看中,對方直接就讓老許騎着這輛自行車上了門,誰讓十年之間國內的好幾個翻譯人才一下流逝得差不多了,倒是要原本就賴着翻譯爲生的出版社好一陣吃力,雖然國內還有些大手依舊堅持在第一線,可畢竟年紀大了,精力大不如前,翻譯又是精益求精,慢工出細活,要他們等得心急火燎的。
許佳佳便這麼看着自家媽媽從和她一起上城,面對外語同樣束手無策,這麼一日一日地,甚至翻譯起了書籍,這要讓她更是振奮了起來,愈發努力地讀書了起來,而心底全都是對媽媽的崇拜。
“佳佳回來了!”老許客氣得很,一看到許佳佳眼睛便是一亮,高聲喊着,他們出版社的另一個供稿人正是許佳佳學院裡的副院長,他已經憑藉着這股關係從單靜秋那“騙”了好幾份稿子!
單靜秋也笑開了花,看着女兒便直招手:“怎麼回來都不吭一聲地,辛苦了吧!別累壞了!”一下就站了起來,把站在那的許佳佳也拉過來你一併坐下。
說時遲,那時快,老許一看單靜秋這一站,一點都看不出年紀,腿腳很靈便,直接竄了出去,只留下桌上的書和話:“單同志,我這書就留在這了,我也不打攪你們母女倆說話了!沒事沒事,我下個月再來和你拿稿子啊!”隨着這話沒個影子,外頭便是“叮鈴叮鈴”地自行車撥鈴聲,一下便沒了蹤影。
許佳佳茫然地眼神在書和母親之間打轉,直接笑了出聲,這老許又幹了這種先斬後奏的事情,單靜秋也無奈地笑笑,不過她倒是沒有非拒絕不可,只是原本想休息日更多陪陪女兒。
她收着書,側着身話裡帶着些無奈對女兒吐槽着:“你說這老許,成天就知道用他的那些個小心思!要不是他老叫人多多照顧你,我就把他連書都丟出去!”
許佳佳噗嗤地就笑了,畢竟自家母親可是自小幹農活,而這老許瘦弱得很,一副文弱書生樣子,肯定敵不過媽媽的力氣,只是這丟出去倒是有些誇張,她只當母親是在逗趣。
“對了,佳佳你買東西回來了嗎?”單靜秋忽地一擡眼,便往許佳佳那問,雖然家裡條件有改善,但也還沒有突飛猛進,從不搞浪費那一套,都是買多少吃多少,再說了,哪怕想要奢侈浪費,也得要有票證啊,沒有票證只能到現在稍微管得不嚴的黑市裡買點,雖說管得不嚴,每次還是得小心翼翼。
媽媽這一提醒,許佳佳才反應過來自己又忘了買東西的事情,放下了包拍了拍自己腦袋,便也像是老許一樣如一陣風颳過般跑了,只留下句:“我現在去買!”便不見了個蹤影。
單靜秋收拾着家裡,嘴角掛着笑,其實這買菜,倒不只是想要使喚女兒,還是門特殊的訓練。
這年頭的副食店、肉店,基本上都是僧多粥少,雖然說什麼憑票購物,但是也要這物品供應充足,每回去買點東西,都要好好地來一番你爭我搶,更別說時常還要遇到店員的冷眼色了,在村裡這些事基本都是單靜秋處理,許佳佳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算是不知世事了,所以單靜秋一發覺女兒有些溫和、怕生的毛病,便起了這心思。
頭回去買雞蛋的許佳佳帶了空空的籃子去,又帶了空空的籃子回來,面對着衆人那陌生的口音,絲毫不往她這關照的眼神,她只得窘迫地回了家,然後在單靜秋的帶領下又殺了過去一次。
就這麼一次、兩次,漸漸地許佳佳甚至還敢厚着臉問問店員有沒有什麼“貨損”、便宜的東西能買回來的,就連黑市都去過幾回,有這麼個鍛鍊渠道,久了她也就漸漸地敢在陌生人面前說話了。
“媽,我回來了!”許佳佳一把掀開門簾,露出了由於跑得很快有些紅撲撲的臉,眼睛撲閃着,衝着單靜秋直炫耀:“今個兒東西多,我買了倆磕破的蛋,和幾個好的,還買了一把菜、而且還搶到了一塊肥肉呢!得虧今天消息沒出去,他們都不知道……”她一邊說着一邊將買回來的東西一樣樣地從籃子裡掏出來,如數家珍般地,嘚瑟得很,露出了點驕傲的神色。
單靜秋只是這麼溫潤地看着女兒,她每說一句便點點頭,說話間很是肯定。
……
二十五年後。
麻將館裡搓着麻將的聲音很大,全都是互相碰撞發出的聲音,和人們說話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顯得分外地吵人。
在館前頭放着一個不大的彩色電視,此時正在播放着晚間新聞,隨着主持人的介紹畫面一切,出現在電視屏幕上的是一個穿着正裝西服,坐在臺上,面對衆多的話筒從容說話的女人。
新聞主持人的解說還在繼續:“我國外交部發言人許佳佳在21日在首都舉行的例行記者會上,代表我國就西方各國發布的人權白皮書作出了迴應……”
畫面裡許佳佳剛開了口,說出的話字正腔圓,勾起的嘴角帶着笑,看起來親近卻又有距離感,她的聲音很好聽:“就前幾日,西方各國發布了就我國人權情況的白皮書……”
……
“一蘭,輪到你了,你在幹嘛呢?”正熱火朝天打着麻將的王大姐不滿地用手肘撞了撞在發呆的劉一蘭,神色有些不滿,順着她的眼神看去,撇了撇嘴便說:“這十年前我頭回看電視就老看到她了,過了十年,她倒是一變不變的,要是我們能這樣,我老公哪會出去找什麼糟心狐媚子呢!你說對吧一蘭!”
劉一蘭被這麼一撞,才晃過了神,下意識地也不看,就這麼摸了張牌出了出去,呆滯地應了聲:“是啊……”卻又忍不住心裡全是感慨。
當初她南下,可不是再做了那大老闆的小三,她直接看中了當年她記憶裡的那幾個後來發家的大人物,只要功夫下的深、鐵杵也能磨成針,纔沒多久,她便也嫁給了其中一個,對方當然是順着她的心意發家致富,這幾年來她也算花了不少錢,過上了富婆的生活,只是年紀漸漸大了,成了個黃臉婆,丈夫也找了個小情人,還好她把着寶貝兒子,地位依舊是不可動搖。
她回過村子裡很多次,也給了劉父和劉母不少錢,當然她丈夫後來發家後是看不上貧困的三角村的,只給些錢,也不讓兒子跟着回去,她在村子裡就像個散財童子一樣,捐了不少,感覺只有這樣才能找到這所謂的成就感。
畢竟她什麼也比不上“她”,只能靠這點兒錢了。
劉一蘭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這輩子她有吃有喝,過上了上輩子沒享受過的真·富太的生活,衣食無憂地,不用怎麼努力,便能坐在家裡數錢,哪裡會比人差呢?
可眼看着上輩子過不好的許佳佳,這輩子聽說在學校裡讀的挺好,後來還被國家送出去留學,再後來,她再看到許佳佳便都是在電視上了,只是她看的是電視上的新聞發言人,許佳佳估計都不知道把她給忘到哪裡去了吧?
至於林大勇,還是和許佳佳走到了一起,雖然和上輩子的軌跡不太一樣,劉一蘭特對打聽過,這林大勇啊,不像是上輩子一直在部隊裡,還去讀了什麼大學,那時候要劉一蘭心裡好一陣酸,覺得對方是選來選去選了個沒眼光的老婆,逼着他去讀什麼沒必要的破書,當然那時候無從質疑的她只能冷眼看着對方能有什麼“好出息”,可後來她卻發現林大勇是節節高升,直接留在了首都,雖說不做官了,但好歹還是個什麼大學的領導,雖然沒什麼錢,但是說出去肯定好聽,這結果要她那陣子好一個沮喪。
她唯一能比上的估計也就是曾榮之了,畢竟她可不像是許佳佳那麼懦弱,她上曾榮之學校那鬧了好幾輪,從曾榮之那壓榨來了不少錢,花了一小點在那收買了個學生,只要聽說曾榮之又騙了個姑娘就死命寫信去賣慘。
聽說他們整個大學裡都知道有這麼一個曾榮之,拋妻棄子,雖然曾榮之怎麼辯解沒有孩子、沒有同房,都無濟於事了,至於原本曾榮之後來爭取到的留校任職機會也不了了之了,聽說只是到外頭找了個不上不下的工作,和上輩子差得遠了,他想要有的家室背景優秀的媳婦,也從來沒能看上他,一直到三十好幾,纔到郊區那去尋了個對象,哪裡還敢計較什麼,只能這麼悶着過日子,聽說過得很是不好,這讓劉一蘭心裡很是快意。
“一蘭,你家那個,現在怎麼樣了!”王大姐又喚了聲劉一蘭,她們這桌四個都是什麼太太聯盟,換句話說都是丈夫在外面找了小情人的苦命女人,在這裡也就只能打打牌。
劉一蘭冷着臉,手上又摸了張牌,回道:“他已經搬出去住了,我反正和兒子在一塊,總也不會越過我去!只是他成天爲了那女人不知道花了多少錢,這錢肯定是拿不回來了,只能是花錢消災!”
她再次告訴了自己一遍,她只要有錢就可以了,才能平復下內心深處蒸騰而起的恐懼和憤怒,雖說她也存了一些錢,可她已經花上了癮,現在要讓她節衣縮食,過起以前的日子,不如直接把她打死拉倒!所以哪怕是對自己的丈夫沒什麼留戀,她也得緊緊地把住對方,不能離開,已經沒有了獨自生活的能力。
電視上許佳佳的發言纔剛說完,正在迴應這記者們的提問,她神色自若,沒有半點動搖。
劉一蘭忍不住又把眼睛放過去,似乎回憶起當年那對母女,特別堅定地看着她,對她說考大學、去城裡,只是靠着許佳佳也可以,那時她只覺得這是笑話,可時過境遷,歲月證明了誰是笑話。
她苦笑地扯了扯嘴角,她重活了一輩子,選擇了靠着別人活、靠着別人過上好日子,畢竟這是“捷徑”,那時嗤笑、不屑許佳佳的努力、異想天開的她,到底是走了捷徑,還是走了彎路呢?
……
單靜秋正躺在長椅上,隨着搖搖晃晃聽着電視上的聲音,雖然女兒不需要什麼收視率支持,但是每次只要許佳佳出現在電視上她都會準點準時的報道,看看女兒這次表現得如何。
當年她還以爲佳佳會繼承她的“衣鉢”,做個翻譯之類的,可哪想這孩子還沒出國,又是在首都,瞭解到了許多國家形勢的變化,漸漸地動搖了自己的心,後來公費留學學的便是國際關係,等回來的時候直接進了外交部,後來甚至成了外交部的發言人。
單靜秋還記得,那孩子眼睛閃着光地衝她說:“我想要靠我的能力爲國家做點事,翻譯很多人都可以,可我想要做的是別人也許比不上、替代不了我的事情!”
那時看着自己孩子再次“異想天開”的時候,單靜秋絲毫沒有反對,只是輕輕地拍了拍女兒的腦袋,笑着衝她說了句:“那你就去飛吧!媽媽一直都相信你。”當年說些外語什麼的,只不過是發覺女兒在文科類更有些天賦,也知道這年頭這專業還行,便引着女兒往這發展一下,卻不知,最後竟然造就了一個從農村出來的“赤腳”發言人。
單靜秋就這麼眼看着這孩子在她的相信下,依靠着自己的努力,異想天開地學習、高考、進大學、出國留學,最後成了那個可以代表着國家在外交上發言、絲毫不怯場、鎮定自若的女孩。
……
“外婆,電視上說咱家了呢!”就像當初的許佳佳一樣,她和林大勇的孩子林茂也總是風風火火,這麼衝來衝去,一下竄到了單靜秋的身邊,這孩子纔剛高中畢業,已經抽條得厲害,唯一的缺點就是連許佳佳都中和不了的黑黝黝皮膚,想當初單靜秋還以爲自家女婿是曬的,卻不想原來是“純天然”。
“怎麼說的?”單靜秋一看到孫子出現便也笑着看過去,不過懶洋洋的她躺在那叫一個一動不動。
林茂蹲在了奶奶的躺椅旁邊,往電視就是一搗鼓,一下把臺給切換了,裡頭播放的是一個紀錄片,是前頭首都電視臺爲了宣傳這些爲了國家做出巨大貢獻的人物而拍攝的。
電視裡已經播到了一半,主持人正在對着對面的許佳佳進行着訪談。
“我們事先了解到,您的母親正是在翻譯界翻譯了諸多著作的單靜秋女士,而丈夫則是目前國內國防大學的副校長,可以說你們一家都是非常成功的人……您在您的成功路上有什麼經驗想要分享給大家嗎?”
許佳佳思考了片刻:“那我想,一定是相信沒有不可以、沒有不可能……曾經我總認爲我什麼都做不到,一旦看見能做到的人就會忍不住羨慕、崇拜……可到了後來,在媽媽的鼓勵下,我發覺到原來我也可以,我不用等着別人成就,我自己也有成就自己的機會……到了這時候,我看到別人的成就,雖然同樣帶着崇拜,可這份崇拜和以前已經全然不同了……”
“我想,相信自己也不賴,也許我沒那麼差,甚至還挺不錯的。”
主持人覺得許佳佳說的都是謙辭,笑得厲害,直說對方太謙虛了。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眼前此時成熟、有氣質的女人,曾經是個崇拜着別人、嚮往着別人,從不覺得自己可以做到的稚嫩女孩,還好,她最後相信自己,也終於做到了。
“外婆,我同學都說我們家超厲害的呢!你翻譯了好多書,媽媽天天在電視上頭,爸爸聽說以前也沒讀書,和媽媽在一起以後才拼了命的努力,轉業去讀書,後來還考了博士,留在學校教書,不過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以後我這個後浪也會起來的!”林茂說得眉飛色舞,在外婆面前自是絲毫不掩蓋,挑着眉便道。
單靜秋只是輕輕地拍着小孫子的手,也笑着說:“就像相信你媽一樣,我也相信,你很優秀,你很棒。”
當初初到這個世界的她,也未曾想過原來那個曾經被人騙着抑鬱在家裡,不怎麼出門的女孩,原來身體裡有這麼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