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這個女人素白着一張臉,今晚沒有月亮,但月光全都在她皎潔的臉頰上。夏清江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纔有反應;或者說他根本不想有反應——畢竟面子還是要的。
“你……你怎麼在家?”,他低聲問道。
溫璇沒有回答,而是轉身往屋裡走,“進來吧”,她說。
走在後面的夏清江發現庭院裡許久沒人照管,但卻沒有一副荒蕪的樣子,冬天的蕭條沒被帶進家裡來,反倒從幾株臘梅中看出幾分生機來,讓人感到親切。
進了門,像以前一樣,一雙男士拖鞋已經擺在那兒了。夏清江吃不准她此刻是客套還是周到,換了鞋進門。
此時溫璇在收拾客廳裡的東西,沙發上有一條羊絨毯,茶几上擺放着一套茶具,還有她畫設計圖要用到的紙筆等工具。
一看就知道她把這兒當書房了。以前她也這樣,他沒回來,她就在客廳裡一邊做事一邊等他。
夏清江心裡一動,目光移到右側的開放式廚房的流理臺上,上面放着一個大瓷碗,裡面泡着明早要磨的黃豆。
他抿了下嘴脣,扭頭看她,她的頭髮是溼的。走到沙發旁,摸一摸她剛剛睡過的枕頭,他問她:“怎麼不把頭髮吹乾?”
溫璇照常收拾手裡的東西,沒擡頭:“等會兒再吹”,語氣有些敷衍,像個不耐煩長輩教導的孩子。
看着她手上的動作,目光不自禁就到了她細白的手腕上,她好像又瘦了一些,可以看見那上面青色的經絡,像細弱的藤蔓。
他忽地注意到桌上有個白色的藥瓶,正準備伸手去拿:“這是什麼?”
溫璇在他手到達之前,捷足先登,快速將瓶子握在手裡攥緊。眼睛裡面驚魂未定。
夏清江沒想到她反應這麼大,眼神動盪一會兒,又成了一潭深深的死水,“不要激我動手,你自己說,瓶子裡裝的是什麼?”
“避孕藥”,她將瓶子裝進家居服的口袋裡,又準備去將茶杯茶壺裡裡的殘茶倒掉。
剛站起身,夏清江忽地臉色大變,一把奪過她手裡的杯盞摜到地上,怒火使他的眼神發狠,他怒氣衝衝的質問聲同刺耳的脆裂聲一起到達溫璇的耳膜。
“我多久沒碰過你?你他媽跟誰避孕!”,他喘着粗氣,胸口劇烈起伏。
溫璇已經習慣了,他從不對自己動手,氣都撒到無生命的事物上。不知道多少東西毀在他的怒氣之下,她沉靜地看一眼地上狼藉的碎片,只是那把上等的紫砂茶壺可惜了。
她的沉默讓夏清江的怒火燃得更旺,如同犯人受到質問卻一聲不吭,這樣的不合作或是默認都是在火上澆油。
“那個姦夫是誰?”,夏清江眼睛都紅,讓人毫不懷疑,要世上真有那麼個人存在,夏清江會連他祖宗十八代都斃個乾淨。
溫璇終於看向他了,用那種精疲力盡的語氣說:“如果你大晚上是回來和我吵架的話,那麼我想,我有這個權利不奉陪”
說着,她轉身準備上樓。
夏清江追上去一把拉住她:“事兒還沒完呢就要當逃兵!今晚上你不說清楚,咱們都別睡覺!”
溫璇冷然道:“你有什麼資格來質問我?我不管你外面有多少女人,你也別管我是不是有其他人”
夏清江聽了這句話之後瞳孔猛地一縮,像被誰猛地捅了一下似的。他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明明聽清她在說什麼,卻像剛纔她在說話的時候失聰似的問:“你再說一遍?”
這無疑是在挑戰他的極限了。
溫璇還嫌他炸得不夠似的,又淡淡地說:“清江,我們離婚吧”
夏清江整顆心都在下沉,他擡頭看了一眼天花板,看看自己是不是站在地獄。
“如果你今天不想我們倆都死在這兒的話,就把剛纔那句話收回去”,每個字都是從他喉嚨管裡蹦出來的,經過嘴裡,被他的脣齒打磨得很尖銳,說出來的時候卻又如此平靜地充滿殺傷力。
溫璇說:“我沒有開玩笑”
夏清江:“我也沒開玩笑”
這對面無表情的夫妻對視着,都從彼此眼中看出碎冰一樣的裂縫。
“睡吧,就當今天晚上什麼也沒發生”,他終於閉了下眼,再這樣發展下去,他不能保證自己能剋制得了把面前這個女人掐死的衝動。
“我說的是真的”,她還不死心。
“你給我閉嘴!”,他突然爆喝,一把將她抵在牆上扼住她的脖子,“溫璇,你他媽熬都得和我熬一輩子!”
夏清江本來下了大力氣的,但真的用手掌圈住她的脖子,力道卻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她的脖子又長又細,讓人感受到她的脆弱來。真讓他覺得,她的命就在自己手裡了。
此時要強長大的夏清江覺得自己是世界上頂頂沒用的男人,怒火滅頂,氣到了極致也不忍心去傷害她。
她眼神真清亮,多麼理直氣壯。恐怕在這之前,她早就爲這段婚姻畫上了休止符。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自己已經成爲她命理中的陌生人。
“就是因爲他,你纔不肯要我的孩子嗎?”,他忽然問道,眼神在失重。
“什麼?”,她聲音開始發顫。
他又重複了一遍。
溫璇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終於漫上眼淚來,她想夏清江可真狠,永遠知道殺她不用任何作案工具,提一提孩子就可以,立馬就能讓她遍體鱗傷。
“是它和我沒緣分”,她將淚水冰封在眼眶裡面,成了一層晶瑩的琥珀。
夏清江忽然脆弱極了,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似的,非要一點兒依靠才能維持一個站立的姿勢。他越過溫璇的身體,將自己的額頭抵在牆上,他沒有抱她,但從後面看,這是個擁抱的姿勢。
“你明明知道,要是沒了它我們就完了”,他囈語一樣地說,“你明明知道,你還不要它”
溫璇終於說不出話來了,其實有好多話的,但早就在心裡漚爛了。
在這沒有盡頭的沉默裡,她聽見極細的“嗒”一聲,不用去看她也知道,夏清江的眼淚滴到她肩膀上了。
溫璇再也剋制不住,一下子哭得聲嘶力竭,哭得氣都喘不過來,似乎那些沒能出口的話,都在這潮涌一般的淚水裡了。
夏清江終於真真正正將她抱在懷裡了。這個女人,自己真的恨她,但又捨不得她哭。
最後她哭得眼睛又紅又腫,崩潰了一樣,臉色很白,站都站不住,然後眼前一黑,身體軟了下去。
夏清江急忙將她抱到房間裡去,等將她送進被窩裡,才發現她手腳冰涼。
溫璇其實沒有暈多久,在夏清江拿出手機要叫醫生的時候,她伸手攔住他:“深更半夜,別去打擾人家了。我沒事,只是哭久了,有些缺氧”
她的眼神裡有制止,甚至還有哀求,“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這副樣子”,又向他保證,“我明天自己會去看醫生”
自己去?沒有提到他。夏清江抿了一下脣,終於把手機重新放進衣袋裡。
他手鑽進被子裡,摸了摸她的手,好幾分鐘了,她身上還沒暖和。
夏清江站起身,低頭遇上她黯然的眼神,不自覺地說了一句:“我去洗個澡”
她眼睛亮了一下,點了點頭。
等他回來帶了吹風過來,將她和自己的頭髮都吹乾了。夏清江發現本來睡在牀中央的溫璇,不知道什麼時候挪到了一旁去,還有一半空着,以前這個位置是屬於他的。
“有沒有男人睡到你旁邊過?”,他冷聲問。
溫璇不想看他再發瘋,於是搖了搖頭說:“沒有”
夏清江這才饒恕她一樣,鑽到被子底下去。
溫璇知道這是不應該的,這不是自己的本意。一切正朝自己計劃的反方向發展。但又捨不得這份溫暖,她日日夜夜都想着和他擁在一起,現在到了他懷裡,夢想的實現讓她眼眶又溼了。
“等你睡暖和了我就走”,他開口說道,向她表示自己這麼做只是出於善心,並不是在留戀她。
但身體卻又不是這樣做的,將她越擁越緊,兩條腿纏緊了她,兩個人成了難解難分的枝椏。
聞見她身上的香氣,他舒服得心裡直嘆氣。他想自己真不中用,她說沒變心,自己就真的一心一意地相信。
那麼多的恨意,隔閡與疏離,竟然都不打擾自己相信她。不知道,但就是覺得即使她心不在自己身上,只要他們一天不離婚,她就不會去外面胡天胡地。
說他看不透她的心思,可又太瞭解她是個怎樣的女人。
“那麼……離婚那樣的話呢?你怎麼說得出口”,他正秋後算賬。
溫璇沉默了,想離婚是真的。
夏清江從她一聲不吭當中嗅出一股不妙來,豁地支起上半身看她:“你跟我來真的?”
這實在是兩難。明明決定了快刀斬亂麻,但又貪戀這片刻的溫暖。
溫璇將臉埋進枕頭裡,悶聲說:“對不起”
夏清江咬牙:“對不起是什麼意思?”
她又不說話了。
他快被逼瘋,難道他們這輩子真的不能有真正的和解?她將懸崖擺在他腳下了,死了還是活着,都憑她一句話。
審判遲遲不來,夏清江認命似的恍惚一下。等被子裡終於暖和了,她手腳也沒那麼冰冷,他慢吞吞地掀開被子,起身穿好衣服。
他對牀上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說:“我走了,就當今天我沒來過,你也沒說過那些混賬話”,她沒動,他又說,“可是溫璇,我也只能容忍你到這個地步”
溫璇的側臉埋在被打溼了的枕頭上,聽見他下樓,然後開車走了。
她將自己的嘴脣咬出血印來,手心攥緊了被子,試圖忍過心裡的那陣劇痛。她一邊覺得自己或許會痛得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一邊又慶幸——還好自己忍住了。忍住抱他的衝動,忍住留下他的衝動,忍住……不傷害他的衝動。
第二天早晨溫璇醒過來,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哭累了睡過去。她穿好衣服,下樓去磨昨晚泡好的黃豆。
兩杯豆漿擺在桌上,熱氣騰騰地散發着香氣。溫璇慘白的皮膚在慢慢爬上來的陽光中顯得透明,似乎這個人要與空氣化作一體似的。
她閉着眼睛,想象着夏清江就坐在自己對面,眼淚從閉上的眼縫裡流出來,她笑了一下:“清江,起牀了,我給你磨的豆漿都快冷了”
她又睜開眼睛,淚留到臉上也任它去,在吐司上抹了醬推到對面去,盤子與豆漿齊平。
然後專注地看着對面,似乎那裡真有個享用這頓早餐的人。
夏清江站在庭院中的茶花樹後面,自己看的見落地窗裡面的情形,裡面的人卻看不到他。
他滅了菸頭,撥了電話給自己的助理,通了之後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從今天開始,其他事你不要管,全交給葛儀。你只有一件事要做,跟緊我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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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打我,說實話,寫這章的時候,我自己也被虐到了。後知後覺的夏大少,終於感覺到溫璇有事情瞞他了,~(>_<)~