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鋪滿了宣紙,無一例外地寫上了“靜”字,只不過葉輕蘊用不同的字體寫,趙體,柳體,瘦金體,館閣體,一氣呵成。
等他再擡頭,許涼已經睡着了。
虧得書房裡有地暖,要不夫妻兩個要在感冒的騷擾下做同命鴛鴦了。
心裡那股鬱氣平息了一大半,葉輕蘊擱下筆,步子放輕走過去,只見她睡意暖香,兩隻大眼睛合着,臉上有一層粉白顏色,看起來使人憐惜,又覺可愛。
葉輕蘊在燈下湊近一些,輕輕喚了她一聲。許涼動了動,臉頰在手臂間埋得更深,顯然是不樂意他的打擾。
他笑了一下,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拿了旁邊的外套將她裹緊,然後打橫抱着她,去了旁邊的廂房。
許涼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穿着的不是睡衣,而是一件寬大的男士襯衣。四處一看,不在臥室當中,她驚得猛然起身。當看見葉輕蘊就睡在旁邊的時候,心裡終於鬆了口氣。
扶了扶額頭,她覺得自己睡得有些糊塗了。將一旁的手機拿出來一看,已經九點了。
她推了推旁邊的人,卻發現他的皮膚燙得厲害,像火爐似的。
許涼手掌心貼着他的額頭,這才察覺,他又發起燒來了。
正要下牀去找家庭醫生,身後的人忽然拉住她。
許涼扭頭看過去,“你醒了?”
葉輕蘊點了點頭,臉色潮紅,眉頭不適地皺起來,眼睛卻溼漉漉地,看起來整個人比平時柔軟不少。
“別走”,他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嗓子沙啞地說道。
許涼去推他的手,沒成想他生病了力道也沒減,便勸道:“你都生病了,不看醫生怎麼行?”
他眼神仍定在她身上,似乎一心想着用目光與她融爲一體,“別走”
那語氣,像是在夢囈,表情也與平時的強勢不同。許涼心裡一軟,坐在牀邊上,輕聲道:“好,我不走”
葉輕蘊嘴角沒動,眼睛卻彎了一下,有一種孩子氣的乾淨。
許涼給他掖了掖被角,又說:“我記得廂房裡備着家庭藥箱,你不讓叫醫生,總得量量體溫吧?”
說完,她便起身四處尋覓。所幸藥箱放置的地方比較明顯,她沒一會兒功夫便找到了。
許涼給葉輕蘊量了體溫,溫度偏高,但也沒像他前兩天那麼誇張的地步。
微微放了心,又打開門,叫了守在門口的小阿姨,請她跑一趟,到前院兒裡幫忙取葉先生的退燒藥。
小阿姨應了,腿腳利落地往外走去。
等她再進去的時候,葉輕蘊正在接電話,看見她來了,他起身去了浴室裡說話。
許涼心裡一頓,只是覺得他們之間像隔了一層似的,現在他連接個電話也要防着自己了嗎?
這麼一想,她的嘴角立時垮了下來。
等葉輕蘊再返回來,發現許涼已經不在房間裡了。
他心裡一慌,急忙跑到門外左右看了一圈,問了守在後院的人,說是見少夫人去了前院兒。
葉輕蘊面上無事,但心中到底有些落寞。只是想起剛纔陳修在電話裡說昨天在翡城的那人並不是寧嘉謙,而是一個叫董澤銘的牛郎。
其實葉輕蘊並未見過寧嘉謙幾次,即使見了,也從未拿過正眼瞧過對方。只因那時許涼一心一意要與寧嘉謙在一起,葉輕蘊恨不得他從世上消失,又怎麼會仔細打量他,給自己心裡扎刺?
過了這幾年,寧嘉謙在他心裡的面容,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大概樣子,所以一見與之有七八分相像的董澤銘,葉輕蘊心裡跟要炸開一樣,心跳不像是心跳,倒像整個胸腔在痙攣。
他心裡有一股難以平息的風浪,推着他往黑暗深處去。那最深的地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不能讓寧嘉謙再次把許涼從自己身邊奪走!
最後沒想到是他緊張過度,一切只是虛驚一場。但葉輕蘊心裡總有些不放心,在通話收尾,囑咐陳修將董澤銘的背景再細查一遍。
雖然擔心只是一場空,但葉輕蘊心裡總有一種浮躁的不安,他恍惚覺得,這只是個開始。
一路想一路便到了前院,剛好老太太和微娘要去看他,身邊還帶着家庭醫生。
葉輕蘊上去把老人家扶住,左右看了看,然後問道:“阿涼呢?”
微娘抿嘴直笑:“這小夫妻兩個還真是,一刻都離不了。阿涼她父親叫她過去一趟,你不必擔心”
葉輕蘊垂下眼睛:“那邊有什麼事嗎?”
微娘和老太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見了笑意,說:“放心吧,那母女兩個出國去了。再者,阿涼是許家正正經經的大小姐,掌上明珠,許家捧着她還來不及呢”
這話微娘說得精妙,她雖然只是個伴在老太太身邊的下人,但見識卻比市井女人多了一份通透,自然看不慣樑晚昕母女的做派。話裡一則暗諷童湘不是許家的正經大小姐,二則也是寬慰葉輕蘊,許涼到隔壁去,不會有人給她氣受。
老太太看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拉着他說:“剛剛阿涼過來讓李醫生瞧瞧你的病,說是又燒起來了。看你臉色也不大好,依我看,家裡什麼都齊全,這也立時就要過年,工作該停就停了。要實在要處理,就在家裡辦公”
見老太太心疼自己,葉輕蘊臉上泛起笑意,乖乖應下了。
一羣人說着就往房子裡面去,葉輕蘊扶着老人家,又看了一眼門口,仍沒有自己想見的身影,終於扭過頭,往裡面走去。
許涼並不知葉輕蘊在等自己,她和父親許若愚面對面坐着,一時有些無言。
家裡少了樑晚昕母女,但她仍有些不自在,人不見,但滿屋子裡都是她們的痕跡與氣息。許涼現在一沾上那母女兩個,便覺得有不潔的東西襲來,心裡壓着一座山,沉悶得厲害。
許若愚揹着光坐着,父女兩個臉上的沉靜神態如出一轍。他剛剛給許涼泡了一杯六安瓜片,看她並不喝,又重新泡了金駿眉。
她又是隻喝了一口,便放下了。他一時拿捏不準她的喜好,心裡微微苦惱。
“爸爸,你最近怎麼樣?”,自從上次在市政府見過後,父女兩個便沒碰過面,許涼日常問候着,但她是誠摯之人,一句普通問話,也能從她溫柔的口氣中聽出幾分關切。
別人關心體貼的都是副市長,真正關心許若愚這個人的沒幾個。此時聽到女兒的淺聲詢問,許若愚心裡暖融融的,說:“我一切都好,只是你,看着好像瘦了”
許涼錯愕了一下,沒想到自己還能等到父親出言關心的這一天。這種情形太少,倒讓她腦子裡一片空白。
許若愚見她愣在那兒,像是對這份突如其來的父愛猝不及防,心裡不禁一痛。說:“那天童湘的演出,你去看了嗎?”
“哦,我去了。好像她親生父親也去了”,許涼回憶道。
許若愚點了點頭說:“是的,她父親一直挺關心她,藉着這機會,也讓他們父女倆增進感情,添些和氣”
許涼聽着覺得頗爲怪異,若有所思的看着父親。
這些年童湘對外的背景一直是許副市長的女兒,她那個破產的親生父親,倒隱身人外。
童湘母女好不容易纔因爲許家,才能躋身上流社會,怎麼能讓一個落魄的親人絆住自己奔向康莊大道的腳步?
所以她們人前人後對童父隻字不提,那天她父親去演出現場的時候,童湘纔會有那樣一副受辱表情,甚至因此失誤跌倒,砸了自己的招牌。
今天聽父親這樣一說,難道這一切都是他的手筆?
父女兩個目光相接,一個在探問,一個沉穩自若。
“您……爲什麼會提起這個?”,耐不住心裡的疑惑,許涼終於出聲問道。同時她心跳快起來,難道爸爸做故意讓她去看這齣戲,就是因爲讓自己心裡好受一些嗎?
許涼偏着腦袋問自己的樣子,着實像個孩子,許若愚微微笑了一下,眼角的皺紋深了起來,看起來柔和不少,也滄桑不少。
他將許涼麪前冷掉的殘茶倒進茶缸裡,正色道:“如果茶不適口,爸爸會幫你處理掉”
許涼震驚地看着他,心裡五味陳雜,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明確地表示會護着自己。
但這份愛護來得太晚,她除了有些受寵若驚,還有些無所適從。
許涼垂下眼睛說:“謝謝爸爸”
許若愚看了她好一會兒,心裡嘆了口氣,端起茶杯喝茶,嚥下去的茶水只覺澀口。
稍稍坐了一會兒,兩人相對無言也顯得尷尬。許涼便告辭出了門。
看了看時間,暗忖葉輕蘊已經起身,但她不想回到葉家。
總覺得,自己與他之間有一團朦朧的迷霧,看不清講不明,託着人的心浮到半空中懸着,像釣起了魚,但讓死讓活又不給個痛快。
想起釣魚,許涼想着還不如去找爺爺。好久沒看到他老人家,也不知道他腰上的毛病犯沒犯。
許涼散着步,便往大院兒的人工湖邊上去。
走到一半,有個高大男子從一條小徑上走過來。
停下來一看,竟然是許久不見的李遊。
兩人一照面,都笑起來。
李遊問許涼道:“這是要走?”
“去看看爺爺,我爸爸說,他在河邊釣魚”
“輕蘊跟你一起回官邸了嗎?”
“嗯,他在家呢”
李遊心裡一嘆,以前只要許涼和葉輕蘊一起回大院兒,兩人總是形影不離。現在一個在外閒逛,一個卻守在家中,阿涼眉宇憂鬱,看來這裡面的確有些不好。
躊躇一會兒,李遊開口問道說:“你最近……和輕蘊怎麼樣?”
許涼還當他尋常問候,便笑說:“一切都好,只是他最近有些感冒發燒,不過有醫生看着,沒什麼大問題”
“不,我是說,你和他之間,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李遊一邊說,一邊觀察她的臉色。
許涼頓住腳步,打量他好一會兒,忽然笑了:“你什麼時候去當算命先生了?”
李遊頗無奈道:“什麼算命先生,只是當了一次隔牆的耳朵”
看他好像真知道些什麼,許涼問道:“怎麼說?”
李遊清朗的眉眼忽地變得有些凝重,“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是不是收到了什麼對輕蘊起疑的東西”
許涼心裡跳漏了一拍,猛然扭過頭去看他,震驚道:“你怎麼知道?”
李遊擰着眉頭:“那東西,是童湘故意給你,破壞你們的夫妻感情”
“你又是從哪兒知道的?”
“那天我剛好去找童湘,她正在和一位攝影師在談事情。恰好那人我認識,後來總覺得我進去時童湘臉色不對勁,便將那名攝影師請去吃了頓飯,那人酒量不行,才三杯就把什麼都說了。現在我連他小金庫是在哪個銀行都知道”
他最後一句是玩笑話,但許涼卻笑不起來,“一個巴掌拍不響,他要是不去見童湘,便什麼事也沒有。事先他還跟我保證過,結果——”,她越說越氣,拳頭都攥緊了。
李遊說:“你是當局者迷,輕蘊待你的心,我閉着眼睛都能感覺得出來”
雖然疑慮還未完全消除,但他這麼一說,許涼心裡仍寬慰不少,她噴笑道:“把你自己說得越來越神了。那李大仙,能不能幫我算算,他爲什麼不顧本意,偏要去和童湘見面呢?”
“因爲他想知道,你媽媽到底是生是死!”,李遊還未說話,便有一道女聲插進來,許涼回頭一看,正是她厭惡到骨子裡的童湘。
童湘穿着黑色外套,脖子上纏着一根圍巾,將她的臉襯得更小更白。她身旁放着一個行李箱,看來是剛從外面回來。
許涼聽了她的話,喉嚨裡好像卡着一堆火,燃燒着她身上說話的力氣。葉輕蘊去問的,是母親的事,這是不是意味着,她有可能活着?
她捂住心口,心跳脫繮的野馬一樣狂亂。
許涼瞳孔像被強光激了一下,驟然收縮,她等着童湘,鞋磨着地面,情不自禁地往後退。
童湘還嫌這份刺激不夠似的,眼尾和嘴角同時往上挑,輕輕一哂說道:“你母親還活着,但葉輕蘊爲什麼不敢告訴你呢?因爲——”
後面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衝出一個人來,扼住了童湘的脖子。
葉輕蘊眼神冷得像暗無天日的冰窖,看着這個在自己面前不斷扎掙的惡毒女人,這一刻他恨不得殺了童湘!
心裡怒火滔天,葉輕蘊掐着她脖子的手越握越緊,他甚至能感覺到這個噁心的活物貼在自己手掌的脈搏跳動。
他心裡有一股結束這脈搏的衝動。
童湘臉色越漲越紅,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在她以爲自己快要斷氣的前一刻,葉輕蘊手一揮,她便如一根雜草摔到地上去了。
葉輕蘊不再看她一眼,一面用手帕仔細擦着自己的手,一面朝許涼走去。
許涼腦子裡一片空白,她看着已經走到跟前的葉輕蘊,張了張嘴,想發問,可喉嚨硬極了,裡面有一道閘門,把語言全都關在體內。
“阿涼”,葉輕蘊伸手將她擁在懷裡,發現她全身在發抖,滿是擔憂地喚她。
“她說的……是真的嗎?”,許涼全身發冷,在他懷裡縮了縮,恨不得讓自己隱形。
“別聽她亂說,你不高興了,她就高興”,葉輕蘊輕聲說,想拉開些距離,看看她的臉,許涼卻將他的腰釦得更緊。
她一閉眼,眼淚就溢出來了,有一把刀在切割心臟,“原來,我在謊言裡,活了二十多年。小時候,我總想着,如果我乖一點,媽媽就會回來,所以我努力讓自己聽話,懂事。可不管我費多少心思,她都沒出現。後來爸爸說,她去世了,我整晚上做噩夢,夢見自己一出生,媽媽就不見了,老是胡思亂想,甚至懷疑是因爲生育我,她才消失,爸爸纔會這麼討厭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是她不要我了……她不要我了,九哥!”,一番話,讓她說得斷斷續續,好幾次都快哭出來,又拼命忍住了。
許涼死死攥着他的衣襟,把手掌下的衣料當做自己的救命稻草。
葉輕蘊心疼得揪成一個死結,他拍哄着許涼道:“她不要你,我要!乖啊,不哭,我在這兒,九哥在呢!”
這裡到底不是說話的地方,葉輕蘊安撫着許涼的情緒,她稍稍平靜了一些。他便衝李遊點了點頭,擁着許涼,目不斜視地越過童湘身邊,往葉家方向去了。
童湘的眼淚凝在臉上,全身軟得站不起來。她從來沒像現在這麼害怕過。剛纔葉輕蘊掐着自己脖子那一刻,她真的感覺得到,他起了殺心!
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自己費盡心思,甚至讓自己滿身污穢,就是爲了他。最後的回報,竟然是郎心似鐵。
童湘的手狠狠抓在地上,她滿臉是淚,瘋了一樣,厲聲仰天大笑。
那可怕的樣子,十足瘮人。
李遊走到她面前,蹲下。拿出一張面巾紙,遞到童湘面前。
童湘此刻覺得全世界都在與她爲敵,便以同樣的敵意去對抗。她沒有伸手去接,反而冷冷地說:“看戲看夠了嗎?”
李遊皺了皺眉:“我以爲你比以前有所改善,沒想到——”,家教使然,他沒有當面說人不是的習慣,頓了頓又說,“阿涼她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爲什麼非要跟她過不去?”
童湘恨道:“阿涼!阿涼!阿涼!你們都圍着許涼一個人轉”,她的眼睛鋒利得發亮,“曾經你不是說喜歡我嗎?要你真心裡有我,就讓她真的擡不起頭來!”
李遊漠然地站起身來,垂眸看她,面無表情地說:“我眼瞎了一次,不會瞎第二次”
許涼坐在牀邊上,一言不發已經半個小時了。葉輕蘊陪在旁邊,說什麼她都不應,急得蹲下去,捧住她的臉說:“阿涼,別難過,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何必爲過去的事爲難自己”
她的側臉在葉輕蘊掌心上蹭了蹭,看他擔心的不得了,便轉移話題道:“剛剛,你差點兒殺了童湘”
葉輕蘊擔心她覺得自己可怕,否認道:“沒有,如果我真要殺她,她絕對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許涼含淚笑了一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什麼時候是真,什麼時候是假,我分得清楚”
葉輕蘊手移上去,輕輕蓋住她的眼睛:“傻瓜,不準哭!再哭我親你了啊”
然後他便感覺到自己掌心一片濡溼,葉輕蘊繼續捂着她的眼睛,俯身霸道地吻住她的嘴脣,但親吻的動作卻那麼憐惜疼愛。
只要在她面前,他的溫柔隨時待命。
------題外話------
更新啦,終於把李遊這個好青年救回來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