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後,被董家託去說媒的陳夫人來了,在何夫人房中只坐了一會就匆匆走了。
自從陳夫人走後,何夫人房中就傳來清脆的瓷器破裂聲,和她高聲訓斥丫頭的聲音。
看着何人的丫頭小喜兒抹着眼淚在後花園的小路上踢石子,詩意急忙上前一般攥住了她:喜兒妹妹,你這是——怎麼了?
小喜兒看了詩意一眼,眼角猶有淚痕:夫人今天大發脾氣,咱們幾個都被她罵得狗血淋頭。
那陳夫人,她不是給大爺說親的嗎?
沒說成,那蔣家硬是不答應!姐姐你說,人家不樂意,這有什麼法子?可夫人偏要大發雷霆,說蔣家不識擡舉,有眼不識泰山,喜兒表情憤憤。
詩意壓住心底的興奮,又問:那蔣家,到底嫌棄咱們大爺哪一點啊?
說是——喜兒環顧一下四周,見遠近都無人,才壓低了聲音道:明面上說是蔣家小姐在揚州府姑媽家住了多年,剛回京城,想在父母跟前多金幾年的孝心,可是,據那陳夫人猜測,那蔣家很有可能是仗着女兒貌美,想攀更高的枝兒。
詩意拍了拍小喜兒的肩膀,隨便勸慰了幾句,便一溜煙跑回房中,向湘如迫不及待地報告這宗八卦新聞。
湘如一邊懸着手腕練習正楷,一邊不露聲色地聽詩意報告完畢,想起何夫人氣急敗壞的模樣,心裡也覺得很舒坦。
姑娘,俗話說的好,桐油罐還是要裝桐油的!丫頭生的就是丫頭生的,連蔣家那般窮酸的人家都瞧不起他們,可見老天爺終究是有眼的!
湘如在心裡暗暗嘆息,然後好聲好氣地說:詩意,你心裡向着我,想爲我出氣,這番忠心小姐我是明白的,可是,你能不能不要說得那樣白?你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夫人會怎麼想?老太君會怎麼想?
詩意吐了吐舌頭,脖子一縮,自去拿了一塊細布到書架前一本本地擦拭書籍。
窗外,天空漸漸變得藍瑩瑩的,院牆外的柳樹也開始發綠了,湘如想,春闈之期眼看要到,也是時候爲自己房中的人打算一下了。
果然,沒過幾日,何夫人就派了小喜兒將湘如請到了自己房中。
這些日子,何夫人對湘如言談之間越來越和氣了,湘如一進她的房,正要行家禮,她就滿面春風地說: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必行禮了。快些坐下罷!你爹爹昨晚特意囑咐我,說春闈之後你便要出閣,一應瑣事叫我先行準備着,娘也不知道你的心意,就叫你過來跟你商議呢!
湘如依言坐在那張花梨木太師椅上,只見眼前的高几上堆放着滿滿幾盤糕點,分別是陽春白雪糕,南瓜酥餅,糖霜桃條,和金絲蜜棗,盡是自己平日愛吃的零食,她有些奇怪地想,怎麼她也開始關心起自己來了?
何夫人察言觀色,知道她的心思,便笑道:娘是個粗心的人,平日裡對你照顧得不多,這些,都是我派人去問了你房中的詠琴,她一一給報出來的。
娘平日裡家務繁瑣,還要分出心思來關心女兒的口腹之慾,實在叫女兒慚愧了。
何夫人抿嘴一笑:你房中那個詠琴,在府中所有丫頭中,倒真是個人尖兒!針線活也是一等一的。
詠琴自八歲起就跟着我,我已經答應了她,一輩子都留她在身邊。湘如聽何夫人誇獎詠琴,心中暗叫不妙,急忙拋出了這一句。
聽了她的話,何夫人果然流露出稍稍失望的表情:原來你們主僕二人早有約定,可惜了,我原本想着你快出閣了,給你另外配幾個陪房丫頭,把詠琴換過使喚呢。
湘如低聲說:若是換了別人,倒都還行,唯獨這詠琴,她不是咱們的家生子兒,自幼跟我跟慣了,不會願意去別處。
既然如此,詠琴便跟你去陸府罷!你房中其他幾個丫頭,你還想帶誰走呢?
其他的丫頭,除了詩意之外,娘隨便給,娘給哪個就是哪個,只有詩意那丫頭——
湘如頓了一頓,終於狠下心來:詩意那丫頭,人雖然也爽利,可就是嘴巴太厲害,性子太要強,我想求娘,看在她服侍女兒多年的份上,將她的賣身契給我,我好爲她安排。
你別說,詩意那丫頭,我瞅着也不順眼,既然連你都不想要她了,那便算她走運。何夫人一邊說着,一邊對扭頭對站在身邊的小青道:你晚上就將詩意的賣身契找出來,速速給大小姐送去。
湘如暗暗鬆了口氣,原本還以爲要費一番口舌的,沒想到她如今這般好說話了。
丫頭是定下來了,那麼,陪房的人家,娘就把於大娘一家,孫媽媽一家陪給你,如何?
湘如微微皺眉,於大娘和孫媽媽這兩對夫婦,都是何夫人的心腹,這位繼母到底是怎麼了?居然捨得將心腹送給她做陪房?
你不說話,就是同意了罷!那娘便如此安排了可好?
湘如微微一笑,人家都把自己的心腹嫡系人馬送給自己了,再說不願意,那不就成了不識好歹了嗎。
何夫人見她無異議,又說,過幾日,裁縫便要來給你做四季的衣裳,還有陪嫁的首飾,娘已經讓翠寶齋師傅日夜趕工打製了。
讓娘費心了,一切但憑娘做主罷。
暮色降臨,小丫頭進房掌了燈,
什麼?夫人把自己的兩家心腹家人給您做陪房?詠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湘如蹙着眉頭: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夫人她真的轉了性子,想起這些年對你的薄待,心懷愧疚,所以如今就來補償你?
事情沒那麼簡單。湘如搖了搖頭:詠琴,我總覺的,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來到底哪裡不對勁。
詠琴來到她面前蹲下,輕輕幫她卸掉手鐲和戒指:要是夫人還活着就好了,什麼都會給你安排得妥妥當當。
詩意提了一個銅吊子來,將裡面的熱水倒入面盆中。
詩意,今天,我向夫人要了你的賣身契。湘如看着詩意輕輕說。
詩意一怔,隨即臉上泛起歡喜的神色:姑娘,您就是不要,夫人也會讓我跟您去陸家的。
聽了她天真的話語,湘如心裡微微一酸,心中生出些許不捨。
詩意拉着詠琴的手:姐姐,咱們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永遠不要分開了。
詩意!湘如不忍讓她繼續誤會下去:我給你要賣身契回來,是要給你自由。
詩意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家小姐:姑娘。你不要我了?
湘如站起身,打開妝臺抽屜,取出一個紅木匣子,打開了,只見裡面有一對金鐲,數對金釵,還有兩根金條。
詩意,你服侍我一場,這些東西,你拿去添妝吧!
詩意嗚咽着道:姑娘!我知道我平日說話口無遮攔,教您失望了,可是我會改,我會跟詠琴姐姐學着,我——我以後就裝啞巴不說話了行不行呢?
湘如嘆了口氣,抓住了詩意的手,輕輕撫着她的手背:好詩意!你是一片忠心只是爲我着想,我又不是傻子,怎麼會不曉得你的心意,可是,這高門大戶,到處是刀光劍影,遍地是看不見的陷阱,你性子這般憨直,實在不適合在這樣是非之地生存。
那——我在府裡頭服飾姑娘也有好幾年了,不是也都平平安安的過來了嗎?
那是因爲我只是個閨中女兒,可是,到了陸府,我的身份就是少奶奶了,到時候會有無數妯娌,姑嫂,婆媳之間的是非,還有陸家大爺定會有一大羣姬妾時時刻刻對我虎視眈眈,意欲取而代之,到時候,形式將會變得無比複雜!
見詩意不出聲了,湘如又說:別看我祖母和夫人平日忽略我,薄待我,可終究不會置我於死地,我夫家的那些人,可就不一定了,那些妯娌爭寵,妻妾暗算的事情,你平日聽得還能少了嗎?
詩意明白了,姑娘是爲我好,不然也不會特意向夫人討要我的賣身契了。詩意低下了頭,小聲說。
所以,我不能叫你落在夫人手裡,我前日已經讓人通知你爹孃來接你了,他們自會在外頭給你選個如意郎君,一夫一妻地過一輩子。湘如把紅木匣子推到她面前:這裡頭的首飾和金子,你拿去變賣了,做本錢,開個店鋪或者做點別的生意,一輩子儘可以豐衣足食了。
姑娘!您每個月的月錢經常被剋扣,陸夫人給您的金條,還是留着自己慢慢花吧。詩意又將匣子推了回去。
詠琴插嘴道:妹妹你休要客氣了,姑娘嫁到陸府,還愁沒有錢花麼?
詩意想想也是,就笑了一笑,收起了匣子。想起姑娘爲自己打算得頗爲周到,心中更是感激。
湘如轉向詠琴:你卻沒這樣的好運氣了,我跟夫人要了你,你可願意跟着我去嗎?
詩意聽湘如這般說,心裡明白詠琴跟姑娘嫁過去之後,照例多半要被姑爺收房的,而陪嫁丫頭收了房之後,多數被正室夫人視爲左膀右臂,一輩子也就等於是徹底翻身當主子了。
於是詩意便笑:姐姐,你的運氣也不差呀!妹妹在這裡恭喜你了!
詠琴登時羞紅了臉,頓了頓腳,一把抓起裝熱水的銅吊子急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