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曼在噩夢中一遍一遍的輪迴。飢餓、孤單、欺騙、仇恨、逃亡、生死。她在短短的半個個小時內,似乎又將自己這四十年來的人生經歷了一回。
原本五個小時的藥效,她半個小時就自噩夢中驚醒過來。
房子裡的窗簾都被放了下來,四周很暗。喬曼疲憊的,緩緩的張開雙眼,就看到直直立在自己牀頭的女兒,那樣一張狠絕蕭殺的臉,眼風嗖嗖看住自己的時候全是刀子。
喬曼以爲自己還沉在噩夢裡,重重的呻吟一聲,用力閉眼,再次張開。小格的那張臉,依舊近在眼前,一如方纔的狠絕凌厲。
“媽,你是不是剛纔做噩夢了?”蘇小格突然開口,聲音輕輕的,卻冷的似乎不帶一絲溫度。
喬曼臉色依舊蒼白着,細細的手腕,雙手用力摁住額角,皺眉說:“我沒事,你去吧。”
“媽,你還記得嗎?我爸爸當年是怎麼死的?”蘇小格胸口劇烈的起伏着,看着母親猛然擡頭,驚懼的雙眼看住她的樣子,緩緩的說下去,“心臟病,猝死。”說着話,攤開掌心,將手上的碎屑抖落在喬曼的頭上臉上。“你也忘不了的吧,所以纔會在噩夢中一遍一遍的驚醒?”
喬曼緩緩的起身,揚着那張蒼白的像鬼的臉,一雙眼悲哀的望住女兒。看着女兒因爲仇恨而睜紅的雙眼,慢慢的,將她灑落在自己身上的紙屑撿拾起來,一點一點放進嘴裡,艱難下嚥。
“你吞了這東西,也掩蓋不了你殺了他的事實。”蘇小格冷眼凝視着她,一個字一個字自齒縫裡擠出來。
“他是我殺的,你就……”
喬曼大概是被那紙屑噎住,低頭狠狠用拳頭一下一下砸着自己的胸口,說:“你爸爸,是我殺的。”
她看着女兒因爲痛苦,而慢慢的蹲下身體,又慢慢的起來。焦灼的猛然抱住自己的頭,胡亂抓扯着自己的頭髮,自喉嚨裡迸發出淒厲的連綿不斷的尖叫。
“啊……啊……啊……”
睜紅的一雙眼,沒有眼淚,卻盈盈的,似要流出血來。
穆卓軒和穆啓然聞聲慌忙自樓下奔上來,就看見喬曼手指指着門外,冷聲衝蘇小格吼,“滾,你給我滾出這個家門,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
“小格……”
“小曼……”
兩個自門外衝進來的男人,各自叫着心上人的名字,眼底皆是驚訝、心疼。
“小格,小格,小格……”穆啓然蹲下身來,和她視線平齊着,將小格半擁在懷裡,雙手用力想要將她那雙胡亂撕扯自己頭髮的雙手給阻止下來。
她這樣痛苦的樣子,讓他心疼的無法自處。一把將她的臉,按向自己肩頭,那淒厲的尖叫聲漸漸收住,變成發自喉嚨深處的嗚咽聲。細小的,一聲一聲。受傷了的小獸一般的,蜷縮着身體。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盯着喬曼的目光卻依舊凌烈如同冰錐。
喬曼依舊如同傲慢的女王,微仰着頭,垂視着蹲在地上的女兒,輕啓薄脣,又一個,“滾……”字,自她失血的脣齒間蹦出來。
“啓然,快將小格帶出去。”穆卓軒打量着喬曼的臉,回頭對兒子說了一句。
穆啓然聞言便,“呼……”的一下,雙臂夾着蘇小格起身。“放開我。”蘇小格突然說,聲音沙啞低沉。擡了頭,
凝視着喬曼的臉,微揚着下巴的動作,和她的母親一樣倨傲倔強。
“我永生,都不會原諒你。”轉身走,腳步很慢,卻依舊趔趄。
這裡除了自己,沒有什麼是她可以帶走的。蘇小格擡腳直直走過去,一把掀開屋門。八月的天氣格外的炎熱,熱氣自門外奔騰着洶涌上來,一腳踏出去,就像走進熔爐。渾身的精氣神兒都要被陽光榨乾了一樣的熾烈。
晰然恰好回來,下了車,自外面奔奔跳跳的跑進來,滿臉的笑,看起來格外開心,手上不知道拿了什麼東西老遠就衝着蘇小格晃。蘇小格直覺的眼前一花,渾身的勁兒都被抽乾了,腦袋一沉,身體便虛虛栽倒下去。
這裡沒有她能帶走的東西,出門沒有她可容身的地方。
這裡是穆家,她是蘇小格,踏出這個屋門,她便一無所有。沒有了父親,也失去了母親。
“帶我走,帶我離開。”穆啓然攬住倒下去的人,聽着她小聲祈求似的低語。“帶我走,帶我離開。啓然,帶我走。”
那一刻,心底有什麼奔騰着,只想好好保護她。保護這個,在受傷疼痛的時候,念着自己名字的她。不要她受到一點點傷害。誰的傷害都不行,就算是她的母親,也不行。
“好。”穆啓然點頭應諾。抱着她,在晰然的驚叫聲中出了門。上車,車子直直開往老宅。
“小曼,別生孩子的氣。小格畢竟還小,不懂事,有什麼話你就好好跟她講,母子之間沒有什麼誤會是講不開的。你放寬心,過段時間,我就去把小格找回來,好不好?你們母女就是都太固執倔強了。”穆卓軒將喬曼摟在懷裡,拍着她的背安撫着,柔聲說着話,感覺她的脊背突然一僵,拍着她的手也微微一頓。眼底卻空空的,似乎望着窗外,卻又似乎什麼都沒看到。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養了個仇人,不是女兒。”喬曼喃喃說着,像是又哭了,身體隨着哽咽一下一下的抖。
“沒事,會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穆卓軒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說。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懷裡的人。放空的眼底,慢慢的有了幾分懼意。
是夜,蘇小格突然發起高燒來。躺在牀上迷迷糊糊的,抓着身邊人的手,痛苦的聲音自喉嚨裡一點一點溢出來。穆啓然陪在她的身邊,只要微微動作,她就不安起來。雙手立時抓撲着探尋着,等抓住了他的手,就會一把牢牢將他的整個手臂緊緊抱在懷裡。身體裡的恐懼,透過那份燥熱和顫抖,讓穆啓然都覺得疼了。他愛憐的,另一隻手一點一點將她的頭髮撫上去,安撫似的,在那露出的小小光潔的額頭上親吻。
他一直都曉得,小格和她母親之間因爲她父親當年的猝死,和喬曼的突然再嫁,存在着難以化解的芥蒂。但這次他實在想不清楚,又是什麼事,讓她們母女間原本看似漸漸開始和解的關係,再次跌入冰窟,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嚴重。
看着她痛苦皺眉,不安呻吟,他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讓她變成自己的一個部分。替她分擔,或者讓他也來感同然後待她身受。
可是不能,她對他,從來什麼都不會說。只會將這樣的痛苦壓抑在自己的身體深處,讓自己在那痛苦中掙扎沉浮,他眼睜睜的看着,卻無能爲力,什麼都做不了。
靜靜的躺在她的身側,將她瘦小的身體攬進懷裡抱着。大手輕輕撫着她的後背,安撫她的驚懼不安。漸漸的,她就睡的安穩了些,呼吸開始均勻,也停止了喉嚨深處發出的細細呻吟。大概做了什麼夢,眉頭皺一皺,嘴巴一癟,又是個小孩子樣的哭相。穆啓然低頭,就在她那乾裂的脣角親一親,她又安寧一陣。
折騰了一整夜,直到凌晨的時候,蘇小格才真正睡的安穩了些。穆啓然也異常疲憊的閉了眼,結果還真給睡着了。似乎只是一會兒的功夫,他又猛然驚醒過來,一個軲轆翻起來,身邊卻是空的。
他心底一驚,慌忙赤腳下地,“小格,小格?”
跑出臥室,一路奔下樓去。目光慌張掠向窗外,才見她屈膝坐在檐下。垂着頭,將整個臉埋進兩腿之間,抖着肩膀在哭。
昨天的委屈難過她一直憋着,讓整個人都燒了一波又一波,今天哭出來也好。穆啓然靜靜看着她,在窗前站了許久,才悄然轉身離開。
每個人心底都有無法說出的秘密,比如他自己。所以她不說,他也不會開口追問。只要她在痛苦的時候,委屈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人,想要依靠的肩膀是自己,就已足夠。
穆啓然在廚房裡找出小米,手法笨拙的熬上稀飯,又切了幾塊形狀怪異的水果放好。等她進來。
哭過之後,她的情緒看起來平穩下來。只是依舊顯得凜冽,整個人還是繃着一股勁兒,不怎麼說話,也不跟人對視。就像她活着的世界一切都是空無。
所有的動作都很慢,但他看的出來,她在努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異常。
她不說話,穆啓然也就不逼着她。只將他熬的,有些焦糊了的稀飯推到她的眼前,看她努力的一口一口吞下去,用力下嚥。
剛剛天色大亮,父親的電話就打進來。穆啓然以爲他要帶喬曼問候小格的情況,卻沒想到父親開口就說:“幫我替晰然在美國選個學校,要可以帶傭人以及私人保鏢,全封閉式管理的那種。”
“晰然?爲什麼,她才十四歲,那麼小,爲什麼現在就要將她送出國去?”穆啓然突然用從未有過的堅硬口氣對父親說話。猛然擰上眉頭,想起自己在十二歲的時候,被丟在國外上學的樣子,那時候媽媽還常常過去陪着他,他都覺得孤單到難以忍受……
“快去辦吧。”電話一端的父親似乎十分焦躁,異常決斷,說完話不容他有一絲質疑,咔噠一聲掛上電話。
不放心將小格一個人留在家裡,穆啓然打電話招來在穆家供職多年的保姆劉媽,才匆匆出了門,直奔別墅。
“晰然你如果不想去,可以不去。”他說,抿着嘴脣,目光並不看坐在自己上首的父親。
“我願意出去的……”晰然說着擡頭看住自己的哥哥微微一笑,不知道爲什麼,今天的晰然讓他覺得突然長大了。“學校裡,也有朋友說要出去留學,正好我們可以一起。”
“我英文很好,也會那麼一點點法語,在那邊應該不會有多大問題。”晰然說着,目光悄悄瞥過雕像一樣,坐在穆卓軒一側的喬曼。
喬曼今天的精神到像是不錯,面頰微微有些紅暈,只是神情有些怪異,一直呆坐着,一言不發。
晰然大約看到一向疼愛自己的喬曼,一句話都沒有,有些委屈的垂了脣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