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涼牙齒輕輕在他手背上磨一下,擡眼便看見他嘴角上揚,瞳孔在璀璨的燈光下熠熠發亮,一派風日灑然的模樣。
這才明白過來,他並沒有什麼齷蹉心思,只想作弄自己,來一出小小的惡作劇。
他的稚氣早已在體內絕跡,只不過在有時,那些天真和初心又會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曇花一現。
旁邊是新來的小阿姨,看見少夫人訕訕地把人家的手放開,又挪到一邊拿了張紙把自己的口水印擦乾淨。
她心裡想笑又不敢,憋得難受,只好把頭埋低來掩飾。能到前面侍奉的女傭都得挑最規矩的。不然都像上一個常在客廳裡照顧的女孩子,一見這家的少爺來就打扮得特別漂亮,含羞帶怯的模樣也算楚楚動人。
只不過雖有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心思,也得有那個命啊,這輩子沒投上個好胎,只能聽天由命,安分守己了。小姑娘只見了這位小葉先生兩次就被解僱了,而且並不是微娘發現的,倒是少夫人剛纔咬的那位說客廳裡的小阿姨心思太活。
人家是什麼人,也是那等低到塵埃裡的女孩子配得上的?
之後到客廳裡候着的無一不是年紀已過信期,老道沉穩的小阿姨。
引得小阿姨發笑的許涼自動自發挪得距離葉輕蘊一米遠。她以爲奶奶和微娘都沒發現,坐得一本正經。
可老太太和微娘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瞳孔裡看出忍俊不禁。微娘趁着去給老太太取鏡子的時候笑了個夠,回來看見許涼仍像小媳婦兒似的含着胸,臉上的紅暈還沒散,暮色四合之前的霞光一般。
而輕蘊則像跟人家的端莊過不去似的,一邊和奶奶說話,一邊去勾纏人家的袖口。阿涼惱得皺眉瞪他,他也不顧,她的手往哪邊躲,他就跟過去。
許涼覺得他煩了,又不好明目張膽地發作,只好將他的手握住,鎖勞,讓他動彈不得。
真該讓那些被他嚇破膽的下屬看看,他們的葉先生也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
一邊想着,一邊在他手背上掐十字。
微娘看着兩人的小動作,以及葉輕蘊嘴角那抹得逞的微笑,恍惚覺得似乎這麼多年來歲月劫毀餘真,又將他們還原成小時候的那對兒女。
晚上吃飯的時候廚房做了許涼喜歡的紅燒肉。她最愛這個味道,放很多的醬油和糖,在砂鍋裡燉兩三個小時,一入口就是慢慢的滋味入侵味蕾。
這道菜很家常,卻是家裡的廚房拿手的,因着裡面放了大師傅家傳的醬料。餘光瞥見許涼那一臉滿足的表情,吃一口回味似的抿抿脣,吃的速度也慢,像有了這頓就沒下頓一樣。
小時候他也喜歡這菜,爺爺看出來了,讓廚房天天給他做,吃得他一聞到這味兒都有些反胃。
爺爺跟他說,這世上,越在乎的東西越難存活,有時候你喜歡的東西會成爲你的弱點,那就不要去喜歡,或者別讓人看出來。
從此他很少再吃紅燒肉了。只有她,慢熱並且長情,喜歡的東西會一直喜歡。
杯盞鋪了滿桌,家裡每個人的口味都不一樣,所以每人面前都有好幾道自己喜歡的菜色。自從廚房那位跟了葉家幾十年的馮師傅告老之後,接任的是一位從六星級酒店退下來的主廚,葉家對他有恩,他只盼着餘生能爲恩人燒菜做飯以酬恩情。
所以每每家裡來人,無不是把菜做得精緻美味。
人家大師傅這麼周道,許涼不明白爲什麼葉輕蘊吃着吃着就停下筷子。他似乎是在思考什麼煩心事,眉宇間一股鬱氣。
她從八寶素鍋裡夾了塊豆腐給他,其他人都看向這邊——要知道他從小到大最討厭這東西。
許涼這纔想起這麼一出,臉上訕訕,剛要提醒他,他卻已經心不在焉地把豆腐送進嘴裡。
嚼了一下葉輕蘊才反應過來嘴裡的是什麼,淡淡瞥了旁邊低頭裝鵪鶉的女人一眼。
許涼接收到他的不滿,慢慢靠過去,小聲對他解釋:“我不是故意的,一時忘了你討厭吃豆腐”
葉輕蘊挑了下眉:“誰說的?那也要看是誰的豆腐,你挾的這塊就不錯”
許涼呆滯地眨了眨眼,他這是在調戲自己嗎?她有些凌亂,連最愛的紅燒肉也打這刻起失寵了。
飯後葉禮楣母女經過一番談話已經鳴鼓收兵,跟老太太告別之後離開了。走之前葉禮楣一再提醒侄子,千萬要爲盛霜的終生大事騰出空來。
許涼也和葉輕蘊出了家門。他的車來的時候並沒有停在家裡的車庫,許涼一看見這輛銀色的跑車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他去公司開的都是商務車,夏清江說他那輛黑色奔馳像一口黑棺材。今天在外面突然被她催回來,要顧着給她圓謊,但又沒時間回家換車,防着家裡看出端倪,才把車停在外面。
大概是因爲感冒還沒有好全,葉輕蘊臉色和精神都不大好。本來想着回孃家看一看的,躊躇一會兒,許涼還是決定先回家。
並不只因爲他生病的關係。只不過這幾天聽說童湘回來了,她下意識牴觸回家去看自己的父親與別的女人以及她的女兒一家和樂的樣子。
她還不夠委曲求全嗎?何必將自己弄得那樣悲慘。
兩人上了車,跑車像船一樣滑出去。
車裡面很安靜,靜得有些詭異。許涼正考慮着要不要把音樂打開,突然聽葉輕蘊說:“你其實不必這麼杯弓蛇影”。
話題又回到剛纔那通電話裡談論到的。他深究的事情,即使中斷也要找時間續上,千萬別企圖和他比記憶力。
但許涼覺得這沒有必要,今天的事是她弄巧成拙。可他語氣又並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許涼斟酌着開口:“我只是怕奶奶會不高興”
“你就不怕我不高興?”,每個字裡都不帶感情,褒或者貶,抑或者揚。
“奶奶年紀大了。你不知道,上次我在她房間裡看見一摞娛樂雜誌,每一本都有你的花邊新聞”
“你這是在興師問罪?”,他冷笑,“何必打着奶奶的名頭!”
許涼定定看他的側臉,語氣認真:“九哥,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會爲了這些事來爲難你。”
葉輕蘊陡然握緊方向盤,脣角漸漸抿緊,一言不發。心裡火氣向上舔着,隨時要失控,那種灼熱的感覺燎着他,十分刺喉。
他突然咳嗽起來,越咳越收不住。她去拍他的背,卻被他躲開;拿了水給他喝,他冷着臉不願接。
漸漸地,他不咳嗽了,車裡安靜得窒息。許涼覺得自己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了。他那麼地捉摸不定,陰晴難測,發起火來一點兒徵兆也沒有。明明小時候他們不是這樣的,長大了反而不如那時簡單和純粹。
她心裡一片荒涼。窗外的霓虹映在車窗,近了又離開,光影交疊,的確是被寒風吹得模糊掉的冬夜。
回到家,終於結束了車裡尷尬的窘境。院子裡的庭院燈相依爲命地亮着,光裡面有一層氤氳的霧氣。葡萄架只剩了幾根蒼老的枯藤,沉睡一般伏在上面。
正站在院子裡愣神,許涼聽見葉輕蘊語氣微沉道:“你也想感冒嗎,快點兒進來!”
說着沒等許涼過去,閃身進了室內。門被風忽然吹得合上了,“嘭——”一聲悶響。
室內沒有風,但有霧。許涼站在蓮蓬頭下忖度着今天葉輕蘊在葉家時的一舉一動。大概在家人面前,他纔會對自己宜喜宜嗔吧,像真正一對歡喜冤家那樣,親呢和曖昧。
她也一樣,獨自面對他的時候總有些不知所措,更準確來說,不知道該披上哪套戲服去演,妹妹或妻子?
他沒回來的時候,只覺得這座大房子空落落地靜,像一片曠野,孱弱的風在封閉的空間裡吹來吹去。但也不覺得害怕,至少呼吸是暢快的。
不像現在,多了個人,空間一下子變得擠了,十分逼仄。
許涼從浴室出來,覺得沒了大團霧氣,呼吸鬆了許多。但一看見葉輕蘊疊着腿坐在自己房間的沙發上,神經一下子緊了。
大概是光線很足的原因,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剛纔在車上緩和不少。
“我浴室裡沒熱水”,他說。
許涼將浴袍攏緊一些:“怎麼會?”
“這話你明天問修理工吧”,說着把自己洗漱用的東西在她面前晃晃,“不介意我借用一下你的浴室吧?”
話說得委婉,但一點兒沒有取得她同意的意思,徑直闊步往浴室裡走。
“對了”,他突然叫住她,背後是還沒有散掉的霧氣,使他看起來有些朦朧,“以後不要去遮掩沒什麼看頭的東西,讓人誤會你很有料。”
說着揚起一個惡劣的笑來:“但以我的經驗來看,你並沒有”
不給許涼罵出口的機會,迅速地關掉浴室的門。
許涼被他氣得咬牙切齒,雙手握拳,但一時間又無計可施,只好獨自在原地運氣。
不行,從小被他壓制到大,她就不信到了自己的地盤上竟還會輸得一敗塗地,只能被慪得吐血。
“你給我出來,浴室不借你了!”,許涼在外面敲門,大聲喊道。
裡面傳出一陣水聲,葉輕蘊的嗓音穿過一團霧氣,慵懶地響在許涼的耳旁:“我現在沒穿衣服,你想讓我秀一秀身材,至少也要等我洗完再說”
“或者——你想看我溼身的樣子?”,說着把水關掉,“我現在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