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穆啓然一直住在上海的那間小屋。那原本是送給小格的畢業禮物,距離現在也有了幾年時光。那時候,他曾在心裡悄悄的規劃着,在這小屋裡,經營一個屬於他和她的溫馨的家。
養一條大狗,生兩個孩子,在陽臺上種一些植物。
房子裡四處散亂的放着翻開的書籍,以及小孩的玩具,並不十分整潔有序。空氣裡有食物的香氣,以及小孩子特有的奶腥味。房子的空間有點小,生活顯得擁擠,卻十分飽滿。
晨起,在孩子們的嬉鬧聲中驚起。剛剛睡醒了的孩子們,睡眼惺忪的摸樣,推開他們的屋門,摸上大牀,從他的身上爬過去鑽到她的懷裡,奶聲奶氣的叫媽媽。
她因爲沒睡夠而苦着張臉,用懶懶的聲音撒嬌的推他,叫他幫忙將兩個‘小皮猴’自身邊拉開。又迷迷瞪瞪一頭扎進被子裡,鴕鳥一樣的賴一會牀。
等她給他一個早安的親吻,在孩子們颳着臉羞羞的時候,他會帶着大狗去樓下散步,順帶買豆漿和油條回來給孩子和她……
醒來的時候,枕頭上微微潮溼。
穆啓然仰望着天花板,擡手撫額。這一年多來的失眠,在這裡到是得到了解決。只是,總是做夢,夢境很是美好溫馨,他總會沉醉其中不想醒來。
在夢裡都清楚的知曉,着一切全部是事實,因而落淚……
這個屋子其實小格並未真的住進來過,空氣裡,連一絲她的氣味都沒有。空空的,還有新房子的那種陰冷感,只是一個四面牆壁的框架。
他擡腳起牀,神情有些倦怠。在洗浴間裡洗漱。拿着剃鬚刀,站在鏡子前刮鬍須。
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鍾情起那種最爲簡單的剃鬚刀。
慢慢的,將剃鬚泡沫塗抹開來,卻開始無端的失神起來。
“大叔,咱是不是該注意點形象了,刮刮鬍子?”她在他的親吻中微微躲閃着皺眉,雙手捧了他的臉蛋兒,指腹在他的下巴上來回磨蹭着說。
“你要給我剃嗎?”
“嗯嗯,”她小眼神兒閃爍着,點頭如小雞啄米的樣子。
剃鬚泡沫在她的手上簡直成了玩具,一時塗了他滿臉,不知道怎麼的連她自己的臉上也沾了許多。花貓一樣,還壞心眼的,沾了泡沫故意往他臉上抹的到處都是。衝着他,微微翹着嘴巴,咯咯的笑。
手下一個不小心,下巴上就有了一道血口子。鏡子裡呈現着的那張臉,笑吟吟的眼睛,也像是魔法消失了一樣的,突然不見。穆啓然指腹落在下巴上微微摩挲一下,傷口處血液慢慢的自泡沫堆裡沁透出來,他突然雙手駐在洗漱臺上,悲傷的垂了眼。
今天早晨八點,她又
準時的出現在那校門口。
依舊的纖細,膚如凝脂。今天穿了件坎肩袖的薄荷色長裙,脣角上揚着,微微垂着眼瞼。牽着小女孩的手,笑嘻嘻的站在一羣神色麻木的家長中間,格外醒目。
穆啓然的目光,就像在她身上牽了條線,每一個表情,都隨着她的舉動而變。
他目光在那小女孩的臉上停留一陣,看小格溫柔的垂視着她的表情,雙手捧住女孩的臉頰,摸索着,寵溺的在她額頭啵的重重親了一下。才鬆開她,‘目送’着她蹦蹦跳跳的進了校園。
穆啓然突然想起在越南,那個清晨,在突然的槍聲中,那個倒在血泊中的女人……
他沒有想到,小格會將這個孩子帶回國內自己照顧她。
那沉重的負罪感,突然似乎更重一點,叫他無法推開車門,站在她的眼前。
跟着她的車子,直直來到醫院。
小格大概是來過太多次,雖然偶爾也有磕絆的時候,但顯得輕車熟路,從眼科進去,耳鼻科出來。又微微的側耳傾聽一下,和迎面過來的醫生輕聲打着招呼。
他不知道顏鈺他們怎麼回事,竟然讓小格一個人這樣的來回,簡直太過危險。
正這樣想着,她一不小心,差點撞翻了樓道里的垃圾桶。被路過的小夥子伸手拽了一把,又側身將倒下的垃圾桶給擋住,她才險險站穩。十分抱歉的口氣,喃喃說着“真是謝謝你,不好意思,讓你受傷了嗎?”
穆啓然剛剛跨出的腳,就頓在那裡。心跳才微微平靜下來,遠遠的坐在旁邊的長椅上,凝視着她。看她又微微笑着謝絕那個人的攙扶,慢慢的自走廊裡過去,直直的越過他,站在電梯旁邊。
電梯邊上站着個眼神飄來飄去,有些賊氣的人。穆啓然一眼看到了,就突然立起身來,大步跟着過來。
剛在小格身後站定,電梯就譁一下,在他們的眼前打開了。裡面沒有人,小格擡腳試探着,伸手摩挲着擋住了電梯門,慢慢挪着腳步進去,才輕輕的舒口氣。穆啓然也就擡腳跟在她的身後進了電梯。
那那人在門口向他掃了一眼,扭頭快步走了。
“一樓,謝謝。”她朝着他揚着一雙無神的大眼睛客氣的說。
穆啓然動作微微呆滯,擡手摁了樓層,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細細的看着她。
她像是對自己如今的狀態毫無恐懼感,表情平靜,沒有半點波瀾。
穆啓然突然想起那時候,他總想不清楚,蘇小格爲什麼在每一次事件之後,都能失憶了一樣的,重新微笑、燦爛起來。現在,他想,他明白了。
她只是不想被打敗,所以纔要更加堅強,才能活下來!
電梯比預想的更快一點,那微微讓他呼吸不上來的感覺,在電梯門譁一下打開的時候,結束了。
樓下等了許多人乘坐電梯的人,蘇小格在人們突然擁上的時候,微微茫然着,不知所措的樣子。他皺着眉,冷眼將周圍的人掃了一圈,才突然伸出大手,將她半擁在自己懷裡護着,身體向邊上側讓開來。等人嘩啦啦都擁了上去,他那緊緊摟在她肩上的手臂卻依舊沒有鬆開。
“謝謝,”她說,身體微微的向外掙了一下。
久違了的一個擁抱,讓他留戀失神中,忘記了鬆開手。
“謝謝你。”這一次,她聲音大了一點,身體掙扎的更加厲害。
他稍一停頓,手臂在她的肩膀微微猶豫着,也就鬆開了。
醫院門口,薛伶俐不知道怎麼突然趕過來,微微顯得焦慮。老遠看到他,就一副炸了毛的戒備樣子,衝他擰了眉目。快步過來,一把牽了小格的手轉身就走,姿態依舊的魯莽,一點都不溫柔。
“說好的一起過來,你怎麼又一個人跑來了?”口氣也很重,扭頭看着遠遠立住腳了的穆啓然。
“你慢着點!”小格腳下趔趄着,微微的笑着,抱怨的口氣裡有些感激的味道。
“達語今天不是要回來的麼,你怎麼跑這邊來?”她側着臉,問身邊的薛伶俐。
穆啓然被她突然開口的言語震到了一樣的凝在了那裡。
許久,他才明確的意識到,其實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裡,他的每一次不動聲色的靠近,小格都清楚的知道,他,是穆啓然……
只是,她在他的面前,臉上沒有顯出一點點喜悅,或者憤怒的表情。像是憑空得到了路人的幫助,真誠而禮貌的對他說聲“謝謝你!”
他在這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裡,覺得無顏面對她,她便也不逼迫,成全他的沉默。
他在過去的那輾轉難眠的三百多個日夜裡,不止一次的試想過小格見到他會有的表情和樣子。憤怒的、委屈的、哀怨的、甚至失望而仇恨的,什麼樣子都有,卻惟獨沒想到會是現在這樣的一張看到陌生人了一樣的淡然的臉。
就像是將他這個人,突然從她的心裡,腦海給剔除了一樣的乾淨。
她不要他了,似乎,連同之前的各種回憶也清理了一樣。
他的存在對她,已激不起任何情緒。
他用過往裡的哪些,她對他的情感做了籌碼。切斷了他們之間的牽絆,現在,他在她的心裡,已經失去了重量。恨也好,愛也罷,在她心裡,都已沒了位置。
這種突然而來的認知,叫他變得絕望而恐懼。追着她們離開的背影出去,急切的腳步顯得凌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